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之女、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吴冰

天堂纪念馆:http://www.5201000.com/TT147939475
本馆由[ 逝者安息 ]创建于2012年03月31日

纪念我的导师吴冰教授

发布时间:2012-04-01 14:31:09      发布人: 逝者安息

刘葵兰

 

330

 

我在家里工作一个上午,设计了很全面的国际会议信息登记表。给60多位参会学者发送出去时,已经过了中午时分。我松了一口气,心想任务完成了,明天我就去医院看老师。这时手机响了,我一看是老师的手机号,心头一转念,给她报个喜,表个功,告诉她明天我就去看她。我喊“老师,”这时她的小儿子李冰说话了,她12:40分去世了。来不及悲痛,只有一个念头,赶到医院见她最后一面。下楼取车,上五环,转圆明园西路,一路畅通。上三环时堵车了,没想到中午还堵车,不停地有知道消息的同事和朋友打电话来。我极力忍住眼泪,一边开车,一边回电话,眼看着前方几乎停滞的车流,很绝望为什么有这么多车隔在我和吴老师之间。

 

这一天晚上,我做了她去世后的第一个梦。我梦见她不是生病时清瘦的样子,而跟往常一样很精神。她穿着青灰色风衣,头戴围巾,站在一个大厅里。有很多小孩在转着大圈子做游戏。她和蔼地笑着,有点好奇地看着孩子们吵闹,那神情有点超凡脱俗。我看场面有点乱,就上前护住她,大声说,你们要转圈就转开点,不要撞着老师。于是人群开始转开点,又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敲响了一样乐器,有音乐声响起。我隔着人群看老师,她依然笑眯眯地站在那,远远地对我说你别累坏了嗓子(这段时间我嗓子一直都痛)! 

 

不久我就醒来了,记起梦中情景。我意识到,这就是她的追悼会。眼泪情不自禁地往外涌,打湿了枕头。又想起梦中她轻松、超然的神情,她的灵魂已经脱离了那受过苦痛的躯体,现在她解脱了,自由了。这让我很欣慰。

 

做她学生十几年,读博士时她对我异常严格,却悉心培养。刚参加工作时,她老希望我通过各种机会锻炼自己的能力。到后来我接手中心,一件一件地做事情,看到我教学、科研和带孩子样样都要求自己做好时,她又心疼了。09年我刚到美国伯克利时,910教师节那天我给她打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她特别高兴。随后在邮件里她说在电话里我显得很近,就好像还在她身边似的,就好像我没有出国似的。信用英文写的,末尾署名“love”。那封信看得我眼圈发红,回信时也署名“love”。但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她似乎害羞起来,之后不再那么署名。

 

人们常用风中之烛形容老人,我从不觉得她老。她每天都精力充沛,看书、写文章、到网上找资料,和老伴老师一起种花养金鱼看球赛,每天还把一些有趣的PPT发得满世界飞。我觉得她有超强的基因,应该像她母亲冰心老人那样长命百岁。在伯克利时,因为不像在国内那样老见得着,虽然每天忙忙碌碌没有时间全部看她发送的PPT,但我总是留心她发送的时间。她还像往常一样,晚上两三点还在工作,在发邮件,而第二天下午补一个午觉。这是多年的习惯,我看到邮件就很放心。如果有几天收不到邮件,我会担心她,打电话一问,她和老伴在上海看世博会,她在台湾讲学,她在南京讲学。嗯,她很好呢,我也就放心了。

 

2010年五一前夕,我梦见她生病了,需要照顾,梦里焦虑,醒来着急,就算好时差,给她打电话。她的声音干脆爽朗,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我好得很。”然后开始问我访学计划完成的进度。我觉得我多虑了。2010920下午,华裔中心有专家来做讲座,由我主持,她来旁听。结果她没来,便血需要马上住院。我主持完讲座,招待好专家,然后去她家给她取住院要用的衣物。李老师已经替她仔细收拾好,我开车去北医三院。天下着雨,路上堵车,终于到了医院,停好车。风裹着小雨,有点凉,而我拎着她的行李箱,急急地往里走,为了早点见到她。那天离我回国不到两个月,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那只是她凶险病情的开端。到10月上旬,化验结果出来了,她得的是淋巴癌晚期。我心里不由得一颤,记起五一前夕我做的梦。到今天,我都很遗憾,如果那时我就催促她去做全面检查,兴许还不是晚期,治疗效果会好得多。我相信,有着深厚感情的两个人,纵然相隔千山万水,总有看不见的纽带将两人的心连在一起。她的病,我或许有所感应,但当时却不知情,人终究控制不了命运啊。

 

她倒是很想得通,说自己已经七十多岁,够本了。她了解了各种治疗方案,决定采取化疗。费用估算出来了,她打趣说原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身价值几十万,而随着病情的发展,她的身价还会倍增。她的坚强、乐观和淡然感染者她的亲人、学生、同事、朋友以及华裔中心的中外专家,于是大家开始替她筹钱,平日里她生怕麻烦别人,得到大家这么多帮助和支持后非常感动,有时掉下眼泪来,她也因此变得更坚强了,相信自己能战胜病魔。

