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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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馆由[ 关中景 ]创建于2011年08月14日

怀念

发布时间:2011-08-14 10:17:29      发布人: 关中景

二00七年一月

吴宪洲


 

 

我家祖籍陕西临潼油槐镇。据父亲说,油槐镇一百年前叫吴凌镇,是旧社会连通渭河南北两岸的重要水旱码头和集散货物的重要商镇。南望秦岭,北靠北山。在蓝天红日下,可以看到八百里秦川的美丽风光,渭河如银练漂动。沿河两岸人口稠密,物产丰盛,交通发达,两岸森林茂密。吴凌镇犹如镶嵌在渭河平原上的一颗名珠。长长的街道,青石铺地。铺子、酒肆、馆子、作坊依街而设。宽阔的河面上,大小木船载着客人、商人,你来我往,穿梭不停。一到夜晚,船上的渔火,街上的灯光,交映成橘红色的光线,洒在漾着微波的河面上。从临河的小楼上传来如陈年老酒般的、醉人的秦腔曲子,卤着腊汁牛羊肉猪肉的酒馆氤氤着的浓郁的馨香。街头绰绰有人影,使整个小镇沉浸在梦幻之中。

因镇上最早只有吴凌两大姓,所以人称吴凌镇。不知道从何时吴凌镇更名为油槐镇,现在的油槐镇是在历史上一次渭河洪灾中迁移上来的。油槐镇是临潼县和渭南市的交界,1985年前归属渭南地区管辖,1985年后划归 西安市,距区政府所在地约35公里,下辖13个村民委员会,91个村民小组。全镇总面积45000亩,人口24600人。

从网上提供的资料看: 油槐为渭河北岸重镇,交通发达,通讯便捷,资源充足,物产丰饶。.高油公路横贯东西,关油公路直穿南北,西延铁路由镇中通过,境内县道、村道、组道形成网络,相互联结,四通八达。油槐镇良田沃野,渠井双灌。农业高产高效。,沿渭河有滩涂15公里,绿草如毯,树木掩映,空气清新,尤其适宜于发展大规模畜牧业和经济作物种植。

 

 

我家就在镇政府的后面,最早来这里落户的仅有5户人家,全是吴姓,所以外面人都把我们村子叫吴家庄,也叫五家庄。我父母在这里闯下基业生养了我们兄弟姊妹10人。

 

 

 

 

 

 

 

 

祭母文

农历三月三日凌晨2时,家里的电话突然惊叫不止,一种不祥的感觉控制了我的全身。当时我睡在女儿的房子,妻子睡在有电话的大房子,是她接的电话,刚拿起电话她就慌张地喊了一声,说母亲不行了,叫我快起。闻讯我只觉得天崩地陷,日落月坠,眼前突然一黑,仿佛正有万千鬼神正拽着母亲归去阴曹。下了床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巨大的悲伤包围着我。

我无法接受这个不期而至的噩耗,因为十几个小时前,母亲还声音洪亮地和我通了电话,说她身体很好,我还记着再过一天就回去看望她老人家,如今怎么可能……?妻子问我还有多少钱?回去带多少?还需要带什么东西?要不要带毛衣?是雇出租车回还是骑电动车?要不要和大姐联系?我只是下意识的应答。大约过了5分钟,我才清醒过来,噩耗是真的,母亲真的已经离我而去,道道冷气在我身上乱窜,痛定思痛,我必须坚强起来,必须面对这个无法改变的现实。接下来给大姐打电话,是大姐夫接的,他说大姐正在准备动身,外甥女婿已经到了大姐家,是他开车送大姐奔丧;因为要路过我这里,所以外甥女婿叫我在路口等他。

此时已经凌晨210分,出门下楼,夜色正浓。虽然已是春天,但深夜的寒气使我不停地发抖。抬望眼,星汉灿烂,天街繁忙,地上少了一个母亲,天上多了一个神灵,巨大的悲伤正在悄无声息撕裂我的心。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不多的出租车在街上出没。

20 分钟后,大姐的车来了,我和妻子上车,和大姐打了招呼,只字未提母亲,然后一路默默无语。过了渭河,上了河堤,下了河堤,上了公路,穿过街道,转弯进入村道,过了水渠,一眼能望见家门前灯火通明,门前停着不少车。我们的车在家门前刚停下来,二姐急忙上前叮嘱不要哭,等天亮以后再哭。

我的眼睛已经无法阻挡泪水,即使不能放声号啕,也已经涕泪纵横。除过我和大姐两家以外,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二姐和二姐夫,三姐和三姐夫,三个弟弟与三个弟媳妇已经先我们而到。母亲祥卧在炕头,面色慈祥平静,眼睛眯着,口微微张开,如酣睡一样。寿衣在身,头戴白帽,母亲信仰基督教,依照母亲的遗愿,上身穿着白色的外衣。大嫂、三姐跪在母亲北边,三姐和大哥守在母亲的南边。两个姐夫和其他子女伫立在炕前,默默等待天明。我走到母亲的遗体跟前,久久凝视着母亲的遗容,似乎远远地听到母亲亲切的唤儿声,悲伤汹涌地撞击着我脆弱的心扉,妈妈呀,妈妈呀,你怎么走得这么急?你怎么不告诉儿一声?你怎么不等儿归来?

