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邹碧华
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研究室副主任张新给副院长邹碧华发了一条短信,告知他下午工作安排的细节。
再次拿起手机,张新忽然发现手机被刷屏了——邹碧华走了,倒在赴徐汇区法院参加司法改革座谈会的途中,年仅47岁。震惊与悲恸,张新的双眼瞬间被泪水模糊。
那些天,许许多多人都在刷屏。无论是最高法院的精英,还是基层一线的法官;无论是声名显赫的大律师,还是高校教授学者,都在齐声表达震惊惋惜与敬仰钦佩。有人说,这是“邹碧华现象”;更有人说,“12月10日,是法律人悲伤的日子。”
一位法官的过世,为何会引起如此众多来自不同领域的法律人的共同缅怀与尊敬?
邹碧华在自己撰写的 《法官应当如何对待律师》一文里,曾写下这样一段话,或许为“邹碧华现象”写下了注脚——
“法治的根基是——信任,德肖微茨将这种信任称为一个社会的 ‘道德资本’,但这种信任,这种司法的公信力,归根结底是由一位一位受人尊敬的法律人积聚和建立起来的。”
最高法院法官何帆撰文写到:“邹碧华以自己的远见卓识、法律素养和对司法事业的热忱,赢得所有人真诚的敬意。即使在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一名追求卓越、敢于担当的法官,仍然是受到众人尊重的。”
学者邹碧华
邹碧华书房的照片在网上流传:不大的空间里,目之所及全是书。挤满两面墙壁的书柜塞满了书,书柜旁的一点空隙堆起跟书柜一样高的书本,写字台也被成堆的书本挤得只剩一点空间。有网友评价:“这样的书房,看着就感受到主人的踏实。”
邹碧华的才学几乎有口皆碑。一次上海高院举行食品安全犯罪主题新闻发布会,邹碧华不仅对法律谙熟于胸,问起相关数据,也是脱口而出,言之有物,没有一句废话。后来记者才知道,就连发布会上的PPT,也是他亲力亲为制作的。
1984年,17岁的邹碧华从江西考入北京大学经济法系就读,毕业后进入上海高院经济庭成为一名书记员。之后,他于1999年获得法学博士学位,并从一名书记员变成了上海高院副院长。繁忙的工作之余,他发表了数十篇论文和多部专著,2011年撰写的《要件审判九步法》,被全国各地许多法院作为指导民商事审判的范本。
去世前一天,由邹碧华主导推动的上海法院律师服务平台刚刚上线运行,这一服务平台包括查询、提交、申请、建议、交互五大功能,涵盖律师参与诉讼的各个专项流程。律师可在线申请立案,缴纳诉讼费,完成立案所有流程。
在邹碧华的同事看来,他始终是一个具有创新精神的人。曾在长宁法院信访办工作的滕道荣还记得,2008年邹碧华刚到长宁法院,就提出了一系列管理涉法信访这一“老大难”问题的创新之举。在邹碧华的主持下,长宁区法院自主开发了信访统计软件,每天录入相关信息,分类管理,邹碧华每天登录查看。滕道荣说:“他自己要做到工作心里有数,而不是听汇报。”
邹碧华还要求滕道荣通过数据做投诉率分析,分析问题源头。因涉及各方关系,这让滕道荣颇有顾虑,邹碧华多次告诉她“一定支持”,让她不要有包袱,还自己带头分析数据,查找原因。在这些数据化工作的基础上,邹碧华又带领大家模拟场景设计,针对不同的来访人接待方法设计出65个场景,原本的“老大难”问题得到了很大改善。
从业二十余年,从民商法到刑法,从普通法官成长为法院领导,邹碧华遇到的境况各不相同,但优秀始终如一。
下转6版 (上接第1版)
他说:“认真对待工作的心不能变。”
何帆回忆:大他11岁的邹碧华比他们更“潮”,这些年走哪儿都是一副“IT精英范儿”,不像法院领导,PPT、KEYNOTE等软件,玩得比谁都熟,业界有什么好书新书,他也都第一时间知道。他的公文包内,时常放着厚如砖块、写满批注的英文管理学著作,还推荐了诸如《大数据时代》、《定位》、《基业长青》这样的信息化与管理学题材的书籍给他。
邹碧华曾对他说:“我们做司法改革,光懂审判业务和法院那点儿事是不够的,你必须及时吸取其他学科的最新成就,可视化、大数据、移动终端……都是未来的大趋势,法院现在不研究、不跟上,将来就会被别的行业嘲笑。”
在上海高级法院的工作人员看来,邹碧华堪称“完美”——他是北大的法学博士,是有口皆碑的好法官,还是田径国家一级运动员,并且从小学习美术,热爱诗歌……
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高级法院工作人员回忆,法院一个可视化网络的设计,一连改了17稿,他都不满意,甚至晚上11时还会打电话跟工作人员讨论想法:“最后效果确实很好。”
邹碧华这么忙,哪儿来的时间阅读、思考?上海市高院刑二庭审判长吴志梅还记得,作为分管领导的邹碧华曾经告诉她,自己当审判长时,开庭之前会先阅卷宗,对争议焦点要有所预判,避免重复开庭。每天中午12时30分到1时30分,晚上6时30分到7时30分负责接待。这样就有整个晚上的时间来读书,随后他又推荐了《哈佛时间管理》、《定位》等书籍给吴志梅。
