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颂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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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馆由[ 昕昕 ]创建于2010年05月25日

男YU女YU(——记泌尿外科专家虞颂庭)

发布时间:2012-05-25 10:04:27      发布人: 昕昕

YUYU

——记泌尿外科专家虞颂庭

 

虞颂庭和俞霭峰是在一起行医、执教了半个多世纪的伉俪,都是天津医学院的YU教授,都是天津医学院附属医院的YU大夫、YU主任。他们的业绩成就恰如宋末元初大书法家赵孟頫管道升夫妇的元曲《我侬词》说的那样:“把一块泥,捏一个尔,再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直到听说周恩来总理和邓颖超同志把他们称为男YUYU,我才学到了最简便的区分法。  “故事之一”偏重记述男YU,“故事之二”偏重记述女YU

他应该是读者的好朋友

读者最想知道的怕是虞颂庭的精深医术和高尚医德吧?

他生于19145月,原籍浙江慈溪观海卫,父亲是普通医生。11岁得叔父资助就读于上海圣约翰中学。他成绩优异,爱好广泛,对历史、医学、农学、天文学都有浓厚兴趣。

1931年,他为难了,中学即将毕业,上大学只能攻读一科,其余的都得忍痛割爱。选择哪科最合适?读史能使人明智;学医能为人解除痛苦;农桑能给人以温饱;天文可以探知宇宙的奥秘……可是,军阀混战正烈,外寇入侵猖狂,天下无处安宁,哪有条件研究历史!啊,这是不要历史的年代!学农么,清贫知识分子之家地无一垄,连块试验田都找不到呢。天文学奥妙无穷最是好玩儿,可是光好玩儿不行啊,眼下最最要紧的是温饱问题,肚皮饿着,“好玩儿”无论如何也无法持久。

还是学医吧,出身平民的虞颂庭自小正视现实,深知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飞腾空中不可能,只得把远大理想存放在内心深处。

他考进了燕京大学医学预科班,获学士学位。接着考入了协和医学院,于1939年夏天毕业,并获医学博士学位。

在燕京到协和的八年,不论东方医学圣贤的名著,还是西方医学圣贤的经典,他都苦研博览,并力求弄懂弄通,名副其实地学贯中西。

那八年,天下大乱。乱世骇闻何其多。

那八年,医学就是他的人生真谛,医学就是他生活的全部。这期间,他与俞霭峰相爱。可不能小觑了这件事。倘若把他的医学事业比作一座宝塔,这件事就是燃烧在宝塔尖上的圣火。在这簇高擎云天光辉灿烂的圣火照映下,宝塔愈加雄伟壮观,绚丽多姿。

相识,是因为他们的姓氏同音,都念YU1935年,他们同时考入协和医学院,分班编组的时候,习惯于使用英文字母排列名号座次的洋先生,最先看到了虞颂庭和俞霭峰的名字,“啊,好极啦,男的YU和女的YU”。他手里的铅笔一动,两个名字便被勾到了一块。瞧这铅笔画下的弧线多么有情多么美妙!长长弯弯的活像仪态万方绚丽多姿的彩虹,既有经天连地的伟力,又有照亮一切的色彩,不对,那不是彩虹,而是月老故意把这对少男少女拴在一块的红绳儿。

从此,两人便在一块听课,一块读书,一块研讨,一块实习。相识,相助,相知,相爱。

YU喜欢男YU英俊伟岸,潇洒倜傥,敬重他的敦厚诚实,更爱慕他那出类拔萃的才华。他学习成绩多好,经常考第一,他论文多棒,同学艳慕,导师称赞。导师叫娄克斯,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洋先生。

YU爱慕女YU的俏丽俊秀,折服她那聪明的心智和热烈的神情,倾倒她那过人的精力和果断的作风。和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支离弦弓箭总有股子进取的猛劲,而且永无疲惫之时。