母亲姓师名讳风云,乳名清贤,这个乳名还是我小时候母亲说到外婆时说出口的,大概知道这个乳名的儿女不多。外祖父有兄弟四个,外祖父为大。外祖父和外祖母共有三男二女。无论是在外祖父兄弟四个家庭还是在外祖父的一家里,母亲为长,母亲从小就很勤快懂事,因此深得长辈喜爱。在众多弟弟妹妹中,母亲也因通达善良坚强而格外受到爱戴。外婆去世后,三个舅舅和妗子待母亲如母亲,和母亲有说不完的话;比母亲小几岁的二外婆则待母亲如姐妹,一个亲姨更是不用说,不幸数年前因病先母亲而去。其他姨虽然和母亲不是同胞所生,但却情同骨肉,来往密切,四时看望。

母亲是个旧时代的农村妇女,所以很小就出嫁来到我家。母亲来到我家的时候,正是我父亲一生最艰难的岁月。那时,我爷爷病故不久,父亲不到二十,加上清贫如洗,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奶奶又无能力,所有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了父亲一个人的肩上。

母亲用她勤劳的一生铸就了天下所有伟大母亲的无字之碑。当时我家的现状,真是吃了上顿无下顿。母亲的到来,给父亲这艘航行在茫茫险滩快要迷失方向的大船指明了航向。父亲在世时,不知多少次感叹地说“家贫思贤妻”,说,这个家要不是母亲,真不敢想还有今天。不只是父亲这样评价母亲,我们兄弟姐妹十个哪一个不是沐浴着母亲的恩德长大成人?天地万物之中,父母为大,金钱富贵为轻。

母亲身高150多些,体重不足百斤。为了养育濒临危境的家庭,母亲用她柔弱的双肩和灵巧的双手开始了终生的辛勤劳作。每天晚上鸡叫就起来,纺线织布,白天则做家务或下农田干活。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炕头有一架纺车,冬天夜长,一觉醒来,常常听见母亲一边纺线,一边唱着“耶酥真奇妙,……”的教会歌曲。几天之后,一匹布就织成了,父亲择了日子,徒步几百里,把粗布拿到黄龙山里卖掉,再买些棉线或者换回粮食。

我读高中时,由于子女多,生产队收成不好,几乎年年“决分”时我家都要透支队里不少钱,粮食只能维持半年的口粮。每逢过年,只能吃一天的麦面馍。有一年全村人每人只分了39斤麦子。吃肉那是连想也不能想的事。

尽管家贫如洗,墙破房漏,但母亲坚持子女必须读书。为了读书的事,父亲和母亲没有少吵架,但最终还是父亲依了母亲。我是村里文革后第一个考上高中的,为了能让我继续读书,母亲和父亲商量偷偷做点小买卖。这在当时几乎是要犯罪的事情,所以不让我们知道。每天后半夜,等我睡着以后,母亲送父亲出门,回来后就纺线等待父亲归来。父亲骑了破旧的自行车,连夜赶到70里外的大姐家,把大姐提前买好的洋葱苗再带回来,趁天亮前卖掉,这样维持了一段。后来又从大姐那里贩回著名的赤水大葱转卖,这样又维持到了过年。我曾经估算过,父亲那时已经60岁,一个年已花甲的老人每天夜里往返140多里,就是铁打的人也难以吃消呀!每每想起这段历史,我的心都在颤抖,我的血都要迸溅,我的泪水都在飞流。父爱如山,母恩似海,儿女总有金银亿万,也难报其万一!

日子越来越艰难了,我和二哥都面临着辍学的境地。父亲已经多次给母亲说,叫我不要再上学;但母亲坚决不答应。父亲只好无奈,母亲则一次又一次地去学校求人,央求学校减免我们的学费。虽然那时只有两三块钱的学费,但家里就是拿不出来。不知母亲在这一过程中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委屈,看了多少眉高眼低;就是有了委屈,母亲又能给谁去说?

