八度上书进谏三峡工程的水利科学家 陆钦侃

鲁家果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黍离》

著名的水利科学家陆钦侃，带着对三峡的关切与遗憾于2011年4月11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8岁。陆老1936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土木系，1947年获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科学硕士学位。回国后供职于南京政府资源委员会，曾赴美国垦务局实习，并在美参加三峡工程的研究。1949年后，一直从事我国水利、水电事业的勘察、研究、设计和规划工作。其研究成果《能源技术政策》、《2000年的中国》曾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他是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并任经济建设组和经济委员会委员。

一、八度上书中央，建言三峡工程

1988年陆老参加三峡工程专题论证组，任防洪组顾问，是该组拒绝在结论书上签字的专家之一。他虽不同意论证结论，但仍始终关注三峡工程的进展，积极建言，希望三峡工程积极稳妥地按原规划实施，避免它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1998年以后，他以84岁的高龄前后邀集上百位从事水利、电力、航远、经济、地理、文物、环保等方面的专家，八度上书中央，进谏三峡工程。每次上书，陆老都亲自执笔，写出初稿，分送有关专家征集意见，反复修改定稿，又送各专家同意后签发。

八次上书分别是：

1998年3月：“建议三峡工程先建至初期蓄水位，观测泥沙淤积，缓解移民困难。”

1999年5月：“再次呼吁三峡工程建至初期蓄水位，以缓解防洪与泥沙淤积碍航的矛盾及移民困难。”

2000年11月：“三峡工程应认真贯彻先按156米运用和移民的初期方案。”

2001年3月：“关于再次呼吁对三峡库尾泥沙淤积问题要立足于‘进可攻，退可守’的提案”（由九届全国政协委员朱藻文提出）。

2003年7月：“关于三峡工程执行先按初期蓄水位156米运行的紧急提议。”

2004年5月：“建议以黄河三门峡水库为镜鉴，希望长江三峡不要再犯更严重的错误。”

2005年7月：“紧急呼吁三峡工程不要封堵底孔，以免重蹈三门峡覆辙。”

2006年10月：“在保护长江基础上有序开发水利（水电）呼吁三峡工程不要封堵底孔，蓄水位达到156米不再提高。”

陆老8次上书，其中心点可概括为一句话：“三峡工程应执行原规划按156米水位蓄水验证若干年，勿封堵大坝底孔。”我与陆老相识较晚，2001年1月6日我收到陆老来信说：“我今天看到你在《科技导报》1999年第5期发表的《三峡工程宜放慢进度，控制规模，适时调整》一文，颇为赞同你的意见。我们有55个人联名提出《三峡工程应认真贯彻先按156米运用和移民的初期方案》，登在《科技导报》2000年第11期，寄上此文请指正。我们的意见，在三峡工程正在大力建设，不要贸然蓄水至最终水位175米。蓄洪淤积和水库大量移民将酿成巨大灾难。而认真贯彻全国人大通过国务院所提三峡工程议案中明确提出的‘初期按156米蓄水位运用’的建设方案。及时修改现建设方案：1．2003年不要封堵底孔；2．2005年不要将临时溢流口填高至158米；3．2006年移民至156米水位后，156～175米间50余万人暂缓移民。在初期蓄水位156米情况下观测研究，决定是否再抬高蓄水位。今年2月召开全国人大和政协会议时，有些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还将提出提案和建议（指上述朱藻文的提案——本文作者注）。”

我虽曾读过陆老有关长江防洪与三峡工程的文章，但素未谋面，接到陆老来信及文章后，我表示完全赞同，当即复信：“三峡工程先按156米蓄水运用这一方案，不仅反映在人大议案中，1990年7月6日至17日国务院召开三峡工程论证汇报会，江泽民、李鹏、姚依林参加，潘家铮在汇报会中说：初期运行水位为156米，最终正常蓄水位为175米，移民不间断地进行，20年移完。‘工程先按156米水位运用，最终抬高到175米，不但有利于移民安置，而且有利于验证泥沙淤积对库尾航道港口的影响’（《三峡工程论证文集》第3页），但这里没有说清楚按156米水位运用多少年。在泥沙组（严愷等为顾问，林秉南为组长）的论证报告中明确提出：‘按175－145－156米方案运用前10年（包括按156－135－140米运用10年，共20年）。’可见，原方案按156米水位初期运用的时间应为10年，这与潘家铮的说法也是一致的。所以，您们的建议完全符合全国人大采纳的论证报告的精神。那种急功近利，试图在2009年完工时即提高水位至175米运行的计划，明显不符合当年向人大提交‘进可攻，退可守’的方案，有必要建议决策层及时予以纠正。”此后陆老与我开始了长达8年的通信与电话联系，成为我的良师益友。