才貌俱佳出类拔萃的青年男女真诚地相互爱慕相互钦佩是非常动人的。他们就在这动人的和弦中确定了奋斗日标,看到了未来的前程。

1939年夏天,他们毕业了,因为成绩格外优异被留在协和医院担任住院医师。

“我们分手吧。”女YU突然对男YU说。

“为什么?”男YU惊愕地问。

“协和有规定,女医生不许结婚。结婚就会被解聘,我不想被解聘。”

“我们不分手,你也不会被解聘,我们不结婚就是了。不结婚有啥了不起,我们的老师林巧稚不是也没结婚么。可她的儿女多得数不清,而且都会尊敬她孝顺她。只要我们在一起,不结婚也会有许多许多儿女。而且我们要培育出甩掉东亚病夫耻辱之帽的优秀儿女。霭峰,我们的目标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标一定能达到!”

“我懂了,你说的儿女就是我们的医学成就,颂庭,你真好!”

他们正要选定科研的主攻方向,精心孕育他们的医学娇儿,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协和成了日本侵略者的伤兵医院。

美好的理想被法西斯的铁蹄践踏,虞颂庭第一次感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幼稚,靠“读圣贤书”即便成了大医学家,也救不了国,只凭医学救不了国。最先呈现在他脑子里的想法就是:“绝不为日本鬼子服务!”有人劝他在北平挂牌行医。“不,不能在法西斯的统治下苟活。”他坚决地回答着,一个新的想法形成了。找一个能为抗战出力的地方,一边为抗战服务,一边提高医术。他与俞霭峰商量,女YU的第一句话就是:“去上海,那里有我们的熟人,或许能为抗战做点事儿,我打前站。”说走就走,她当即登上南下的列车。

不久,虞颂庭也回到了阔别十年的上海。十年,虞颂庭由少年长成青年,由普通中学生变成医学博士,可上海依然故我,腐败混乱的局面丝毫未改。

“在这尔虞我诈之地,老实人立足都不易,谈何抗日与提高医术?”二YU决定撤向大后方。

杭州,金华,鹰潭,衡阳……

乘火车,汽车,牛车,各种各样的车。这段路通了那段路又不通,走走停停。找不到交通工具便步行,走完大路走小路,常常山穷水尽没了路,唯独侵略者的枪炮声和飞机引擎声难得消停,江山满目疮痍,只有魔鬼在狞笑。直到他们健壮的身躯瘦得皮包骨,身上长满虱子才来到了桂林。

可是桂林也没有适合他们工作的医院。

“不合适也留下,不然你要累垮。”男YU对女YU说,“这回我打前站,找到合适的地方再回来接你。”

贵州,昆明……男YU周游“列省”,历时年余,沮丧而归。凶狠的日本帝国主义、腐败的国民党政府都不允许医学博士们安居乐业。

“我们结婚吧,反正他们不允许我们搞事业,成家之后再流浪起来住宿或许方便些。”

成家,家在哪儿?二YU苦笑着把目光移向城外。这里开门见山,山山有洞,家就安在山洞里好了。洞房洞房,以山洞作新房不是挺有诗情画意的么!而且深邃坚固,敌机空袭还能免遭挨炸之祸。秀甲天下的桂林山水就这样于1944年的夏天以她那博大的胸怀,庇护这对优秀儿女欢度了他们的蜜月。那时,二YU都过了而立之年。

又经历了一番周折,他们才来到重庆在国民党卫生署办的中央医院找到工作,结束了将近三年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

可是,中央医院主治医师的职务只不过让二YU不饿肚子而已,医术的提高依然像空中的白云可望不可及。

虞颂庭不敢荒废了,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便通过他在协和医学院的导师娄克斯介绍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医学院谋得了一个泌尿外科名誉助教的职务,一边教学一边师从著名的外科专家、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赫金斯攻研泌尿外科专业。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确立了主攻方向,医术才得以稳步提高。