有一天夜里,父亲和母亲可能吵架了。天明,我起来正要上学去,猛听得父亲号啕大哭,说他无力再供我读书,堵住大门,不准我去上学,再去他就要上吊。母亲和大哥闻声慌忙起来,大哥跪在父亲面前,声声哀求父亲放我走,母亲则一会好言向相劝,一会也以死相逼,要求父亲开门。后来父亲终于同意我继续读书。

从这一天开始,我一连四五天不见母亲。那时家里已经揭不开锅,我回家也吃不上饭,有时吃一片红薯干,有时吃几口红薯叶蒸的菜团子,有时就喝一口水再去上学。母亲一连四五天不见人影,我开始发慌,其实全家人都发慌了。问父亲,问哥哥,问姐姐,问弟弟,谁也不知道去向。就这样,我饿着肚子照旧去学校,每天下午放学后忍着饥饿等带母亲归来,从日落等到月亮升起来,再等到月落,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依然没有母亲的音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打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患上了心脏病,我害怕失去母亲,每天在恐慌中度过。大概第四天晚上还是第五天晚上,就在我思母成疾快要崩溃的那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坐在屋后的水去上哭等,眼泪都哭干了。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快要落下去的时候,我在极度疲倦中猛然发现东边水渠上慢慢走来一个人影,近了近了,她走得非常吃力,好象还背着什么。那时我已经激动失控,我不管是不是母亲,我都哭喊着“妈---------------”我听见母亲微弱的应答声,果然是妈妈,我不顾一切冲上去,抱着妈,一声一声地叫着妈妈。

原来,母亲瞒着全家人,瞒着全村人,瞒着那时当队长的父亲,偷偷去邻县讨饭,身上背的就是讨回来的馒头。后来才知道,母亲那次病倒在外乡,幸亏遇到一个好心的人家,要不险些回不来。

为了养活全家,母亲多次给学校的女老师看孩子。先是给我小学的老师看孩子,后来又给我高中的老师看孩子。我的小弟弟那时和被看的孩子大小一般,为了挣来每月5块钱,母亲常常不得不把小弟弟放到炕上,任他哭叫,象艾青诗中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中的大堰河一样,她用养育别人的孩子来养育我的一家,其中的辛酸谁人可知?

我结婚以后,有了女儿菲菲,妻子的单位远在甘肃煤矿,一家三口,分居三处。为了把我妻子从外省调回临潼,母亲瞒着我们,拖着古稀之年的病躯,几经周转,坐车去临潼找同村的干事的人,靠着一张老脸,央求乡党帮忙。1985年,人事调动已经非常艰难。不要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很难办成调转。母亲以她一贯的为人,没有花一分钱,一周之内就把我妻子调动的事情说成,临潼这边随即就下了商调函。那一阵秋雨连绵愁煞人,商调函是母亲亲自从临潼带回来的,又是大哥连雨送到三百里之外的蒲城,那是我在蒲城。大哥说,是母亲冒雨从临潼拿回来的,叫他赶快给我送来。儿行千里母担忧!妈妈,我用什么能报答你?就算我有黄金万万,我也报答不了你的恩山一角呀!

我上了高中后,由于生产队分的粮食不够国家给高中学生的口粮标准,因此学校每月给补贴7斤饭票和两块钱的菜票。这样,每周我都到学校食堂买来最好的白面馍馍以及带肉的菜,拿回家孝敬父母。等到我离开老家,城里谋生后,这样的机会却常常被距离和繁忙残忍地剥夺了。每当我在城里品尝美味佳肴时,就想起还在农村受苦的父母,常常品不出其中的美味,心中无不涌出疚憾,遗憾不能与父母同甘甜。我离开老家已经整整27年,无数次地期盼着父母能和我同吃同住,然而每次父母都已不习惯城里生活或者家里还有弟弟没有成家为由而拒绝。我知道这是父母的托辞,真实的原因是不想给我增添麻烦和负担。我工作以来,母亲从未给我要过一分钱,而我每次给钱时她都说她有,她养的猪羊一卖就是钱,我坚决要给她,她才说不要把我坑住了,外面啥都要花钱。

