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梁羽生:卅年心事凭谁诉
据澳大利亚华文报纸《星岛日报》报道,一代武侠小说大师梁羽生1月22日在悉尼病逝,享年85岁。他被誉为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祖师,是与金庸、古龙并列的武侠宗师。他一生创作了35部武侠作品,代表作有《白发魔女传》《七剑下天山》《萍踪侠影录》等。其中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电影等。
生于1924年4月的梁羽生原名陈文统,广西蒙山人,曾用梁慧如、冯瑜宁、陈鲁、幻萍等笔名。1949年,岭南大学毕业。同年,进入香港《大公报》。1953年春调《新晚报》编《天方夜谭》副刊,稍后兼任小说版编辑。1954年1月21日,其第一部武侠小说《龙湖斗京华》在《新晚报》连载,到1983年8月完成《武当一剑》后解甲封刀,创作武侠小说凡30年,作品35部,计160余册,一千多万言。1956年与百剑堂主、金庸合著《三剑楼随笔》。1962年任《大公报》撰述员。1966年,以“佟硕之”的笔名写影响了整个武侠小说创作的《金庸梁羽生合论》。同年,辞去一些《大公报》的职务,专心武侠小说写作。1980年,广州人民出版社出版《萍踪侠影》,这标志着港台武侠小说正式进入大陆。1984年,梁羽生参加第四届作协大会。1987年,移居澳洲悉尼。1988年,《梁羽生系列》进入台湾。梁羽生一生笔耕不缀,除武侠小说之外,他还在联话、文史文、小品文、棋话棋评、诗词等方面也有杰出贡献,这些文章后来被编为《名联谈趣》、《中国历史新话》、《古今漫话》、《笔花六照》等。“羽客传奇,万纸入胜;生公说法,千石通灵”一联算得上是对梁羽生文化人生的真实写照。
梁羽生的代表作有:《白发魔女传》、《七剑下天山》、《萍踪侠影录》、《女帝奇英传》、《云海玉弓缘》、《武当一剑》等。自《龙虎斗京华》始,梁羽生遨游于刀光剑影的创作中欲罢不能达四五十年之久(包括修改小说的时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全部小说都上了水平线,这在武侠小说史上是只有金庸能比的。如此浩繁的卷帙,研究界一般有两种分法:一是按创作脉络分为早、中、后三期;一是按描写的特定历史时代分为唐、宋、明、清四大分支。还有一种特殊的分法分为“天山系列”和“非天山系列”。因为他格外偏爱“天山剑派”,而与此门派相关的作品多达二十二部,并均以明清为时代背景,是其所有小说的精华所在。看梁羽生的小说绝对不能不看他的“天上系列”。
梁羽生被称为新派武侠小说的鼻祖。所谓新派,是相对于旧派而言的,就是用新的文艺手法去塑造人物、刻画心理、描绘环境、渲染氛围……而去掉陈腐的糟粕,汲取新的营养,不再是仅仅依靠情节的陈述。这使原来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武侠小说进入到一个新境界,而呈现出新气象。这个标志就是梁羽生在武侠小说的世界里给予了我们的“雅俗共赏”。后来的金庸在世界通俗文学史上创造的奇迹,梁羽生的带动之功是不可没的。
梁羽生小说能雅俗共赏是因为他用文学的手法为他所取舍的历史写造了另一种别致而独特的视野。梁羽生小说都有时代背景和史时依据,兼有历史小说之长。他写作的范围涉及从隋唐到近代的中国史,其中唐四部、宋六部、明八部、清十七部。这些作品或反映游侠生活、或褒扬豪侠领导义军反抗暴政、或揭示统治阶级内部斗争实质、或写侠客团结各族人民进行反清活动,等等,不一而足。它们都基于某一特定时代,许多人物形象都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梁羽生的历史观是很有现代意识的,甚至在书中,《龙虎斗京华》的结尾很有寓意的写到:封建统治者是无论如何不能信赖的。他的历史观与他的师承有很大关系的,如四裔学家金学熙、太平天国史专家简又文、“一代闺门奇女子”冼玉清等在历史学研究方面极有成就的研究专家都曾对梁羽生进行过孜孜不倦的教导。聂绀弩曾写下“江湖水阔吾犹念,桃李无言下自溪”的对联借梁羽生在武侠小说的成就来怀念梁羽生的中学老师胡伍禾。