他在美国进修一年多,于1948年秋回国担任天津中央医院外科主任。共和国成立后,他愈加繁忙,身兼数职,先后担任天津市总医院外科主任,北京协和医学院助教,天津医学院外科教授、医疗系主任、天津医学院附属医院外科主任、副院长。同时还参加许多学术团体和社会活动,兼任中华外科学会委员、中华外科杂志编委、中华泌尿外科学会副主任委员、中华泌尿外科杂志副总编、国际外科学会会员、中华生物医学工程学会常务理事,中华生物医学工程学会天津分会理事长、天津市第一、九、十、十一届人大代表、河北省第三届人大代表,天津市政协第六、七、八届副主席、九三学社天津市委第四、五、六届主任委员、九三学社第三、四,五、六、七届中央常委会常委。

从与狗相伴到测定膀胱肿瘤标记物的研究

因为医学知识的贫乏,虞颂庭教授讲了两小时的“DNA”,我还是如听天书,懵懵懂懂,无法弄清其所以然。只知道他在研究膀胱肿瘤经过手术切除后为什么复发,怎样判断它的预后从而提高疗效。还想刨根问底,多了解点儿医学尖端,也好开开眼界,他可是我国最著名的三位泌尿外科专家之一,机会难得哩。人说采访中的作家是无冕之王,而此时此刻我即便顶戴着九五之尊的冠也不敢称王。这位耄耋之年的老者太累了,我怎能忍心!他时间观念极强,而且一诺千金从不失约,他专门准备一块寸许见方的不干胶,每晚就寝前把病人的约请,医院的安排、下属的电话以及来自方方面面的通知用英文作好标记,早上起来贴在手心,时不时地看看,某时做什么某时做什么,排得满满当当,分秒不剩。这块不干胶,曾记过给国家总理会诊的日程,出席国际学术会议的安排,也曾记过为工人农民治病的时间。它虽然小得他人难以发现,但比达官重臣上朝用的玉笏贵重得多!他看“手心儿”都是悄悄的,他人不易察觉,我因为和他长谈多次,又听他的学生介绍才得知这个秘密。

他担任总医院外科主任后就盼望创立一个实验室之类的机构用以提高医术进行科研。西方国家的医学发展较快,就是因为所有医院甚至各科都有研究所、实验室。他们把治疗和科研视为当大夫和办医院缺一不可同等重要的两个方面。可是,当时共和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百业待举,加上帝国主义又把侵略战争打到了鸭绿江边,物力、财力和人才都十分有限,条件使他的愿望无法实现。他等呀等的不由着急起来,硬是领着助手和学生们开展了“不可逆性休克”的实验和研究。

“那才叫迫不及待哩。”虞颂庭回忆着感叹了一声,自豪的语调中掺杂着苦涩。

瞧那条件:房子是废弃的工棚,在医院后头杂草丛生的偏僻处,几根麻绳,几只破瓦钵,一只畚箕和一把扫帚——实验室的全部设备。麻绳用于拴狗,瓦钵用于喂狗,畚箕扫帚用于清理狗粪。

当时,外科经常遇到胆道感染、肠梗阻、腹膜炎等症引起中毒性休克(即不可逆性休克)的危重病人,而对待这类病人临床办法不高明,血压都难以维持。怎么治疗?虞颂庭决定攻下这个难关。于是,在狗身上实验。先把狗肠子弄坏,使其发炎,造成类似危重病人的症状。把铺盖搬来,一天24小时与狗相伴,观察病狗的变化,抢救病狗的生命,取得各种数据和资料……方法是原始的,狗也很瘦。照理,该买健壮一些的肥狗,然而他们钱太少,只好买瘦狗,瘦狗便宜啊。狗瘦虱多,而狗虱又是最能运动最是活跃的精灵,也许它们发现人皮比狗皮薄嫩,叮咬起来省时省力,人身比狗身的天地更为广阔,驰骋起来更为自由惬意吧。狗虱们的兴趣很快转到了虞颂庭他们的身上。这样一来,虞颂庭他们就不但要忍受坏了肠子的狗们排出的粪便的奇臭,还得要承受狗虱的轮番攻击。

条件实在太差了。但科研成就往往不取决于设备优劣,美国乡村医生琴纳(E·Jenller 17491823)的设备并不先进,可他就发明了牛痘疫苗,战胜了曾夺去千百万人生命的天花。谁敢断言我们的教授在这简陋的工棚里创造不了奇迹!