我到城里后,她和父亲只来过两次,一次是我刚住进单元房的春节,还是我千方百计做了工作才答应到城里过年,正月初七是母亲生日,她必须回去。可是,三十来的,初一就想回,勉强过辽初二,初三坚决回去了。母亲第二次来我家就是临终前十天。本来是我叫到这里看病的,看好以后母亲能多住些日子。要是这次不住,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医院检查每那天,我在前面划价缴费,60岁的大哥背着82岁的母亲,三姐前后陪着,带着行李,上楼下楼,目睹之人,好不感动。还好,检查完身体,除过心脏病老病之外,一切都好。在我家住了一周,我问她想不想回家,她说不想,我满心欢喜,以为母亲这次可以多住些日子。不料第七天晚上,听大哥说给她做棺材,她就想回去看看,说做棺材底那天她一定要亲自看看。于是又和大姐电话联系,决定星期日去大姐家。临行前,我又去大药店买了些治疗心脏病的药,给三姐一一做了交代,星期天我和妻子与三姐一同送母亲去了大姐家,晚上我回学校前又陪母亲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告诉她要是不想在大姐家住,就立即再回到我家。不想这竟成为我和母亲的诀别。三天后的夜里,弟弟打来电话说母亲想和我说话,我暗自诧异,这么快就回到了老家。那天母亲在电话里声音很健康,说她很好,不要叫我牵挂,没有事就不要回来,不要我太累,叫我把身体保养好,还叫我多吃南瓜荞面,对防治糖尿病很有好处。呜呼,母亲,我哪里晓得你数日前的渭南之行,竟成你人生的终点,十几个小时前的电话问瞩,竟成你的绝响!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却深明事理,慷慨爽快,真挚善良,尤其是记忆惊人,她熟谙几乎所有的秦腔古戏,并且过耳不忘。她用古戏中的台词和善恶典型教育我们儿女要为人善良正直,她能吟唱许多叫人行善修好的基督教教歌。每逢周日,就有许多信婆善女聚集到我家在一起唱歌。临终前一周在我家,外孙媳妇来看她,随意问母亲还记得我们儿女的生日,母亲从大姐开始,一一报出,连出生的时分也不误,并且报出了孙子的生日,令外孙媳妇惊叹不已。她一生结识的干亲不下十几家,所有的干亲都把母亲当作至爱亲朋,不是亲戚,胜似亲戚。大姐的干妈在街南,大哥的干妈在南付村,二哥的干妈在东寨子,三姐的干妈在街东,还有许多干母亲的干姐妹我已记不清,有义子五六个,义孙五六个。凡是和母亲打过交道的人,没有不被母亲的气质胸怀见识所感佩的。每当家里生活大事遭遇艰难时,几乎都是这些干亲解囊相助。我们兄弟结婚、姐姐出嫁、青黄不接的口粮几乎全是这些干亲鼎力襄助,事后从不催问。如果不是母亲的出众人品和卓越才干,我们哪能度过苦难的岁月,恐怕早就不是病殁就是饿毖了。

疼爱子女乃母爱的本能,我的母亲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她既不是溺爱,也不是恶爱,而是用一颗博大的母亲情怀感悟子女。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没有恶言骂过谁,更没有动手打过谁。能忍天下难忍之事,能容天下难容之人。在她虚怀若谷的胸襟里面,在82年的人生旅程中,她能坚持到最终,实在感天动地,人神景仰。然而我却从母亲一次次当着我的面涌流出的泪水中,猜知她一生承受了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委屈和伤害。她从不给儿女诉说别人有意无意强加给她的辱骂和怨恨,更不用说给旁人谈及自己遭遇的不公。六个儿子,六个儿媳,三个女儿,三个女婿,家家都有矛盾,人人都有脾气,但母亲从来不准儿子说媳妇不对,从来不准女儿说公婆的不是,无论是儿子和媳妇闹矛盾还是女儿与女婿不和,母亲只说儿女有错。晚年的父亲因为牙齿脱落,有时吃了子女送来的不合口的饭菜就摔碗,叫母亲重做,母亲一句话不说,立即就做。天下这样的母亲我想一定有,但绝对不会很多,象母亲这样的更少

勤苦劳作是母亲永远的个性,她为父亲和儿女子孙做了一辈子饭。大哥二哥婚后没有分家前,我们一家十几口人,全都是母亲做饭。按理说当儿子们一个一个都成家立业之后,母亲应该可以颐享天年了,可是母亲却并没有去享受,而是和父亲依旧住在老屋里,风烛残年,相依为命,就连喝一口水也得自己去烧。给儿女做了一辈子饭的父母临终也没有一个儿女给二老做饭。记不清有多少个大年三十,我是冒着风雪把年货给母亲送到乡下,然后又回到城里。每次从老家返回时,回头都是父母村头目送的身影,每次返回城里的路上,我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回家的路是伤心的路,其中的伤痛只有天知道地知道父母知道我知道。

只要有时间,我就尽量往老家跑,每次回家不是给母亲送药就是送吃的,估摸着母亲没有钱花了,我就赶快回家去,即使天上下刀子,也不能阻挡我回家的脚步。寒来暑往,母亲就估算出我最长四周回去一次,于是就掐算着第四周是什么日子,于是那天就坐在门口向东张望。有一年五一节,说好我要回家,不料天下大雨,并且愈下愈大,眼看着是回不去了。我在学校焦急徘徊,想等雨小点再动身,可是越等越大,天色越来越暗,不知道父母会急成什么样子。于是我不顾一切地上路了,夏雨如泼,密密麻麻,打在脸上连眼睛也睁不开,我心里想象着父母怅然失望的样子,一气在风雨中骑了30里。天色渐暗时,我浑身水淋淋地进了村口,家家的门都关着,远远望去,只有父母扶着拐杖,还坐在门口,一个坐在左边,一个坐在右边,岿然不动期盼着我,我喊了他们两声,他们忧愁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而我,泪水和雨水一齐在我脸上奔流。

就在最后一次离开我家前,我还为母亲以后的吃饭担心,问她怎么办?她说只要病不犯,她会自己给自己下面条,还有方便面奶粉等等。我的鼻子当时一酸,无话可说。一个养育了六个儿子三个女儿的母亲,竟然连作饭的儿女也没有?母亲坚强地走完了一生,也给无论是真想当孝子的儿女还是想当假孝子的儿女没有任何表现的机会。我想,连我在内,所有的儿女都去想想自己到底对父母怎么样?到底有没有什么遗憾?

