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姥姥去世一周年

亲爱的姥姥：

天气晴好，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东北的秋，天空格外高远、辽阔。它的蓝、高、深，不知是否唤起了您对往事的回忆。

您总说，咱家和东北有着脱不了的干系。这里不仅仅是您们生活了二十多个春秋的第二故乡，就连两个在烟台长大的外孙女也都先后来到这曾经贫瘠、布满回忆的土地。

您是否已经厌倦了这里的土，这里的水，这里的气息，以及这里不堪的记忆。当年二十几岁的妙龄，跟着姥爷，不情愿的来到了这片不毛之地，从此，开始了您人生的另一段艰难的旅程。再次回归乡里，踏上山东的土地，是否一切都恍如隔世，又思绪万千……

记得我到长春上大学时，您便对我说，咱说什么也不嫁个东北人，咱将来一定不去东北啊，说着说着，您便泛起泪花。问您，再不肯多说了。可能，那份伤痛，实在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得到。我时常觉得，您的人生经历就像一本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卷，苦涩、坚韧，却又充满色彩。总以为时间够长，足够我慢慢欣赏，细细品味，从您的人生中汲取最宝贵的精华。谁料，世事无常，我却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时光如瞬。转眼间，您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了。从您开始住院，家中梦魇的开始，到如今，也有两年的时间。

两年，足以摧毁一个家庭了……不想再去赘述那些过程，那些画面早已像烙印般刻在了心灵深处。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一辈子都在。

两年，终于过去，那些伤痛，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是不是都可以淡去了。如今回望，我只想说，这似乎也是件幸事，也是种解脱。这个世界亏欠了您太多太多，实在不应该在这人生最后的旅途中也遍布荆棘。只希望，天堂那边，再无痛苦，一切安好……

用这一段时间，回望，写下短暂回忆录，希望您会欣慰。

童年的回忆最清晰莫过于大吊车。新海阳那间凉台，总有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两人一边高喊“挤呀挤呀挤香油，挤出了香油做糖球”，一边看着窗外巨大的吊车架起一座座高楼大厦，时常关注着川流不息的马路，见到压黄线的汽车便大喊“大坏蛋，大坏蛋”……、

记得我们一起下跳棋，记得互相堵对方的桥，互相拆桥，以前您总是让副着我俩，好让我们赢。又回忆起去年再陪您玩时，我们不约而同的慢走，哄着您当第一……

记得那时您每天都拄拐下楼，在屋外晒太阳一晒就是半天，有时在墙上看到有小朋友乱写我的名字，还教育我说，这样不好。

记得那时您身体很好，感冒从来不吃药，总是不停地揉揉鼻子，说，通气了就好了。您在家不住拐杖，扶着墙走，有时还试着快走几步，记得那时家里白墙上总留下一个个手指头印…

上小学，记得您和姥爷每天在家做饭，收拾屋子，中午看着我午睡。那时我还小，不懂事，经常从衣橱柜的夹层中偷那种崭新的一块钱票子，后来终于被妈妈发现……记得小学一年级期中考试班级第四，期末考试双百分，姥爷兴奋地奖励我一个美丽的布娃娃。我俩学琴，考级，您二老是我们最忠实的听众和最严格的考官……记得那时我小舌头不好用，不会发L音，您每天帮我练习，叫我如何发音，最终成功的学会了这个音……

小学五年级，姥爷的骤然离世让整个家庭沉浸在悲痛中。记得那一整年，家里都不再有欢声笑语，时常见到您在阳台上一站就是半天，您的思绪又飘到了多远呢……

上初中，语文课，老师讲到魏巍的文章《谁是最可爱的人》，老师便问我们，谁是你们心中最可爱的人？全班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没有选择妈妈，我便是其中之一。因为那时在我心中，您才是最可爱的人。从小到大，由于父母工作忙，我和姐姐几乎是在您们身边长大的。而那时的我，身边的老人只有您了，我似乎也把对长辈的爱都给了您。在我心里，您就是最慈爱最疼我爱我的人。疼爱，但不娇惯。妈妈总说，您手下带出来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在这一点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证实过了。