几年下来,研究初见端倪。四清运动开始了,接着便是“史无前例”。造反派们对虞颂庭说:“作为医生你好好为工农兵治病得了,成年累月的捣鼓狗作甚?显然是为名为利嘛,你的屁股显然还坐在资产阶级的板凳上嘛!”

怎样才能使屁股坐到无产阶级这边来?虞颂庭的一位助手出了个主意:业余时间打扫卫生,在自觉劳动中改造世界观。虞颂庭怀揣着一百二十分的虔诚开展了这项活动。他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从一楼清扫到五楼,像给危重病人做手术一样郑重其事细心认真。脱胎换骨的改造不严肃认真怎么行!当上早班的人们走进医院,走廊、楼梯,过道早已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这么干虽然辛苦,但同与狗为伴相比还是轻松得多。如果这样就能把屁股坐到无产阶级一边,那么,也不算难。

可是,中毒性休克的病人怎么抢救?作为医生,即便“屁股坐到了无产阶级一边”而对这类疾病总是束手无策,他那个“坐到了无产阶级一边”的屁股究竟有多大意义……虞颂庭迷惘了。

“史无前例”结束了,人们从噩梦中醒来,虞颂庭发现祖国的医学水平与世界最先进的医学水平距离更远了。作为医学工作者,只顾怨天尤人而不急起直追有罪啊!虞颂庭决定进行膀胱肿瘤标记物研究,从而加入世界攻癌大军的行列。

我问他:“进展如何?”

“我们发现原先的方法有缺陷,便进行流式细胞术的研究。打算与研究分子生物的专家合作向纵深发展。现在还不能吹,但赶超世界水平的勇气和信心还是有的。”

祝愿虞颂庭教授在攻癌战役中创建奇功。

方便餐·掌声·名声

“幸福是人们希望永远不变的一种境界。”这是法国一位作家给幸福下的定义。

虞颂庭心目中的这种境界是什么?他爱惜金钱却没有金钱占有欲,他喜欢权力却不愿当官儿,他喜欢出名儿,更喜欢做永远不让外人知道的好事儿。

19815月的一天,美国纽约大学的礼堂里不时传出阵阵热烈掌声。掌声是献给中国教授虞颂庭的,他作的泌尿外科学术报告太精彩了。

可给他鼓掌的人们谁都难以想象这位学识渊博的教授早餐和午餐都是方便面,住的旅馆也非常普通。他怎么这样寒酸!不,他每天都可以消费100美元,可他舍不得把100美元全部消费。省下购买家用电器?不,上交国库。国家还穷啊,国家的钱更应该省着用。他访美一个月,只花了定额的40%,刷新了出国人员花钱最少的纪录。

他的美国同学说:“你当年采纳我们的建议定居美国就好啦,只凭你们伉俪的医术,如今即便成不了千万富翁,至少也能积攒百万家产。知道么,我们这里的医生占全国巨富的20%以上呢,行医而成亿万富翁的比比皆是哩。”

虞颂庭说:“我一点儿不后悔。我们国家需要医学人才比起我个人需要金钱重要得多急迫得多哩。中国有句老话,大厦千间夜卧八尺,良田万顷日食三餐。我之所需日食三餐、夜卧八尺足矣,余下的全系身外之物,不足为贵的。”