天亮前,母亲已经被抬到了灵堂前;天亮以后,我们全家几十口人,跪倒在母亲灵前放声痛哭,大哥在纸盆里烧纸,缕缕青烟袅袅回旋在屋子的上面,憋压在心中的悲伤化成巨大的哭声撼天动地,不知道此时天都有多少神灵在迎接母亲的归去。村长来了,执事的总管来了,一切丧事全由村里安排,家里只是接奔丧的客人。

黄昏时分,开始引魂,所有男性孝子贤孙一律重孝在身,由大哥领着,去接已亡的亲人,先去引回父亲的魂灵,接着去引祖父祖母的婚龄,再引增祖父的。这些魂灵将在另一个世界和母亲朝昔相伴。母亲的去世,在村里引起极大震动,前来吊孝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放声痛苦,有的哭得呼天抢地,拉也拉不起,有的默默鞠躬叩拜,焚香燃烛,悲伤不已。我们引魂必经的路上正在春灌,跑出麦田的的水溢在路上,等我们回来时,几个中老年妇女一边用铁锨整修路面,一边说我母亲积福行善,是个好人。母亲为人真挚而善良,从无嫌贫爱富,有一年,门前来了一个商洛乞讨的妇女人,家里正在吃饭,母亲给她盛了热饭吃,临走,给这个乞讨的妇女装满了一袋子馍馍,感动得那个妇女泪流如线,说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我大姑妈姑父去世早,两个表兄前些年景况很差,不是缺吃就是没穿,母亲把家里的新棉被和旧衣裳给了他们。村里有几个孤苦老人,子女不孝,母亲把我给她的生活费也送给这些孤苦老人,我每次回家拿的吃喝,母亲也和这些老姐妹一起分享。这些老人每次见到我都夸赞我对父母好,岂不知我仅仅做了一个人应做的基本,离好还真的很远很远。

当天晚上,天色晴朗,可是狂风哀号,万籁不安,直翻卷得门前的帐篷嘭嘭做响,天亮后系在屋角的一端的帐篷已经挣脱,在风中上下翻飞。我和小弟弟与三个姐姐守灵,担心天变下雨,因为晚上要迎接抬“食落”的客人,这样的大风要是一直刮下去,晚上几十席客人将无发接待。等我们引魂完,天也黑了,风停声息。执事的总管说,你母亲是好人,神会保佑她的。

第三天出殡,天气格外晴好。一声“起灵”,哭声震天,9个儿女哭得最悲。大侄子怀抱母亲遗像,大哥在前,二哥在后,我在第三,叫一声妈,流一滩泪,再叫一声妈,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脸,满耳都是唤母亲,声声唤不醒母亲回。当棺木落到墓底,大哥哭喊着跳了下去。我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喉咙不知何时已经哭哑,只有微弱的声息叫着妈……妈……妈……我哭叫着妈妈妈妈爬到墓口,想最后再看一眼母亲,却被两个外甥女紧紧拉住。我失控一样的哭喊,浑身软瘫,从此我和母亲就要分两地,抬望墓洞成坟冢,血泪相和流满面,唢呐声声肠欲断,哀乐阵阵心已碎。妈妈呀,菲菲出生八个月后,你和父亲用一只奶山羊一直养到两岁,七百多个日夜怀抱孙女,我没有报答你呀!多少个周末,你和父亲抱着孙女,伫立村口,眺望着我们回来的方向。如今她在江苏读书,不能回来送你,不孝的儿子没有教育好你的孙女呀。暑假归来,我一定带她来看您,你安息吧!也许是心灵有应,当时我听到有短信息传来,安葬完毕,打开手机看,正是菲菲发来的信息,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却是字字含着焦急:爸,家里没有事情吧?我婆好吗?你和我妈好吗?

母亲一生都在和病魔抗争,也饱受了病魔的摧残。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母亲有病,而且经常犯,每次病犯以后都非常危重。那时医疗条件非常之差,家里也没有钱。每次母亲犯病之后,我们只能无奈地看着母亲被病魔折磨。有一次,母亲从黄昏开始犯病,呻吟不停,栽撞不止,请来医生打针吃药走后,稍能安定,但却一直昏迷不醒。整整一夜,我们兄弟姊妹围跪在母亲的身边,不敢大声出气。那一夜好长好长,人人都心知死神就在昏暗中窥视着母亲,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母亲终于苏醒过来,死神又一次被我们赶走。不是我们感动了上帝,而是母亲认为她还没有把儿女养大成人成材,她不能走啊!