记得那时您最爱吃老青年的炸鸡架。一路过青年路市场，就买两个回家吃。您在黄务住的时候，我也总想着去看您之前买两个刚出锅的鸡架带给您吃……

回了黄务，离山近，经常大批人马出动去山上采荠菜苦菜等。记得那时荠菜已经开了花，妈妈说不能吃要扔了，咱们就批评她，不知道节约，把花揪掉了不就能吃菜了嘛……记得那时您总用我们采回来的狗尾巴草编小兔子、小猪、小羊……您的手总是那么巧，织毛衣、手套、改衣服裤子、有时还能制作出特殊的合脚鞋子……

再后来，我去双语了，住校，每周周末才回家。您在黄务住时，更是挺长时间才去看您一次。记得每次的见面必定是以兴高采烈的扑到您怀里为开始，高喊着“个小姥姥嬉地”，捧着您的脸亲个不停，以抱着您不撒手为结束。这个画面是最清晰的，也是让我最心痛的场面。因为实在太过熟悉，太过眷恋那份浓浓亲情的感动……

记得每次去看您都买一大包好吃的，您总是像个孩子一样看这看那，喜欢新奇的东西。一个没见过的零食能让您啧啧称赞半天。您喜欢和我俩一起吃膨化食品，喜欢吃锅巴、馒头干、果冻，不喜欢喝酸奶，您总是皱着眉头咧着嘴说，怪味，坏了坏了……

上大学，搬新家，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平淡不惊。把您接来新房，您笑的合不拢嘴，说，咱也能住得起两层房子啦，那都是以前广播里说的苏联人才住得起的呢，楼下厨房楼上电话。

继而，由于妈妈上班有时住校，偌大的房子，只剩您一个人，孤独、寂寞无处诉说，老房子周围结实的老朋友也都不在了，可能，病患的种子从那时开始埋下了吧……

现在想想，我对您最后悔的便也是这个时期了。每年寒暑假才回家，而一到家里就整天猫在楼上上网，只在吃饭的时候才下楼。妈妈让我陪您说说话，我还总是不情愿，记得您那时还神秘兮兮的问我，有没有交男朋友啊，和我说说吧，我不告诉你妈，我那时就嫌您烦，每次您一叫我做什么事，我干完后立即跑上楼去玩电脑，那时您常说的一句话是，至于那么着急吗？这是句多么苦涩又无奈的喃喃自语啊……现在总会想起那时的我，真是揪心的疼，很痛恨自己当年的无知，如果那时我能经常陪您聊天、到处转转，是不是病症也不会那么快的显现呢。后悔的感觉实在太过揪心，太过无奈，只希望您能体会到外孙女的忏悔……

紧接着，从2008年9月份开始，您生病住院了，在长春的我也吓坏了，也从未想过您会得癌症。在我印象里，您除了腿脚不方便，身体一直很好，而且您四十多年每天坚持锻炼身体，怎料会摊上这种病。十一立即回家看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生病后的您。记得您刚做完第一次肿瘤切除手术，瘦了很多，肚子还腹水，腿肿的厉害，我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生疼生疼的，从未见过那么消瘦的您。您强作欢笑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还说，姥姥没事，手术完了就好了，一点小毛病……我又怎能知道，那次见过您那消瘦的面庞，已是最胖的一次了呢……

之后的过程我不想再提，只记得那次在去黄务的路上，我迎着风嚎啕大哭，不顾路人的眼光，坐在马路边上，人生第一次，那样大声的痛哭，不知压抑了多久的泪水，顷刻间喷涌而出。而那时正赶上我考研复习，害怕暑假您有不测，我还曾不敢去济南上辅导班，每两三天就去一次电话，听听您的声音，问问您的情况，我才能安心学习。中秋节前夕听姨妈说您的情况不乐观，立即决定回家。见到瘦小的皮包骨头的小小的您，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这是我的姥姥啊，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您啊。那时，我第一次想到了解脱。不愿见您痛成那样，紧皱的眉头，像是永远熨不开的褶皱，狠狠地印在了每个人心里。

知道您的离开已经是10月11日，您已经走了两天，我恨自己没能回去看您最后一眼，没能参加您的葬礼。我昏沉了许久，一直没能醒来，每天睡不着，迷迷糊糊中眼里全是您。常在梦中相见，梦醒更是凄凉……您常说，我走了你们不要想我，不要哭，没有用。可是思念是无法阻挡的啊……

好在那时我准备考研，复习强度之大没有给我太多的精力去悲伤。1月9号考试，之后回家，寒假里自己前途未卜，姨妈和妈妈还完全没有从悲痛中走出。在一个苦闷的假期结束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好消息：我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研究生。这件喜事终归多多少少冲淡了家里悲伤的气氛。接下来的半年，忙忙碌碌，走南闯北，心绪一直未能平静。

小姥姥嘻地，我一直都很相信灵魂的存在，是真的相信。人在世上走一遭，已经介入这个世界太多太多，肉体只是形式，而思想情感并不会随着肉体一起消亡。而您一定也在。一直都在我们身边，陪伴、保护着我们，爱护着这个家，不离不弃。

The one we loved never leave,they will be in your heart forever.