虞颂庭并不是因为怀有什么政治目的而故意当着外国友人的面唱高调,他的这种信念在青少年时代就已形成。在圣约翰中学读书时,他有几位同学是达官巨富的子弟,诸如孔祥熙儿子之流。他受这些同学行为作派启示,悟出了一番道理:当今的中国社会只靠真才实学和正当手段不可能致富,要致富必须发横财,而发横财就得喝人血、黑良心。喝人血黑良心都很卑鄙龌龊,很凶狠残暴,非正人君子所行之道。于是,便立志开拓一番事业,献身事业,从事业中寻找精神寄托,寻找乐趣和幸福。人有了乐趣和幸福还需要什么呢。所以,他从不把金钱看得很重。近些年来,经常有人找到他门上,请他出任刊物顾问、科研顾问乃至制药工厂的顾问,这些人说话一个腔调,甚至措辞都一模一样:“教授,我们给您开顾问费……”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都是稍“顾”略“问”便自断财路,有时送客还偶露嘲讽之词,诸如:“花这么多钱买我这名儿合算么?”“听说卖名儿赚钱会损寿呢,我不敢干这事儿。”他为人平和厚道,但对歪门邪道却憎恶如仇。可是对于他认为值得一顾一问的事儿,分文不给他也经常光顾垂问。他一周看两次门诊,坚持了几十年。时兴专家门诊以后,他还守在普通门诊。专家门诊有提成,他上门诊半天至少可挣20元。他说:“人生病就够倒霉啦,干嘛还要让患者多花钱?老百姓不是还很穷么?就是公费医疗,我们的‘公’也不富裕啊!”

医院有时搞创收,发给虞颂庭的那份奖金经常变成科研人员的奖金。科研人员难得分到奖金,他们的“DNA”只有社会效益,而没有经济效益。尖端科学有时也很悲哀。可虞颂庭和他的助手们一点儿也不悲哀,干得十分起劲儿,经常没日没夜。当我问他一生中什么最得意时,他就说:“科研,眼下进行着的科研。”

虞颂庭不贪财可很惜财,他认为只要成了“财”,就是人民的血汗,不管掌握在谁手里,都不可以随便挥霍,用途不正便是暴殄天物,只有用于正道才合乎公德。

他原来住的房子年久失修,房顶漏雨,下水道堵塞,自来水管漏水,暖气管道不通……总之不该漏的地方漏了,该漏的地方不漏。修理工却比诸葛亮还难请,他只好雨天上房顶雪天爬地沟堵漏疏浚,直到市政协的一位干部出面才请来维修队。可是数月之后,政协副主席的“官邸”依然旧貌如故,维修队把瓦揭掉了,水管卸下了,人也走了。深知其中奥秘的人告诉虞颂庭:“请客吧。”“请客?”他一听就来气,“维修队的人不拿国家工资么?我不是心疼一二百元钱,而是不能助长不正之风!”

他不助长不正之风,不正之风就让他住不舒坦。“住不舒坦我也不妥协!”他就这么“古板”。

本想狠狠敲他一顿竹杠的“吃客们”悻悻然,骂他“抠门儿”。

可是“大方”的食客们不知能否做到给他们家的保姆支付养老金?

“抠门儿”的虞颂庭却做到了。虞颂庭家的保姆年纪大了,他就让她退休,定期寄去养老金。

他的新居是副省级干部宿舍,面积是够大的,可进得门来,却未免让人泄气,地面是水泥的没有地毯,墙壁没有墙裙也没贴壁纸装壁灯,沙发是旧的,桌椅板凳是旧的,家具全是旧的,就说那张床吧,伴随他四十五年了,谁知道在他买下以前别人用了多久呢。反正该挺直的地方弯曲了,该弯曲的地方也变了形,床梁的油漆剥落,铁锈斑斑。人往上一躺它就得吱吱呀呀地来上一阵儿声音,搞不清是宣读抗议书还是给主人演奏催眠曲儿。大概是催眠曲儿,不然虞颂庭不会对它这般眷恋。我建议把它换掉,他说:“蛮好的,蛮好的。它是抗战时期从美国进口办医院用的,日本一投降,宋子文为赚钱就把它卖了。它也是饱经沧桑哩,跟我这么久了,再随便处理它不公平啊……”

