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逝去10年祭---褚老三
再过三个多月,父亲去世就满十年了。他死于癌症,从发现病情到离开,只有几个月。
2003年初夏,非典肆虐,武汉封城。我在报馆里,不得脱身。突然接到二哥的电话:老头子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你晓得吧?电话里,能清晰地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懂了。
回家的长途车上,一路的哭。赶回家里,从后门进屋,他躺在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匝黄色的纸钱。脚上,穿着崭新的布鞋。我跪在堂屋里的泥地上,不停的哭。有人来劝,我依旧自顾地哭。揭开他脸上的纸钱,蜡黄的脸已没有我熟悉的表情。
这是我无法弥补的遗憾。父亲弥留的最后时日,未能陪伴,甚至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那以后,真切感受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切与无奈。这么多年来,无论自己遭遇了什么,每年的春节我都坚持回乡过。父亲不在了,母亲仍倚门而待。
这十年,对父亲的思念从未间断过。父亲其实是个篾匠艺人,擅长用竹子和竹篾制作各种家常用具,最拿手的是做竹床。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师傅,授徒二十余人,自家子侄基本都曾师从与他。不过,在最潦倒落寞的时候,他的徒弟们并没有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礼数待他。
因有一些手艺,父亲成为那个年代为数不多脱离了土地的男性劳力,家里当时也过得不错。今年春节,哥哥们回忆,幼时常常偷父亲的钱。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大哥曾私藏过一大口袋5分的硬币。
依稀记得,1985年左右,尚未上小学的我也曾偷过一回父亲挂在床头的包。包里都是十元一扎的人民币,我只拿了一张。次日,大哥带着我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些花生分着吃了。被父亲发现后,大哥挨了打,我幸免。
在那个频繁停电的年代,家里还有几个值得骄傲的大电瓶,一停电家里就自己发电。停电的日子里,若是无雨的傍晚,附近吃过晚饭的本村或外村人就等在我家门前的空地上,等着发电看电视。
父亲后来经商,随后败落。我那时还小,对其中详情并不太清。最近一次听二哥回忆,是被合伙人骗了。合伙人,是关系亲近的人。
父亲由此消沉,四十多岁回乡务农兼做点小手艺。在城里结拜的几个兄弟,逐渐不再来往。我印象中,父亲自此对人情冷漠极为敏感,常常借酒消愁。有一年春节大门前的对联是父亲亲手写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人寻。虽不工整,也未必是原创,但父亲当时的处境可见一斑。父亲去世,他那几个多年无往来的结拜兄弟去送过花圈,对他算是一个告慰。
父亲,中年务农,并不擅长种地,但常有超前的念头。比如大棚种菜,在老家算是较早的。村里,更是第一人。
中学时代假期里,常陪父亲卖菜。天不亮就起床,用两个货篮装好前一天采摘好的辣椒、茄子或西红柿,挂在自行车后座两侧,骑行约20公里到集市上摆地摊卖。他,与我各守一头,一人一杆秤,他卖我也卖。夏夜里,还经常在瓜地里和他一起守夜。
最艰难的日子里,村里不少人劝他,不要让我们兄弟几个上学,应该都出去打工赚钱。他很坚持:你们让你们的儿子出去打工赚钱,我让我的儿子读书。再过十年,你们等着看。
不知道父亲当时何以有那样的信心,坚信读书才有出路。初三,我依旧是一个沉默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不好。中考前,父亲跟我说,干脆复读一年,今年就不参加中考了。
在父亲的安排下,中考那天我没去考试,骑自行车到学校转了一圈,学校里空荡荡,情绪低落、沮丧。暑假里开始补课,我成为复读生。家里,依旧一贫如洗,有时候甚至不得不去邻居家借米。买菜油,都是用酒瓶子一斤一买。
复读,改变了我的人生,勉强考上了重点中学。我,成了褚朝新。此后,又勉强考上了大学。
消沉的父亲爱酒,常买醉,醉后则大发脾气,家里要么冷冷清清要么鸡犬不宁。我性格孤僻以及后来对家庭与婚姻的恐惧,应与这段幼年的经历有关。
即便烂醉,父亲也从未说过让我辍学的话。有一天早上,我早起准备去学校,手上却分文没有。父亲和母亲还没起床,我站在床头要生活费,父亲让母亲给我,母亲不给,两人争执了几句,母亲掏出5元钱扔在地上。我捡起钱,一路哭到了学校。
母亲或许忘记了这一幕,我此后也从未跟她提过。当时恨过她,上高中后慢慢不再恨了,更多理解她的辛酸与无奈。当时,一家人都不容易。
中学时代在家的夜晚,都是在饭桌上陪父亲度过的。他喝酒,可以慢慢喝三四个小时。他一边喝酒一边教育我诸多做人的道理。
父亲对我很宽容。复读前,我成绩一直不好,他虽然急切盼着家里出个人撑门户,但并没有苛责过我。
1995年初,二哥给我的一辆新自行车在学校被偷。当时家里,困难到极致,极度自责而不愿回家。物理课上,物理课刘老师注意到我情绪低落,课间特意询问。知情后,他写了封信鼓励我并给了我10元钱。他不久后离开了那所中学,再无音讯。周末,父亲骑自行车到学校接我。路上,他安慰我,“算了,丢了就丢了。”
高中毕业前填报志愿,父亲建议我要么读法律要么读新闻。父亲当时说:在中国,想要能自保和保护家里人,只有三条路,当官、学法、当记者。这,就是一个农民对中国现实的朴素认知。
在他的建议下,我填报的所有志愿专业全部是新闻和法律。我对仕途没有兴趣,到报馆工作前也曾在某省直机关呆过几个月,那种朝九晚五处处看人脸色的生活,不适合我。父亲当时其实有点失望,我明白,他其实心里暗暗希望家里有个人出去做官。
我考上大学,算是给了父亲一些安慰。1998年的暑假,我从高中班主任杨润发老师手里拿到了湖北大学的通知书。杨老师劝我复读考更好的学校,我则以家里贫困需要尽早工作为由婉拒。
揣着通知书,我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从县城往家里赶。父亲,等在村后那条至今泥泞不堪的道路上。
走近,父亲只盯着我,却不说话。我故意说:没考好。父亲忙说:不要紧不要紧。我瞬间后悔,不该跟他开这样的玩笑,赶紧笑着说:没考好,但上个本科没问题。那时,村里还没有几个本科生。父亲,随即笑了。
去湖北大学报道那天,父亲用一根扁担挑着我的被褥和二哥二嫂一起送到武汉。村后的土路上,挑着行李的父亲走在最前面。大学期间,我给中国青年报写过批评老家基层政府暴力征收公粮税费的文章。看了我带回家的报纸,他很高兴,喝着酒鼓励我“以后当记者了就该写这样的文章”。
父亲去世后,我一度觉得自己失去了精神支柱。他爱酒,文化程度不高,但影响了我的人生。做记者十年,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最先想起的人往往都是他。对这个社会、对这个国家,得意少失意多,无论得失都想跟他聊聊。我知道,他会懂。
父亲在世时,酒后常与母亲打闹。没有了父亲,母亲一个人落寞而孤单。她常说:那个老东西活着的时候,老说他不好,他死了,才觉得他活着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