“就像邹院长说的,学习的时间一定能挤出来。”市高院信息处处长曹红星还记得,有一次去北京开会,因大雨航班无法起飞,折腾了一天,所有人都在焦虑、抱怨,邹碧华却说:“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来看看书。”
好人邹碧华
走进长宁法院,会发现这样的细节:虽然空间狭小,但所有审判员都有一个独立办公室,接待大厅的立案区则用隔断遮挡起来。
“长宁区法院从基建就看得出是以‘人’为中心的。”长宁区法院少年庭法官顾学磊回忆,法院在建设时,邹碧华提出,法官在办公室会客,如果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电话此起彼伏,人员进进出出,既不能树立司法权威,也不利于维护职业尊严。所以大楼装修时他力主压缩会议室等空间,“再小,也得让每位法官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考虑到来法庭立案当事人的心理,他也提出在立案区增加隔断以保护隐私。邹碧华调入高院后,顾学磊跟他的联系就少了:“他太忙了,我不愿意打扰他。”
今年11月15日,那是一个周六的中午。顾学磊吃饭时忽然接到了邹碧华的电话:“恭喜你入围今年‘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二十强,最后一轮演讲有什么想法?”他主动约顾学磊第二天上午见面。
一个高院副院长,还能这样关心一个基层年轻法官——这让顾学磊始料未及。第二天,在邹碧华家的附近,2006年当选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的邹碧华告诉顾学磊:“当时我想到的是1988年到高院报到第一天,给江西农村的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当法官了。母亲说,‘你要做一个有良知的法官’——这句话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就以这个为主题开始了演讲。”
时间将近中午12时。邹碧华因工作婉拒了顾学磊一起吃饭的邀约:“要记得你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法官对青少年的关爱。等你演讲的时候我会去现场关注你!”
告别之后,顾学磊整理思路,完善演讲稿。12月10日下午3时12分,他发了条短信给邹碧华,告诉他这次评比无论成败,都已感受到很多温暖,并向邹碧华说了四次“谢谢”。他怎么也没料到,几乎在这条短信发出的同时,邹碧华已经不省人事。
“也许他没有看到我的感谢,我希望他在天堂能感受到。”12月13日,顾学磊站上演讲台,但曾经说过会去现场的邹碧华却再也不能实践承诺。
邹碧华是个好人,不光是同事这么说。不少记者还记得,当年《物权法》出台实施,不少记者也对这部法律吃不透。邹碧华一遍一遍地解释,当事记者还记得“他没有一丝不耐烦,始终面带微笑”。
“如果一些案件媒体要求旁听,要尽量创造条件让他们听庭。”正是在邹碧华的主张下,包括李旭利“老鼠仓”案在内的一系列“敏感”案件,得以对媒体和公众公开。而邹碧华在生前最后一条微信中写到:“盼律师执业环境越来越好”。
对于当事人,他更是饱含深情。
在一起投资诈骗案审理时,数以百计的被害人涌到了法院,情绪十分激动。当时邹碧华对吴志梅说:“你们好好开庭,我帮你们接待当事人。”
邹碧华开设多个法庭让当事人旁听、观看直播,甚至联系好救护车到场待命——此后确实有老人因过于激动昏倒而得到急救。
邹碧话说:“我们用的是纳税人的钱,他们都是当事人,为什么不让他们听?为什么不让他们看到法院是怎么审理的?”
滕道荣还记得,长宁法院曾经审理过一起案件,当事人的孩子因输血感染艾滋病去世。邹碧华大年三十带着她和多名法官前去慰问,对老人说:“你孩子没有了,我们法官就是你的亲人。”在他调离长宁法院时,他还特意叮嘱接任的新院长:“这家人拜托多关心关心,毕竟他们的孩子没有了。”好人邹碧华也影响着与他接触过的人。2009年,顾学磊曾经手过一起案件:一名5岁的孩子罹患白血病被父母丢弃,只得由爷爷奶奶抚养。实在没钱生活,两位老人想到了卖血。结果血站不接受有偿献血,失落的老人看到旁边的法院,尝试寻求司法帮助。
尽管满腔愤懑,顾学磊很迷惑:未成年人起诉监护人,能成功吗?
邹碧华知道此事,立即表示“一定要解决”。他帮助顾学磊一起寻找法律资源,联系社会部门帮助,连续三天三夜追踪孩子父母下落,最终让孩子的父亲承诺拿钱养育孩子。顾学磊说,事后孩子的奶奶找到他,拿出一份遗体捐赠证明,请他把消息带给邹碧华,“我实在拿不出钱回报社会,看到电视上说医学研究需要遗体,我这把老骨头身后就交给国家吧!”
听到邹碧华离世的消息,年近七旬的老夫妻再次找到顾学磊:“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去送恩人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