二、十年争论及其结局

以陆钦侃为代表的一群老科技工作者建议：三峡应按156米蓄水位运用和移民若干年（10年）以观察和验证泥沙、移民、生态、地区灾害、防洪等实际情况，再决定是否在适当时机抬高水位。并建议吸取三门峡经验，勿堵大坝22个底孔。理由是：按156米蓄水位运用并利用底孔排沙，可以使库区保持较大的水面比降，减轻库尾重庆港泥沙淤积的程度，可以缩小水库淹没的范围，有利于移民安置减轻淹没损失；可以减轻对生态环境造成的不利影响；可以缓解中下游与上游防洪抗旱的矛盾。总之，给三峡工程留有一个缓冲的余地和验证的时间，实现“进可攻，退可守”的方针，尽量避免三峡蓄水后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

具体建议是：1．初期按156米水位运行，不要在2009年匆忙抬高水位；2．勿堵导流底孔，供有效泄洪排沙之用；3．溢洪道堰顶不要筑高至158米，先填筑至139米加装闸门达初期蓄水位156米；4．重庆市库区应按水库淹没处理规范，以50－100年洪水计算回水曲线，尚需增加大量移民，暂缓抬高水位为宜；5．库区地质灾害随水位抬高需陆续加强治理；6．库区生态环境有恶化趋势，需加强治理；7．长江上游已建在建10亿立方米以上大水库库容达295.7亿立方米，如能科学联合调度，蓄洪补枯拦沙，将减轻三峡负担；8．上游建库有利于防洪拦沙、发电，而下泄清水冲刷河床，粗砂砾卵石可能堆积三峡库尾碍航，需研究治理；9．建议补作三峡水库为1870米特大洪水蓄洪积淤模型试验；10．建议扩大中下流分洪设施，加大对长江两岸湖泊特别是洞庭湖、鄱阳湖的保护力度，逐步恢复两湖面积，退耕还湖，平垸行洪。同时，加固两岸堤防，不能松懈。

建议书指出：156米蓄水位已有相当大的综合效益。已有防洪库容110.8亿立方米，减少部分可由上游已建待建的大水库调节库容与三峡水库联合调度解决。发电方面1820万千瓦仍然是世界最大水电站，156米蓄水位发电量700亿千瓦时，仅比175米方案少17%。建议书认为这是一个比较谨慎稳妥的方案，力谏三峡工程不要去冒酿成严重祸害的巨大风险。

对于陆钦侃等老专家的前后八次建言，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办公室曾有三次复函，对156米蓄水位及不封堵底孔问题作了回答：以工程开工准备（1993年）计算，第11年水库蓄水至135米（2004年），至第15年（2008年），水库开始按初期蓄水位156米运行。6年后，即第21年（2014年）水库蓄水至175米正常水位。并称“水位从156米抬高到175米是分阶段、渐进的过程。”这里把水位从156米提高到175米设定为6年。较原设计提前4年。2004年复函中也肯定了蓄水位从156米抬高到175米的时间为6年。

事实上三峡蓄水并未按“分阶段、渐进地”进行，而是提前9年抬高水位至175米。陆老的八次建言都落了空。2003年6月蓄水至135米（提前1年），2006年蓄水至156米（提前2年），2008年蓄水至172米后受阻，至2009年蓄水至175米（提前6年）。三峡以只争朝夕的姿态在赶进度。

关于建议不封堵22个导流底孔加强排沙效果的建议，三峡建办不予采纳。理由是可能产生空蚀，影响大坝安全。陆老建议用抗蚀无缝钢管衬砌，以保安全，亦未予置答。事实上，22个导流底孔已于2006年11月至2007年4月用混凝土回填封闭。陆钦侃八次上书的两条主要建议事实上都被否定了。

三、最后岁月仍念念不忘长江和三峡

2008年三峡即将提高水位至175米，时年96岁的陆老忧心如焚。在年初短短半个月中连续给我写了三封信，痛陈对三峡和长江的忧思。摘录如下：

2008年1月21日来信说：“我认为长江三峡工程也应当像黄河三门峡那样，知错即改，维持较低的水库蓄水位156米，不要再抬高；象黄河三门峡那样重新打开已封堵的底孔，以利低水位时泄流排沙，已建泄洪道高程158米，不利于蓄水位156米时的泄洪，应降低至139米，尽量减少三峡水库的淤积和移民，尽可能考虑上游干流支流水库的联合运用，共同解决防洪、发电、泥沙淤积等问题，如此才比较合理。有关移民问题，三峡办负责人说重庆市有400万移民的说法，这不是移民概念。请问那是什么移民？据《三峡工程报》2007年7月13日报道，三峡移民安置资金新增100多亿元是否为新增移民之用？三峡库区地区灾害频仍，大的滑坡体、泥石流及耸立危岩有何活动预兆。答问亦未透露信息，令人疑虑。”