梁羽生小说常通过不同的传奇人物的悲欢离合故事来演绎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事件和发展倾向,基本叙述模式是亦史亦奇,以史传奇,以奇补史。①以史传奇方面,他尤喜选择社会动荡、改朝换代、诸强纷争、外忧内患的特殊历史阶段作为背景。后来有明确时代背景的武侠小说可谓同出一辙。(这与侠文化是有很大渊源的。)以奇补史方面,他常借男女侠客的传奇生活、情爱、经历来显扬历史时代的精神风貌;小说的形态是传奇的童话,而小说的主题又能反映历史本质。正应了鲁迅的话:“取古代的事,注入新的生命,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如在他的开山之作中,他将柳剑吟、娄无畏、左含英等人尘战江湖、舍命厮杀以及缠绵错综的爱情故事,与义和团运动结合起来,导演了一部在那样的局势中,个别“英雄”的真知灼见、卓绝才华都无济于事的社会、历史、人生悲剧。他特别注意并不只是将历史作为一种可有可无的叙事背景,而是让不同的人物走进小说的历史政治的漩涡中,同时亦让许多真实的历史事件成为小说叙事的重要情节。这在《白发魔女传》和《萍踪侠影录》中应用得最是恰到好处。梁羽生紧紧抓住历史时代阶级斗争和民族矛盾的命脉,一方面反映历史真实,一方面塑造人物,并借此达到作品在艺术上的感染力。这与他在新加坡有关武侠小说的专题演讲的说法是一脉相承的。①梁羽生在这一模式上也确实自创一格,无人能及。金庸也常借历史来刻画人物的个性、矛盾等,但他的目的不同。而古龙则很少涉及历史、政治,他更单纯的写江湖、浪子。
梁羽生也有少数小说对历史背景的附丽较弱,而着力描写武林内部纠纷,并借此构筑其武林童话世界。如《冰魄寒光剑》、《冰川天女传》、《云海玉弓缘》、《弹指惊雷》等。尽管如此,这些小说还是有写实性的痕迹,如《弹指惊雷》就写到嘉庆年间大小金川起义的事。②
梁羽生的草野侠义系谱的确给了我们耳目一新的感觉,但单有历史小说之长是远远不够的,重要的还是一个“兼”字。他的小说能雅俗共赏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对人物的塑造——他塑造了武侠小说史上最多维的名士型侠客和最广泛的女性形象。
梁羽生是典型的侠派正宗,他认为在武侠小说中,侠是灵魂,是目的,武功好的侠士自然是相得益彰,但没有武功的寻常人也可以成为“侠”。他执着追求文采风流、佯狂玩世、纵性任情、笑傲公卿的侠客,而不是“善未明,理未察”的江湖人。在他的笔下,侠客一般意义上是楷模,是为国家、民族、千万百姓而斗争的“侠之大者”。他的侠积极吻合历史主题,强调家国意识,其精神是名族精神与道德文化的结合,有“儒之侠”的倾向。如在宋代为背景的几部作品中,他特别突出岳飞为收复失地、重扬国威而风尘仆仆、东奔西走的精神。也因为这种精神,梁羽生写出了张丹枫这一侠中之侠。当然,他在塑造这些人物时是站在民间的是非立场来看待江湖与官府之间的关系的。他自己就说过:(我的作品)多少有些济世救民的儒家传统色彩,因而正邪分明,具有理想化的倾向和丰富的社会内涵,但有几分公式化、概念化的成份。③
梁羽生的侠有两个方面很容易被人忽视和歧解。一是梁羽生塑造的名士型侠客是多维的、全方位的,而不是单一的、模子化的。如我们看到的唐晓澜与唐经天父子就既有共性又有个性,凌未风与张丹枫又不同。“窥一斑而见全豹”的习惯经验用于梁羽生是行不通的。二是梁羽生的侠客有一些是准名士型侠客,如白发魔女、金世遗、杨炎、空空儿、厉胜男等介乎正邪之间的人物形象。他们的身份都是处于一种过渡阶段,随着时间、环境、人物性格的变化发展,他们最终还是要成为名士型或倾向于名士的侠客的。如金世遗这个总在矛盾中,处于煎熬状态,戴着镣铐跳舞,在自得其乐中品尝无穷苦涩的“毒手疯丐”,到了后来还是在唐晓澜、冰川天女、谷之华等人的师表和教化下,硬生生的改邪归正,成为名士型侠客。在这里,侠派正宗成为了一个吸引力和向心力的焦点。白发魔女、杨炎、空空儿、厉胜男等人莫不如此——尽管这种惩恶扬善、扶正驱邪、“挥慧剑、斩心魔”的主题在人性的角度有待斟酌。可以这么说,梁羽生花一生塑造的“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的名士型侠客实际上就是文人民族精神、时代精神和思想意志在他想像的江湖里的浪漫化身。
