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合影

刘嘉旭

我为母亲拍摄的照片很多,却很少有与母亲的合影,这一点与摄影家焦波颇有些相似。1998年，人民日报摄影记者焦波在北京举办《俺爹俺娘》摄影展，精选的120幅照片，配着朴实的文字，记录着焦波的爹娘，近30年的平凡生活，令众多在京城闯荡的人潸然泪下，不少人放下手头的工作，回乡探望自己的爹娘。正是从那里起，我也将镜头瞄准了自己的爹娘。

我的爹娘很平凡，又很不容易。早年间照顾老人，生养哥姐我们4 人，供我们上学、盖房、娶妻，负债生活绵延30多年。因为日子艰难，爹娘自然没得闲钱照相，家中相片框子里多是从亲戚家讨来的照片。我清楚记得，自己的第一张照片，该是初中毕业考取静海师范时拍摄的，以至于无法忆起自己儿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参加工作后，我有了属于自己的相机，并且还不断升级。我在家中是老幺，对爹娘有着特殊深厚的感情，随着成家立业，人到中年，眼瞅着爹娘快速的衰老，就意识到有一天会失去他们。于是有了一种时不我待的感觉，我要抢时间、抓紧留住爹娘的音容笑貌，不能让自己和后备儿孙记不起他们的模样。十多年，我乐此不疲，用手中的相机记载着爹娘宁静、悠然的晚年生活。

春节回家是必须要照相的。因为那是全家四世同堂、十几口人团坐在爹娘低矮的土坯房里相互敬酒、吃年夜饭的时候，孙辈们环绕二老膝下，争着向爷爷奶奶敬酒、讨压岁钱。这一天，母亲总要在头上别一支花，穿一件大红的毛衣，带动大家频频举杯，小屋里酒肉的香气胜过星级酒店的名厨料理，年年大团圆，这样的镜头令人历历在目。

五一长假回家是必须要照相的。因为这是春光满院，爹娘容光焕发的时节，我喜欢带着儿子回乡下，拍摄了许多祖孙亲昵相处的瞬间，感受着人间真情的温馨。只要有时间，还要带二老出去走走。出门太远二老心疼钱，不过是到北京来个一日游、到杨柳青看看石家大院、到天后宫求个平安，有时干脆到西双塘村逛逛东五台寺。于是，爹娘屋内土墙上不乏“旅游”题材的照片。

十一黄金周也是必须要照相的。因为这是瓜果飘香，满院花草竟相争艳的时节，墙上挂着成串的老玉米，水缸前堆着粘着泥土的白萝卜，母亲则张罗着让父亲带领孙子们去枣园打枣。小院里暖融融的，我用数码相机随意采撷，每个角落都上得镜头。

久而久之，爹娘早就习惯了他们老儿子的拍照，家中墙壁上的镜框越来越多，俨然办了个主题也叫《俺爹俺娘》的摄影展。村里人来家里串门，戏称爹娘这是“夕阳红”，母亲认真的说：墙上放不下，抽屉里照片还有老多哩！前年，我干脆给二老买了个数码相册，看着自动播放的电子照片没完没了的更换，吸引着婶子、大娘们发出由衷的赞羡，啧！瞧！老两口上了“小电视”了。

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由于自己一直站在镜头后面，竟然少有与爹娘的合影，包括那些“全家福”照片上的我，往往是自己通过电脑PS上去的。那年春天，陪爹娘去天津，懂事的儿子特意为我和母亲在海河边照了一张合影：周围花团锦簇，我幸福地站在母亲身后，看着镜头后已同自己一样高高大大的儿子，不禁感叹生命延续的神奇。母亲平静的站在我前边，身体略后倾，轻靠在我身上，眉目间流露出不尽的知足与感恩。我想她是为自己操劳一生换得儿孙们幸福祥和的生活而知足，是为自己拥有如此温馨的晚年而感恩社会、感恩上苍。或许还有认定自己一生行善事、睦邻里、敬观音所得因果的自信吧！我不信佛，但爹娘身体健康一直是我在外自由的资本。为了爹娘的安康，我曾无数次在游览寺庙时为天下的父母祈福！

然而，祈愿终是心愿，现实无可逆转！母亲宛如一道温和的晚霞，黯淡消退。在经历两次手术后，终因恶性脑瘤复发悄然谢世，那一天，是农历的七夕，也是全国各地为舟曲泥石流遇难群众降半旗致哀的全国哀悼日。母亲患病期间，我几次动意想再给母亲照张相，再和老人家合个影，想把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但是看到母亲因手术剃了头发，始终没有勇气触摸相机。母亲治丧期间，我也想过最后再给母亲拍摄遗容，但又实在不忍心用相机惊动饱受癌痛折磨刚刚睡去的娘亲。

县城与老家相隔不远，母亲在世时，我总以工作忙为借口，打电话问个冷暖、报个平安，有时甚至三、四个月才回家一次。母亲去世后，父亲不愿给儿女添麻烦，一个人坚强的在老屋生活，我“勒令”自己没有极特殊情况，每周都要回去陪陪他，只是再也不带相机。低矮的土坯房如同妈在时一样的整洁，只是墙壁上的镜框全被人摘去了，显得空空落落的。当我一个人坐在老屋想妈时，感觉相片镜框又挂满了墙，妈拖着胖胖的身体在光滑的灶台前劳碌着，脸上依然挂着知足、感恩的微笑，丝毫没有了头痛。

夜深人静时，我时常坐在电脑前翻看母亲生前的照片，常常是涕泪满面，长声呜咽。春节快到了，想起每年除夕全家十八口人大团圆的场景，真不知没有妈的春节该怎样过？

这天，我背着家人偷偷来到妈的墓前，哭诉离别的惦念。冥冥中，我听到妈轻声对我说“心里有妈就行了，干好你的工作！少喝酒，爱惜自己的身子！”我拭去泪水，清楚地看到正午的阳光把我的身影投在妈的坟上，如同让妈怀抱着一样的温暖。我快速掏出手机拍摄这一场景，权作和妈的最后一张“合影”。我想，妈在天上看着我，我要把父亲照顾的好好的，自己也好好的，这样妈才会安心。

                                 2011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