这时,上级要求各村成立赤脚医生医疗站,母亲和大哥给当时的医院赵院长说话,叫二哥当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从此二哥就成了医生,成了母亲的专门医生。在父母病危的一个月里,在家的儿女日夜都轮流陪伴在侧,寸步不离,日夜不离。二哥每天给打的吊针就有4个小时,父母生命的最后日子几乎可以说是用药在养着,是儿女们用最纯真的心在守护着父母。

母亲身体发生根本性的好转是从我考上大学开始的。我读大学的时候,学校每月给我有23元的助学金,除去10元的生活费,我每月从学校买上有营养的食品周末带回家给父母。有一次,我去学校的挂钩医院看病,无意中得知山揸糖浆治疗冠心病有特效,就买了两瓶,母亲服用后说效果好,此后这种药没有间断,一直到我大学毕业,母亲也没有犯过病。

我毕业分配到蒲城的铁路单位,母亲去看过我一次。初次见面,我的邻居-----一个河北的中年家属就喜欢上了母亲。后来我又调回渭南,母亲仅来过两次。每次回家,我都是食品药品一齐带,光阴荏苒,一晃将近三十年,我从书上报上,再到后来的网上,十分留意治疗冠心病的医药,一来二去,我几乎成了冠心病的半个医生,什么是平时服的药,什么是急救的药,什么是饭前的药,什么是饭后的药,我都烂熟于心。母亲最后服用的药全是我从网上搜集的新药,而且疗效很好。母亲从我这里回去后,凡是见她的人,都说她脸色红润,说话响亮,走路连拐杖也不要了。她急于回家是因为大哥给她把棺木做好了,她要回去“验收”,她还趁人不注意,一个人在棺材里躺了一下,高兴地对哥哥弟弟们说:“做的很大方,躺在里面很郎然”,与半个月前的气息奄奄判若两人。哪里知道第二天凌晨她就随父亲去了!

母亲走了,她是担心父亲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孤单,她要陪伴父亲去了。母亲留给我们儿女的只有三百元钱,这钱还是大姐前不久给她的,她舍不得花。咽气前一天,她知道二弟供两个孩子上学,一个高中,一个大专,执意要给二弟,但二弟坚决不要。最后一次来渭南看病时带在身上。我和大哥三姐带母亲看完病,母亲问我花了多少钱,我笑着对她说,花多花少你不管,有我在就有你花的钱。她说她身上还有300块,你还要供菲菲上学。现在想起这些话,我的眼睛又一次涌出泪水。母亲一生为儿女花了多少钱,谁能算清?

母亲走了,她没有任何遗憾地走了,了无牵挂地走了。三姐的小儿子是母亲从小养大,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直到中国科学院读研究生,一直没有离开过母亲。所幸母亲在我家的一周里,母亲和这个外孙连着三个晚上上网聊天,视频说话。一个大字不识的82岁的农村老太太能和读研究生的外孙“网上对话”,应该是个特大新闻,最后时刻,现代通讯工具了却了祖孙的心愿。那天母亲特别兴奋,连连赞叹现在人很能。网上刚刚说完,菲菲就打来电话,祖孙两个又互通心声。母亲说,她跟三姐去过西安,上过大雁塔,逛过寒窑,跟大姐上过华山,跟我去过蒲城,到过渭南,一生能这样很满足了。临终前一天晚上,她给身边的人说,三个女儿个个儿孙满堂,六个儿子,都有经济来源,她很满意了。

我感谢父母没有给我们留下钱财和资产,这样免去了不少纷争,使我们兄弟姊妹的关系免受铜染。与那些为子孙疯狂攫取不义之财的达官贵人想比,母亲是一座高入云天的大山。清贫在某种情况下,真是好事。

我是母亲9个子女中唯一一个上了大学在城里工作的。虽然生活在城里,其实也是千千万万个最普通人中的一个。清清白白地做人,勤勤恳恳地做事,是我秉承了父母的本性。我没有条件使母亲扬名于世、显赫于朝,母亲也不要求我这样做。我能做到的是以一个赤子之心来奉养父母有生之年。当我最后一次送母亲去大姐家,车到了大姐门前,母亲要下车时,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着母亲下车的。那一瞬间,我第一次找到了做儿子的感觉,第一次直觉到了晚年的父母是多么需要儿女的拥抱,我真为大哥在医院给母亲检查身体时能楼上楼下地背着母亲而羡慕,一个60岁的儿子背着82岁的老母,那是怎样的一种母子情怀!我一生靠文字吃饭,供养父母的钱数不多,但都是我用血汗劳动所得,每一分一文都非常干净,父母花了也安心。我没有也不会给父母修建金棺银椁,我只能用我特有的文字来追悼父母的忠魂。文字是不朽的,比金银干净,比砖石坚固,它会长存于每个想念父母者的心里,每当清明时节就会发芽开花,生生不息。

去年秋天走了父亲,今年春天走了母亲。短短半年,痛失双亲,再不闻慈母唤儿声,儿唤慈母再难应。飞鸟归林,我家在哪里?美味佳肴,谁来与共?孤独坎坷,谁来安慰?委屈荣辱,向谁诉说?妈妈呀,从此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漂泊游子,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五十年生养教诲父母恩深似海,一日诀别阴阳相隔再想见只能梦中,儿子无力回天,谨以此薄文奉献于父母灵前。