我们爱的人从未真正离我们而去，他们永远留在我们心底。

所以我也相信，我说的话您都能听到，做的事您都能看到，外孙女在您生前没能多陪伴您聊天散步，等将来吧，我一定把这个遗憾补上。

闭上眼睛，依旧听得到您用淳朴的乡音一声声唤我“雯雯，雯雯”，依旧听得到您爽朗的笑声，依旧看得见您站在夕阳下的阳台上盼着我们回家的热切身影，依旧能感受到您布满皱纹的温暖双手的力度，依旧见得到您扶着墙壁快步行走的模样，依旧看得到您遇到不懂问题时困惑不解眉头紧皱的可爱面庞，依旧看得到您戴着大眼睛看报读书时的专注神情……太多太多画面，一幕幕浮现，时光非但没有使其褪色，反而沉淀的更加清晰、深刻。

想对您的一生做出评价，却觉得自己不够资格。仅仅凭您跟我说过的那些故事根本不足以评价您坎坷却又伟大的一生。我用上了“伟大”这个词，它并不代表任何丰功伟绩，而是一种平凡的伟大，或许外人根本不会相信，一个拄了一辈子拐杖的老太太，又有什么伟大呢。

从小在您身边长大，一直看您拄着拐杖忙这忙那，烧火做饭，洗衣服收拾家，没有您不能做的，我也从来没问过您为什么会拄拐，直到初中才听妈妈讲起您的故事，才知道您的艰辛。拄了四十多年的拐，四十多年一条腿不能动的感觉，没人能体会吧。

记得上大学后才发现您写的一篇文章，叫做战胜病魔。写了您这么多年来与病魔斗争的心理历程。这才得知您心中的苦有多深，记得您说，我每时每刻都会怨恨老天的不公，为什么要让我得这个病，为什么老天爷要让我遭这个罪？

您写归写，生活中确实很积极很乐观，从未表现出怨天尤人。

唉，想赞美您的太多，都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多希望我能拥有您身上的所有品质啊……

您不是党员，却有着比一般领导干部都高的思想觉悟，说出的话经常让全家大大小小的党员自愧弗如。记得又一次妈妈又涨工资了，兴冲冲的告诉您，您非但没有高兴，反而一周眉头说，怎么又涨钱了，就不能给那些吃不饱饭的人发点钱吗，真是！

您性格那么好，热情，开朗。不管见到谁，都主动打招呼，跟人家拉拉家常，邻里邻居的都知道咱家有个好老太太，过年过节总有人来看您。您心胸开朗，豁达，这么多年，从未因为家里的任何事红过脸吵过架，经常教育爸妈不去争抢，凡是让着别人，退一步海阔天空，也从未因为任何有关钱的事情产生矛盾。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提到您无一不竖起大拇指的。

您教给我们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坚强。永不放弃。您的一生，是与病魔作斗争的一生。为了这个家，为了姨妈和妈妈，您又隐忍的吞下了多少苦水，又有谁知道呢？我们知道有关姥爷的事情，因为同为女人，知道您当年心中的委屈和痛苦，但为了两个年幼的女儿，您还是挺过来了……

这些都太少太少，多希望能够穿越时光，看到您的生活，再次听到您给我们讲那一个个动人的故事……

这些，仅仅是点滴回忆，而回忆的过程，是平静而又温馨的。不再流泪，只是因为相信您还在，一直都在。

亲爱的姥姥，真的很想您。每到一个城市，踏上一份土地，紧握一把泥土，想到的，都是您，想带您看完这个大千世界，欣赏这个五彩缤纷的星球……

在那个再也么有病魔的世界，抛下拐杖，挺起胸膛，我仿佛看到了健步如飞的您一直向我们奔来……

我的亲人，我最最亲爱的人，天堂安好。

                                                                                       外孙女：雯雯上

                                                                                                 201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