讲身分论地位,他的家庭陈设绝对有条件现代化。可他的现代化呢?我以目观察之,以心思想之,寻觅良久,才猛然发现。虞颂庭的“现代化”是书。容纳着尖端科技知识的书,奠定着超现代化基础的书。啊,这里书的家族真兴旺真强大,十二个书橱也未能基本解决它们的“住房”。可它们没有垂头丧气的。相反,它们很自信,很气派!即便被搁置一边甚至“露宿街头”也都昂首挺胸,似乎随时准备着向外界宣告:我们是最受重视和宠爱的主力军。我们的主人正统帅我们向尖端科学冲锋。我们将攻克一切堡垒取得最后胜利!

我说:“干吗不用用你的权力把房子装修一下呢?”

“权力倒是挺有用的,没它可办不成事儿。不过,我只喜欢管书,不善于管人。”虞颂庭说,“再说当院长有些我乐意干的事情恐怕干不成。”

他最喜欢干的是什么事?他从来不说。但有一些是众所周知的。比如说门诊,他把它当作接触病人的最好机会,了解疾病的窗口,只要在医院上班,就雷打不动地坚持。他当副院长时,医院在该他门诊时召开院长办公会议,他就上门诊不参加会议。可是,一旦当了正院长,就只好参加会议而不能上门诊了。不上门诊就不能亲自给病人解除痛苦。有些病人不但肉体痛苦,还有精神痛苦。给病人解除肉体痛苦的同时解除精神痛苦,使其完全康复也是他最喜欢干的事情。

那年,一个他她不分的患者找虞颂庭求医。望闻问切间,患者犹豫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虞颂庭很快猜出了患者的苦恼,慈祥地看着对方:“放心讲吧,我绝对替你保密。”一句话说到了患者的心坎上。这类患者的苦恼是不可告人的,万一张扬出去,轻则招致流言蜚语,重则难以安身立命。虞颂庭赢得了患者的信任,他的修养、气质和作派都叫患者信任,患者详细地陈说了病史。

出生是女婴,稍大留小辫儿,上学是女学生,参加工作是女职工女干部,户口本上性别一栏赫然写着个“女”字,一个名副其实的“她”。近来却出现了异常;喉结变大,长胡子,下身也有变化……“她”,不……“他”……不不!这是怎么啦?!“tā”惶恐了,不知如何是好……

虞颂庭小声而慎重地问病人:“你的愿望……”

“我生下来就是姑娘,我应该是姑娘……”

“好吧,你是姑娘。不过,你得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想想办法。”

“您可不能告诉别人呀,千万……”

“你放心。我爱人也在这个医院里工作,她是妇科专家……”

不久,病人住进了医院。女YU亲自为“tā”做了手术,切除了他她不分的病根儿:“tā”复原了“她”。

几年过去了,“她”依然独身一人。

“你该成个家才好。”虞颂庭对“她”说,“不然……”他把“你会引起外界的怀疑,招来苦恼”的意思掖进了省略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可我……”她依旧有着难言之隐。她不能生育,不愿连累男人。难啊,哪里有不愿生育而又是她心目中的他呢。

“我来帮助你。”虞颂庭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替“她”找了一个十分合适非常满意的他。

后来,二YU又为他们抱来了一个孩子,使得这个幸福的小家庭锦上添花,完美无缺。

她的苦恼完全解除,不久当上了先进工作者。

她,还有他,对二YU感激不尽,视为再生父母,叫起“干爸”“干妈”来亲热得让人妒忌。

无字的巨著

春节的清晨,天津医学院附属医院外科女病房里,一位农村姑娘哭得悲切哀痛。她想家,可她知道自己患了结核的双肾病变严重,一侧已成脓肾,另一侧也已功能不全,脓肾里流出的脓已穿破肠腔……恐怕再也回不了家了。一想到要告别人生,要从医院直接走向另一个世界她就悲痛欲绝。她才17岁,17岁该是充满幻想的年龄,可她……真不幸。

病房门轻轻推开,虞颂庭主任悄然而入,在他身后还有好几位医护人员跟着。

姑娘连忙合上眼睛。

虞颂庭替她擦去泪水,轻轻拍着她肩头:“好孩子不哭,啊,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大年初一,大年初一应该高高兴兴的,因为你又长了一岁,欢欢喜喜地庆贺它吧……”

姑娘泣不成声:“爷爷,我……”

“你的病会好的,我们正在想办法。”

“我……真的能好吗?”