200644日凌晨2时于渭南家中

 

清明黎明梦见母亲向我走来:

春风绵绵诉衷曲,杨柳依依不忍分。

百年老宅依旧在,门前不见纳凉人。

 

先考一门(42人)

 

曾祖父:吴敬玉

祖父:吴全西(二祖父吴全吉,是当地的名人和能人)

先考:吴云乾(1917-2-9-2005-9-14

母亲:师风云

 

祭父文

 

 

2005年农历914日凌晨410分,父亲再也听不见我的呼唤,弟弟从后面抱住父亲,我在前面恸声呼叫,并仓皇地按着父亲的胸口,无论我和弟弟怎么连声呼喊,无论母亲怎么含泪挽留,父亲还是不应声。仓皇之际,赶紧给刚刚躺下的二哥打电话,二哥闻声惊哦一声,旋即就到,上炕跪倒在父亲面前,急切声声呼唤父亲,无应;即把听诊器搁在父亲心口,我和弟弟惊恐地望着二哥的脸色。二哥眼里忽然涌出泪水,对我摇摇头,叫我赶快叫大哥回来。其时,大哥离开父亲身边还不到2个小时。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天崩地裂,人生凸现巨大的一片空白。

我走到门外面,此时,明月悲暗,夜色愁沉,万籁无声。我给大哥打手机,手机已关;给大姐打电话,姐夫接的,问我是谁,我一个字还没有吐出来,喉咙已经被巨大的悲痛塞满,那边姐夫着急的问出了什么事情,我才报了噩耗。随即,我又给二姐大电话,是二姐夫接的,其时离二姐离开父亲不到6 个小时。6 个小时前,二姐还给父亲洗了身下的床单和褥子,说好天明以后还来给父亲逢褥子。接着,再给三姐打电话,是外甥接的,三姐一家三代6个小时以前,天天陪在父亲身边。再给二弟打电话,我只说叫二弟立即路过镇政府,赶快叫上大哥一起回来。小弟弟住在后院,我大声喊了几句,弟弟跑出来,我把事情说了,叫他立即去叫大嫂,叫大嫂来给父亲穿衣。全家人都被巨大的悲伤折磨着。不一会,大哥就急惶惶跑进门,上炕换过大弟弟,把父亲抱在怀里,连声唤着父亲,他怕把父亲吵醒了,声不大也不小,声声如割我心。

外面响起一真急促的脚步声,大嫂来了,爬在父亲面前,叫着父亲,声音轻细柔爱,我的眼泪扑簌扑簌滚下来。母亲叫大嫂给父亲穿衣服,大嫂叫端来热水,给父亲洗脸,洗身子;昨天二姐已经给父亲洗了身。外面响起了摩托车声,二姐夫先来了,接着三姐和姐夫来了,两个姐夫帮助大嫂给父亲穿衣,大哥一直把父亲抱在怀里。穿好衣服,就赶快屋里设置灵堂,两个姐夫多经历过这种事情,很快就摆设好了,接着就是把父亲停在“草”上——在一块床板上放一层麦秆,父亲就躺在上面。按照习俗,父亲由两个姐夫抬放到“草”上。刚放好不一会,就听到外面脚步声大乱,进门来的人呼吸急促,喉咙滚涌着,嘴里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直扑“草”上的父亲,顿时号啕大哭起来——是大姐来了,120里的路,由外甥女女婿开车送来。大姐已经65岁,我们惟恐大姐哭坏身体,几个人一齐上来,才把大姐抱到母亲的炕上,至此,我们兄弟姐妹9个人除二姐要管顾其孙子外,全部到齐,一起来给父亲送行。

一生争气独立自持造就大家业,两袖清风含辛茹苦养成众儿女,父恩如山。父亲生于1917年农历二月初九,有兄弟姐妹6人,父亲为长,十五岁那年,祖父去世,祖父没有留下足以活命的土地,剩下孤儿寡母7人,全靠父亲一人独立自持。为此,父亲年轻轻就给财东人家扛长工打短工,十六岁和母亲组成家庭,男耕女织,日子过得非常清贫。母亲能干,一年到头织布,父亲则在农闲时担上织好的布到北山(黄龙)一带去换回粮食。闹饥谨那年,父亲在渡口撑船,全家人饿得要死,父亲的两个大弟弟一个病饿而亡,一个失踪,两个妹妹先后出嫁,大妹妹,即我大姑嫁给同乡一小地主家,小妹妹即我小姑嫁给了一个家族显赫的杜姓人家的侄子。(小姑父的叔父杜印堂和孙尉如范子材是黄浦军校一期生,而且是所谓的“桃园三结义”)。