 

她生病以来,我乐于替她跑前跑后,这样我就可以常看见她。隔些时日不见,我会牵挂。而她看见我,就和我讨论中心的发展。我明白中心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她倾注了很多心血,所以大小事情我已经做了决定或许办好了,也跟她说一声,她总是很满足。她渴望知道医院外面的世界,会问很多问题,关于北外的,同事的,学生的,听到大家都很好,就由衷地高兴。有时探视时间结束,我要走了,她会问“还有什么新鲜事?”或许干脆我扶着她,到走廊尽头等候区的椅子上和我说话。她很乐观,做过几次化疗后,她发现后脑勺掉头发,而前面还好,就说她的头发很给她面子。她每天记病理日记,就像做学问一样严谨,一直坚持到最后。医生治疗癌症时一般只把病情通报家人而隐瞒病人,他们发现老师达观、乐天知命,而且对自己病情的发展了如指掌,也就从来不瞒她了。她的坚强和乐观感染着每一位医生和护士,有一位医生对她说,“你和你的癌细胞一样顽强!”

 

随着化疗次数的增多,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消瘦,而她依然积极乐观,一面配合医生新的治疗方案,一面关注中心的事,关心周围的人。到201110月以后,因为治疗效果评价较好,医生让她回家休整一段时间,她就在家里把没有写完的书写完、没有整理好的材料弄好。到11月底时癌细胞又一次扩散,她出现黄疸,腿浮肿,还晕倒过几次。她说她不后悔回家休整这么长的时间,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连遗嘱都立好了,完全以大无畏的精神迎接新一轮的化疗。

 

128我要去台湾开会,她提前把她要送的小礼物准备好,签好字,交代给我。我知道台湾有很多关心她的朋友,就逗她,“这样吧,开会之余,我来个吴冰病情新闻发布会怎样?”她也乐了,说“不要麻烦大家。”到我去台湾的前一天,她先后打三次电话,先叮嘱我带好护照,然后说台北冬季雨多,要带雨伞,最后一个电话是台北不需要穿羽绒大衣,如果家里人送我去机场,把羽绒大衣脱在车上,省得拿不必要的行李。我在电话里感谢她,叮嘱她照顾自己,她轻轻地带过一句话:“明天我住院。”

 

那次住肿瘤医院后不久,医生决定让她转到307医院,接受肿瘤的局部热疗法。她回家两周,然后于2012年元月11日住进了307医院VIP病房。那时她得了肺炎,高烧39度多,医生下了病危通知。而她顽强地熬过来了,体温回归正常,医生说她创造了奇迹。春节期间,她在医院度过。除夕夜,我给她打电话,问她有没有在看春节联欢晚会,她说没有,在看书!那天她吃了饺子,觉得过了年了。那些天她告诉我307医院下过病危通知,医生都有些不敢给她治了。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她笑着对医生说怎么对怎么治,不用担心后果,即使失败她也是为科学做贡献。

 

她的老伴老师38因肺炎不治去世后几天,她的病情变得危重。心脏、肾和肠道都出现问题。但她自始至终意识相当清楚,即使房颤厉害、心跳到190下时还感谢护士给她做心电图。她明白已到最后关头,确实没有办法了,她并不惧怕死亡,而是觉得很亏欠大家,那么多人为她捐钱出力,如果治不好那就浪费了国家宝贵的本来可以救治他人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她还想过捐献遗体,要为社会做最后一点贡献。

 

最后这两星期她受了不少苦,中旬以来,我在医院陪她的时间更多。每次她都催我快回家,不要耽误国际会议和其他工作。有一次我站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她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舍,随即闭上眼睛,狠心地说你回吧,你太忙。我不想让她为难,就走出了病房,在外面等候区里坐着,从上午坐到下午。我觉得虽然我和她隔了一道门,但只隔二三十米,我还在她身边陪着她。她发现虽然她把我赶出去,而其实我还在外面呆着时,就不再赶我走了。我不敢在她面前哭,怕加重她的心理负担。于是她躺着,我握着她的手坐着,听我谈工作,她满眼的笑,说你很能干,我就逗她,名师出高徒,我得做得风生水起才行啊!有时我们不谈工作,互相微笑地看两眼,不说话,两个人心里都在心疼,我心疼她受苦了,她心疼我太忙太累。

 

我常想,人间因为有爱不再孤独,却也因为爱而倍加孤独。她的离去,让我觉得很孤独。在亚裔文学领域,她是我的博士生导师和领路人,但她教会了我更重要的东西:敬业,对生活的热爱,以及透在骨子里倔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那就付出十二分的努力!是这些精神伴着我,在我的人生路上继续前行。

 


到过这里的访客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