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孤傲刚直云中鹤
编者按
今年是我国著名翻译家、文艺评论家、美术史家傅雷先生诞辰100周年。我们怀着敬仰和渺不可追的心情来纪念这位具有深厚修养和完整人格的先贤,不单单是希望傅雷之死的悲剧不再发生,更重要的是,如施蛰存先生所言,“今天我也不必说‘愿你安息吧’,只愿他的刚劲,永远弥漫于知识分子中间。”
傅雷在“美专”的逝水年华
壹 文化天才间的相互欣赏
1931年9月间,傅雷由法国回来时,年仅23岁,即被刘海粟聘任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办公室主任。当时这所学校,集中着国内第一流的人才,如黄宾虹、张善孖、张大千、贺天健、潘玉良、庞薰琹等;较年轻些的教员有蒋兆和、俞剑华、娄师白、马孟容、谢公展等,这些人日后也大都成了文化艺术界的佼佼者。在这样一所人才济济的学校中,出任办公室主任,说明年轻的傅雷确实具有不同一般的学识。除了日常行政工作,他还开设了两门课程:美术史和法语。
9月下旬,蔡元培先生在威海卫路中社设宴为刘海粟旅欧回国接风,傅雷应邀出席,作陪的还有陈独秀、叶恭绰、许寿裳、杨杏佛、黄宾虹、张大千、朱屺瞻、王个簃等社会文化名流。宴席间,傅雷谈到如何改革上海美专教学工作时,蔡元培先生很为赏识,支持他的一些设想。
中华书局决定出版一套《世界名画集》,共收八家名作,一家一册,每册都有长序,介绍作者生平,分析其艺术特色。塞尚、莫奈、雷诺阿、马蒂斯、凡高、高更、特朗七家由刘海粟负责编选;另一册为《刘海粟》专辑,由傅雷编选,卷首刊有他写的专论《刘海粟论》。
在这篇文章最后,傅雷是对刘海粟的艺术成就发出瞻望:“阴霾蔽天,烽烟四起,仿佛是产生密克朗琪罗、拉斐尔、达·芬奇的时代,亦仿佛是1830年前后产生特拉克洛瓦、雨果的情景。愿你,海粟,愿你火一般的颜色,燃起我们将死的心灵,愿你狂欢的节奏,唤醒我们奄奄欲绝的灵魂。”
今天,当我们全面估价刘海粟的巨大艺术成就和杰出贡献时,重读这些话,可以肯定地说,傅雷准确地预示了刘海粟艺术的远大前景。
以刘海粟比傅雷年长十多岁,且当时已在国内、国际享有崇高的声誉,其绘画选集,决定由傅雷编选,并请他撰写序言,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刘海粟对傅雷人格和学识的赞许。
傅雷从法国回到上海后,曾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任办公室主任,这是当时美专旧址。
贰 “狂妄无礼”中的率真爽快
傅雷在上海美专真正工作的时间不长。在这段时间中,发生了一些令人难以忘却的事。
刘海粟旅欧归来后,着手改进上海美专的教学业务,除原有的一批教师外,又充实了一些新生力量,其中包括俞剑华先生。
俞先生原在北平美专任教,初来乍到,大家还不了解他。由此,刘海粟想到,应该设法帮助这批新来的教师们树立威信,以便他们尽快顺利地担负起教学工作。出于这样的考虑,他就请教务长丁远将俞剑华先生的十多幅作品挂到长廊上,供老师和学生们观赏。
这天,傅雷与刘海粟一起来到学校,一见长廊上挂出的画,他紧皱着眉头对工友说:“这些画没有创造性,才气少,收掉!”傅雷是校办公室主任,他这样说了,工友不能不办,立即将画收掉了。
这时,俞剑华先生恰好来到办公室,耳闻目睹了刚才的情景。作为校长的刘海粟,在这种情况下,觉得有些尴尬,为了缓和气氛,便介绍俞剑华与傅雷相识。俞剑华比傅雷年长14岁,已近四十,有多种著作发表,但此时此地,他很平静,没有因为傅雷刚才说了那样不恭的话并取下了他的作品而生气,而是很尊敬地主动向傅雷打招呼。傅雷却显得很冷淡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便进了办公室。
刘海粟只好一个劲地向俞剑华解释着傅雷的脾气禀性,请他不要在意刚才的事。俞剑华依然很平静地说:“傅先生这个人,脾气虽有点儿古怪,心很好。其实我们昨天就见过面了。他说他看过我的讲稿,认为我没有本领,只会抄书。这是当面说的。我很佩服他的直率爽快。要是说老实话,抄书我也不会,为了怕出笑话,连古文的标点都不敢随便用,只用圈。傅先生对我那样评价,已经是过奖了。他的话,对我是一种鼓励。我要先用功学会抄书,免得辜负傅先生的期望。”说完,便到教室上课去了。
等俞剑华一走,刘海粟来到办公室。他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便对傅雷说:“你太狂妄了,为什么不理人家?”
傅雷对刘海粟的批评并不服气,以不屑的口吻说:“没有闲工夫和抄书匠啰嗦!”