“真的能好。”虞颂庭亲切而肯定地点着头。

“真的能好。”虞颂庭身后的医护人员也肯定地说,“我们虞主任可会治病哩,他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你入院以来,他时时刻刻都关心你呢。光是昨天晚上他就两次从家里打来电话询问你的饮食和病情,你看,今儿个天刚亮又赶来……”

“我……一定听爷爷的话。”姑娘泪珠滚滚,脸上的哀伤绝望隐去,浮现出来的全是笑容。

病房里,传出了相互拜年的悦耳声音,那美好的祝愿使得节日应有的欢乐气氛当即弥漫开去。像清脆的爆竹声响一样,很快传遍了外科所有病房。原来,外科许多医护人员都来了,他们都在给自己的病人拜年。

这一幕真感人!这样感人的喜剧在虞颂庭领导的外科病房里每逢星期天节假日都要重演,长演不衰,已经成了定例成了制度。不,并没有什么制度。要硬说有的话,它的条文只写在医护人员的心里。

把条文写入医护人员心里的正是虞颂庭。虞颂庭没有节假日,只要他不因公离开天津,节假日都会到病房来。几十年如一日。他说他这样做是对病人放心不下。特别是对危重病人他总是时刻惦记着,常常半夜醒来都要打个电话问问值班大夫。他给下属们规定,只要危重病人出现异常就立即向他报告,不管白天黑夜,他都会马上赶来。他的行动就是无声的命令,就是最好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几十年过来,他的助手和学生也都养成了习惯,节假日必须到病房来看看自己负责的病人心里才能踏实,不然就好像缺点什么。所以,一些在阴阳界上徘徊,甚至踏入鬼门关的危重病人只要住进虞颂庭领导的外科病房就有康复的可能。前文提及的那位患肾结核的农村姑娘就是一例。经过脓肾切除、侧肾引流、肠修补、膀胱扩大等一系列大手术后,她不但战胜了死神的威胁,后来还结婚生了孩子,活得十分康乐。

随着一个个危重病人的康复,一个个疑难病症的治愈和一项项科研成果的获得,虞颂庭教授地位日高声誉愈盛,人们都劝他写书。献身科学的知识分子哪个不希冀著作等身!虞颂庭具备了这个条件,水到渠成,够资够格了。可他却兴趣淡然,只引用他的导师、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著名的外科专家赫金斯教授的话说明他的态度:“写书难免抄书,抄来抄去何益于学术?只为一己私利而沽名钓誉太没意思。确实有了真知灼见或全新的科研成果就写篇论文。一篇论文就能容下不少真知灼见,说明一项科研成果也绰绰有余。”

他只写论文,很少写书。写论文也是到了大有写头非写不可的时候才动笔。而且署名也像著文一样严肃认真,倘若与他人合作,便坚决主张付出多少劳动名字就排在什么位置,绝不因为他是名人是权威就心安理得地排在第一个。如果文章出自学生手笔,他只参与过意见,作过修改,即便是指导性意见,作过重大修改,他也坚决把自己的名字划掉。他曾指导他的助手和学生写过几百篇论文,其中不少经他反复审阅多次修改,但没有一篇署有他的名字。他的助手和学生都了解他的为人,也不敢贸然把他名字添上。即便有人因过意不去,在文章定稿后悄悄写上他的名字,一旦被他发现,他也坚决划掉,而且毫不客气地提出批评。他的学生、主治大夫申明宇就经历过这样的事。