2008年1月28日来信说：“前天收到老同事徐乾清同志寄来资料‘三峡库区将二次大移民，230万人迁往主城区等地’，复印寄上参阅。我现在拟再写过去写过的《认真贯彻在保护生态的基础上有序开发（水利）水电，再次呼吁三峡蓄水位维持156米不要再抬高》一文。我写好后寄上，请帮助修改，您愿否也作为执笔人？”

2月5日来信说：“我看到《中国新闻周刊》所载《三门峡移民的回归土地之路》、《南水告急》、《患寡还是患不均》和《水是政治》等文，是不是[微软用户1] 您寄给我的？希望您继续寄给我这类报道。还希望向水利水电工作者多多推荐这类文章，改善我们的水电规划，考虑更全面、协调和可持续发展，纠正一些地方水利工作中不合理的情况，为人民多作好事，少作坏事，更不要把好事做成坏事。幸甚！”

陆老不久即因骨折卧床不起，视力听力锐减，再也无法写信、接听电话了。上面三信，堪称绝笔。

陆老来信言简意赅，语重心长，说出了一位杰出老专家对水利水电事业的嘱咐和期待，它超越了水利水电的专业范围，念念不忘长江和三峡，念念不忘全局和人民的长远利益，显示了一位求实的、理性的工程技术科学家的人文关怀和人本主义精神。

四、陆老建议仍具现实意义

陆老的最后建言是：“在保护长江的基础上，有序开发水利水电，呼吁三峡工程不要封堵底孔，蓄水位到156米不再提高”。至今仍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自三峡加快蓄水至175米，加之“蓄清排浑”的逆向调度方式的运用，使长江上游和中下游的流量、水文、生态乃至河床演变发生了重大变化。洪水季节上游与中下游防洪的矛盾日益突出、枯水季节中下游的旱情加重，航运大受影响。2010年长江并未出现流域性的洪灾，但江西、武汉、重庆都出现严重汛情。2011年5月长江中下游大旱，与三峡枯水季节（1－3月份平均流量为每秒3150立方米）高水位蓄水不能说没有关系。

好在国务院及时发现问题，指出必须妥善处理三峡蓄水带来不利影响，制订了《三峡后续工作规划》和《长江中下游流域污染防治规划》，并将投入1280亿元作为后续工作规划的资金。在执行这一规划过程中，为了做好移民安稳致富、生态环境保护、地质灾害防治等工作，为了观察、验证水库蓄水位对上游和中下游防洪抗旱、航运及泥沙淤积的影响，给长江、给三峡一个喘息的机会，我认为陆老降低水位至156－140－135米运行的意见，仍是现实可行的办法。

陆老提出在保护长江的基础上，有序开发水利水电，目前由三峡集团开发的溪洛渡、向家坝、乌东德、白鹤滩4水电站已施工，4大电站装机容量将超过二个三峡。希望能做到陆老所提的在保护的基础上有序开发。保护、治理、开发、统筹，保护应放在首位。我担心的是：1．四个水库都位于金沙江下游，属地震和地质灾害多发地带，因此，需加强防震抗震及地质灾害的预警体系，质量第一，安全第一，进度服从质量和安全。确保大坝万无一失，这是涉及长江流域几亿人民的安全问题，万万不可大意。2．这一地区人口虽不密集，但移民估计在30万以上，如采用蓄洪排枯调度，淹没范围扩大，则移民数量还可能增加，应充分重视做好移民工作。3．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法规定，水资源属国家所有，水资源的所有权由国务院代表国家行使。所以，水利、水电集团的利益应服从全民的利益，不能各行其是。4．水库必须实行统筹联合科学调度，上游应采取“蓄洪补枯”的方式，防洪、抗旱、发电三者并顾，如果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都采用“蓄清排浑”，则不但旱洪频仍，恐三峡枯水季节亦将无水可蓄了。

作者没能在陆老生前完成他的嘱托，深感愧疚。谨以此文表达对这位求真务实、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的老科学家的敬意和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