数十年来,刘海粟每当回忆起这件事,对俞剑华的那种度量,常表示出无限钦佩之情。当然,也对傅雷的脾气不无遗憾。而俞剑华当时的那番话,决不是一时的客气、表面的谦虚,完全是出于内心的至诚。自从发生上述那件事情之后,俞剑华与傅雷常有交往,两人还成了很好的朋友。俞剑华当时能够容忍傅雷的那种态度,是因为他从傅雷看似狂妄无礼的脾气中,识得了他那种能够激发人奋进的一片真诚;而且,他也能够以同样的真诚对待着傅雷。也正是这种真诚,才使两人在各自的学业上,作出突出的成就。
“九一八”事变之后,全国处于群情激愤之中,抗日的呼声日渐高涨。
1931年11月下旬的一天,刘海粟应蔡元培之约,在功德林酒家吃便饭。几个人正一边斟酒一边商谈着去柏林举办中国画展的有关事宜。这时,“美专”的一位工友急忙赶来,把刘海粟请到外边,慌慌张张地对他说:“傅主任被学生们包围起来了。”
刘海粟问:“什么事?”
工友报告说,学生会向傅主任要求,上午可以继续上课,下午则应安排他们到街上去从事抗日宣传活动。傅主任一方面同意学生们的合理要求,另一方面又说,抗日不应该荒废学业,原先下午的美学和美术史课程,要在晚间补上。学生们同意了傅先生的安排。下午2点多,傅雷正在给一班学生讲课,学生会主席成家和、骨干赵丹、杨志荣等人,急匆匆地闯进教室,责问傅雷说:“学生会的钟声已敲了一会儿了,你怎么还在讲课?应该立即停讲,让同学们到操场上去集合。”傅雷说:“今天下午提前上课,再有20分钟就讲完了,不会耽误大家上街活动的。希望不要干扰。”成家和、赵丹等有些不耐烦,和傅雷争执了起来。
刘海粟听完报告,觉得现在回校也难以解决问题,便吩咐工友先行回去,待他和蔡先生谈完了事,再回去处理。刘海粟回去后,在家里等着傅雷,等了很久没见到他。已是夜里12点了,成家和、赵丹等陪着傅雷来到刘宅,当着刘海粟的面直向傅雷表示道歉,检讨了他们的做法不妥。
傅雷听后长叹一声,说:“这书无法教下去,学生们也无法学,从此我再也不想进课堂了。”傅雷在上海美专讲授的是《西方美术史》。他讲课,能把画中的人物关系和背景介绍得如同一幕戏剧,又有独特的个人见解,学生们都喜欢听。现在他表示不再授课,大家倒有些着急了。赵丹诚恳地说:“我们年轻人鲁莽,请傅先生原谅。但大家都爱听您的课,千万别扔下我们不管啊!”
刘海粟与傅雷相交有年,不但了解他的人品与情愫,也知道他是怎样一种脾性,他对赵丹和成家和说道:“你们回去和同学们作些解释,傅先生是坚定不移的抗日派,爱国热情跟你们一样高涨。他对你们是善意的。明天开个欢迎会,我陪他出席,他会把课教完的,用不着担心。”
临走时,赵丹又一次请求傅雷说:“傅先生千万不要扔下我们!我们真爱听您讲课啊!”
成家和对刘海粟说:“欢迎会我们学生会负责召集,开得热热闹闹,但校长一定要请傅先生到会啊!”
第二天的欢迎会开得是成功的。傅雷从同学们的坦诚热情中,知道自己的好意已被大家所理解,因此不再坚持原先的意见。会后,他高兴地对刘海粟说:“今天会开得很热烈。学生们单纯、坦率、可爱极了。对于抗日,我一向坚决拥护,也有勇气为国家献身,可是办学校总不能没有一点纪律。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学生们完全懂得我的心意。为了这样一批有为的青年,我准备把课讲完,累死也高兴!一定要把学校办好,办出国际水平,让大家满意,做到抗日、功课两不误!哈哈哈……”笑了笑,又接着说,“我觉得变得年轻了。”
1933年9月,傅雷母亲病逝。他以回乡料理丧事为由,坚决辞去了上海美专的教职。
刘海粟依然表示挽留,傅雷没有答应。他说:“说过的话不能改,不但现在不教,将来也不教,若在别的学校教一节课,我对不起你。”
刘海粟曾说:“事过二十五年之后,我才知道他之所以不愿教书,并不是和同学们意气用事,而是另有原因。后来一位参加过围攻傅雷的同学杨志荣告诉我,那天他和同学们一起冲进教室的时候,曾经打过傅雷几拳。为了这件事,他多年惴惴不安,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把真相告诉了我。”
但刘海粟的判断并不准确。一则,傅雷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对自己表过态的事从不反悔。如果是为了学生打过他而想辞职,他就根本不会出席那次由学生会召开的欢迎会。二则,傅雷真正辞去上海美专教职一事,距离前次学生围攻他已有一年又十个月。其间,傅雷曾去哈瓦斯通讯社工作了半年,后又回到上海美专。如果因为有学生打了他几拳而不愿再教书,他完全可以不再回到上海美专。
其中原因究竟为何?1957年7月18日写出的《傅雷自述》中是这样说的:“1933年9月,母亲去世,即辞去美专教务。因(一)年少不学,自认为无资格教书,母亲在日,以我在国外未得学位,再不工作,她更伤心;且彼时经济独立,母亲只月贴数十元,不能不自己谋生;(二)刘海粟待我个人极好,但待别人刻薄,办学纯是商店作风,我非常看不惯,故母亲一死即辞职。”
傅雷的内兄朱人秀,在傅雷去世后说过这样一段话:“傅雷的性格刚直,看不入眼的事,就要讲,看不惯的,就合不来。后来,他选择闭门译书为职业,恐怕就是这样的原因。”决意离开美专,选择译书为业,在傅雷,除了对翻译工作有浓厚的兴趣,可能也是由于他自己意识到朱人秀所说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