女性刻画是梁羽生人物塑造双峰并峙的另一峰。冰川映月嫦娥下,天女飞花骚客来。评价梁羽生的小说时,把它看作是为女性“树碑立传”的作品也是毫不为过的。因为他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个用了那么多的篇幅来塑造女性形象的作家。在梁羽生的作品里,有“女”字嵌于书名中的就有六部,而以女性作为第一主人公或处于突出刻画地位的则更多。他一改过去武侠小说把女性写成弱势群体和落后形象的病态现象,在小说中努力打造女性代表,塑造了一批“愿向江湖同展望,且从游侠拓新天”的杰出女性。如白发魔女、吕四娘、厉胜男、冷冰儿、武则天、云蕾、冰川天女等努力追求自由、爱情、平等的不同类型、不同个性的光彩照人的女性。这种情况在小说史上是不多见的。梁羽生以武侠小说为阵地,与世界女性解放运动相辉映,别出心裁的为人类进步立了伟大的一功。
梁羽生有十分进步的女性观念,他笔下的女性经常地成为叙述的主线,而不是小说的“佐料”、“配菜”或“副线”。他的小说中充分体现男女平等的现代思想,甚至还有女性胜过须眉的态势。如上面提到的女性都一度超过了她们终生寄托的男人。这既产生于作者的艺术直觉,也产生于作者对女性的思考。梁羽生总是让女性像男角一样投入到历史的洪炉中,历练成社会的精英,甚至不惜让她们成为悲剧的对象,而不会空泛的为女性呐喊“冰清玉洁”的口号。已故老词人刘伯瑞赠给《白发魔女传》的一首《踏沙行》可谓字字珠玑:“家国飘零,江山轻别,英雄儿女真双绝。玉萧吹到断肠时,眼中有泪都成血。郎意难坚,侬情自热,红颜未老头先雪。想君亦是过来人,笔端如灿莲花舌。”④正因为梁羽生对女性由衷的热爱与尊敬和对女性莫名的倾慕与博大的同情心,加上他丰富的想象力、深刻的洞察力以及神奇的表现手法与形式,使他的小说的女性世界格外的绚丽多姿、美艳无双。不夸张的说,对女性形象的塑造简直成为梁羽生能与金庸、古龙并列的最大根源。
要兼有历史小说之长也好,要塑造名士型侠客也好,要刻画女性形象也好,这都离不开梁羽生博大精深的文学功底。几十年来,梁羽生作为一个自由写作人,如同野鹤闲云一般悠然自得,又如同一个人生与社会的旁观者,笑看往来人。他青年时欲“笔泻西江,文翻北海,换神龙舞”,到老了却发愿心要写历史小说,其人生与文学若即若离,但剪不断的还是对传统文化的热爱。梁羽生爱用旧回目,好用旧诗词,喜用散文的笔法,这些都为他的小说增添了无穷无尽的诗意和雅致。看梁羽生的小说如看一幅画,画中的境界就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追忆一代宗师梁羽生30多年的武侠创作之路,不禁想起他处女小说《龙湖斗京华》开篇词中的那句——“卅年心事凭谁诉?”
注释:
①他在会上说:“用文艺的观点看武侠小说的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反映历史真实;第二个特点是塑造有典型性的人物;第三个特点是要有艺术感染力。”《梁羽生传》附录《在新加坡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②我认为《冰魄寒光剑》应是玄幻小说的开山之作。
③引自《金庸梁羽生合论》,《金庸茶馆》第5辑
④同上。
⑤无特别注明的诗词均为传主所作,后面金庸、古龙俱是如此。
附录:
《大公报》于1902年在天津创刊,创办人为满洲人英敛之。英敛之退隐后由胡政之接手。(胡是巴黎和会唯一的中国记者)。后因故,《大公报》于1925年11月停刊,但又于1926年9月复刊,由吴鼎昌、张季鸾、胡政之三人联合经办。由此至1949年,他们三人或因业务需要,或因战乱避难,二十三年间先后在津、沪、汉、渝、港、桂六地设立报馆,出版日报;并于四地同时发行一份晚报。全国解放后,天津的《大公报》于1949年改为《进步日报》;上海的《大公报》于1952年北迁天津,与《进步日报》合并而沿用《大公报》的名称,后又迁往北京,文革时停刊;重庆的《大公报》则于1952年改为《重庆日报》;唯有香港的《大公报》延续下来,后来成为全世界最具代表性和权威性的三份中文报纸之一,陈列在纽约联合国总部的哈马尔德图书馆中。
《新晚报》原名《大公晚报》,是《大公报》的晚报。《大公报》正式出晚报的时间可以追溯到抗战时期(含副刊,名为“小公园”,后来随着报业的发展,有多个副刊并存),最先在香港创办。后来香港沦陷,该报转至桂林。当时的桂林名人云集,柳亚子、田汉、秦牧等杂文高手常在该报发表文章。后又因战事,《大公晚报》于1944年秋迁往重庆,直到解放后才停刊。1950年冬,该晚报又在香港复刊,更名为《新晚报》,总编辑即是促使梁羽生写武侠的罗孚。不久,《新晚报》的两个老副刊“下午茶座”和“天方夜谭”重新崛起,1952年起,金庸任“下午茶座”的编辑;而梁羽生则是 “天方夜谭”的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