1988年,申明宇写了一篇题目为“B型超声波在肾上肿瘤诊断上的评价”的论文,因为申明宇在动笔前请教过虞颂庭,形成文字后虞颂庭又多次审阅提过许多有见地的修改意见,申明宇觉得论文倾注了老师的心血,凝聚着老师的智慧,应该署上老师的名字。后来,论文被在兰州召开的全国泌尿外科会选中,与申明宇一起出席会议的虞颂庭发现后,立即把文章要了过来,亲笔将他的名字勾掉,并说:“这是你长期刻苦钻研的结晶,是代表你现有水平的东西,我怎么可以掺和其中呢!至于我给你出的点子和提的修改意见,不过是使你思考时少走了一些弯路,节省了一点时间罢了,这也是我作为年长者应尽的责任嘛,谁让我是你的老师又长期在一起工作呢。以后再不允许此类事情发生。”

虞颂庭就是这样奖掖后进扶持晚辈的。有人说,他著书立说的时间都让培养人才占去了。这话在理儿,瞧他的学生,不但数量多,而且个个出类拔萃,成长奇快。有成为医学院院长和医院院长的,也有成为著名外科专家和医学教授的,还有一大批年纪较轻的也都成了所在单位的业务骨干,都有着光明而喜人的发展前途。不但国内有,国外也有。可是,他的论文只有一百八十多篇,成书的十二部专著都是与人合作的。这个数目对于一个著名的医学专家似乎不多,甚至与其身份不符。但是,了解他的人都说:“虞颂庭的最得意之作不曾形成文字,都印到了学生的心中,刻进了他足及之地,记入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健康册里,还有更感人更精彩的章节都汇入了普通病人的生活源流……”

几十年来,他天天都为这部无字的作品增写新的内容。我这里抄录的不过是其中几页。哦,还有一页不该遗漏,这一页在70年代中叶的一天写成。

上午,北京首都医院。

下午,天津医学院附属医院门诊部。

傍晚,外文书店。

上午,虞颂庭把有关内容写进了周恩来总理的病历里,下午虞颂庭的笔便移到了普通工人的健康册上。

傍晚,他走进了外文书店。

一直盯着他的那双眼睛倏地亮了,一个狞笑着跟在他身后的人也溜进了外文书店。

那双眼睛已经盯了他好久好久了,正在为一无所获而心急如焚呢。那家伙百思不得其解:这个虞颂庭真怪,既然有本事给周恩来看病,做甚还要伺候满身汗臭的穷工人?而且如此急迫!毫不介意旅途的劳顿。那家伙对工人病号没有丝毫兴趣,他的兴趣在于周恩来。周恩来到底生的什么病?这下子好啦,虞颂庭进了外文书店,看看虞颂庭注意哪个门类的医书吧,虞颂庭注意哪类医书周恩来就生哪类型的病。

那家伙兴奋得差点儿叫出声音来。他满以为可以向海外特务机关交差领赏了。他八辈子也理解不了教授的举动。教授光临外文书店是为了翻阅最新的外文资料,了解一下世界最新的医学动态,他要及时掌握信息丰富自己,培养学生。发展祖国医学事业必须只争朝夕啊。他此行跟中午下了火车就直奔医院门诊为普通患者治病之举没有什么区别,完全由他的人生哲学支配。几十年了,他每天都把时间安排得紧紧的,从不轻易空耗一分一秒。在他看来,给国家总理治病固然很重要、很光荣,但绝不该自命不凡高人一等。总理患病应该治,普通百姓患病也应该治,病情有轻重缓急之分,病人却没有高低贵贱之别,作为医生,给总理看完了病就该理所当然地给普通百姓看病,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以,他离开首都医院就上火车,下了火车就奔门诊。

所以,他看完门诊就奔外文书店……

虞颂庭就是这样实实在在地把他的医德、他的医术、他的理想、情操和他的人生追求写进这部无字的著作中。无需挑剔他著书方式的特别,也无需为他的著作不能陈列书架上而遗憾,因为这样的作品也无愧于时代,亦堪称真正意义上的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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