祖母是个苦命女人,可能不太喜欢父亲吧,所以我们对祖母几乎没有印象,我上面的三个姐姐和两个哥哥都说祖母偏爱小叔。小叔念过书,父亲没有正式读书,所认识的字全是跟别人学的。小叔后来到外面做生意无获,又去当了国民党的勤务兵,解放战争时在大力战役中逃跑回家,但没有吃过苦,再后来成家又和父亲分家,祖母跟随叔父。

我和三个姐姐两个哥哥都和父母经历了饿死人的年代,相比较,我比兄姐吃的苦要少得多,一是父母兄姐照顾我,二是我经历的苦难岁月要短。我记忆中最清晰有两个片段。

一个是我刚读初中那年,学校落实“五七”指示,派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去外县参观校办工厂,去时本来不需要个人花钱,但听说另外一个同学家里给了10元,我也给父亲要钱。父亲那时正病着,躺在土炕上,炕上的席子很破烂。我说了要钱,父亲半晌没有说话,可能那时父亲病得没有力气说话,也可能被我的要求难住了,他一动也未动。过了好大一会,父亲见我还没有走,就挣扎着抬起头,颤抖着那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慢腾腾地揭开破烂的席子,从席子下面摸出一块钱给我,然后呻吟了几声复又躺下,把手放进被窝。
    读高中那年,日子更艰难了。除过吃红薯外,几天不见粮食都不是希奇的事情。为了解决哥哥姐姐婚嫁和供我与弟弟们读书,父亲不得不白天给生产队里干,晚上偷偷去贩菜。贩菜的地方在100里外的大姐家,那里出产有名的赤水大葱。大姐提前批发好葱,父亲晚上从家里出发,天明以前再赶回来卖掉。每次能赚5---6元。为什么要夜里去夜里回呢?因为当时政府不允许这样,说是投机倒把。父亲每次走时我都听见母亲叮咛什么,好象非常担心的样子;每次回来我就被父亲和母亲的说话声惊醒,最常听到的是父亲坐下来时的喘息声。母亲那时也用另外一种方式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在父亲出工之后,母亲就悄悄离开家,到临县农村去乞讨,白天怕人看见,晚上在父亲贩菜之前回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来,我听说国家给家庭贫寒的高中学生每月有伙食补助,我就写了申请。果其然,学校每月给我有了6斤饭票和3元钱。我每月把饭票买成“杠子馍”拿回家给父母吃。

我的女儿菲菲出生后,我和妻子分居两地。为了解决妻子的调动问题,那时父亲已近古稀之年,父母亲自找在临潼县的本村人说话,终于把妻子从甘肃调回老家。我的女儿出生后,由于没有住房,不得不在8 个月后送到老家,由父母带养。为了抚养菲菲,父亲专门买了一只产奶好的山羊,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顾不得自己的身体,风里雨里,既要养好奶羊,更要养好孙女,真是吃尽了苦。常常是父亲挤奶,母亲抱着菲菲;母亲煎奶时,父亲抱着菲菲。每个周末,总是父亲抱着菲菲站在村口,朝着我们回来的方向焦急地等待,有时火车晚点,父亲说要等到夜里。

以后我在城里有了住房,条件好多了,可是父亲却很少来享受过。记得还在临潼租房居住时,父亲来看菲菲,硬是不肯吃我们特意给他做的“好”饭,硬是不肯睡在床上,而是要坐等天明,叫我们自己睡。

我搬家到渭南后,离老家只有40里路,但父亲只来过一次,那还是在一个大年三十,仅仅只住了一个晚上,他就要回老家,在我强留之下,他勉强又住了一个晚上,初三坚决要走了。我知道,父亲是看我住的地方太小,他不愿我遭受尴尬和为难。父亲一生只为儿女所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就在弥留之际,还给远在江苏读书的菲菲电话里说,要好好读书,不要担心他,他啥都好。在福建读研究生的外孙打电话要回来看他,他说,路远不要回来,只要你一切好就行,他不麻烦人的。     

按照风俗,天亮以前要给父亲烧纸,纸盆放在了“草”下,“草”前挂起了写有“奠”字的条幅,条幅下是供桌,供桌上陈列着父亲果品和父亲的遗像,遗像前面香案,所有男女孝子贤孙头上都披了白纱,重孝在身,朝着父亲的遗像跪拜。凌晨6时,大哥作为长子首先跪倒在父亲灵前,向父亲献上三柱香,然后在纸盆里燃烧了一捆烧纸,叩拜,一声“大(读“达”)呀”,哭声震天。烧过纸后,天色已亮,即商议告知村长并安排报丧。

早上8点多,村长来了,执事的人来了,先安排专人分路报丧,再安排专人打墓,再安排人菜买和拉桌椅以及过事用的家具。中午,门前已经挂上了白纱,两侧贴上了挽联。下午,开始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和村人。

早上我已经电话给学校请假,信息中心的主任听说我还要调课,就叫我给教务处长请假,教务处长接到我电话后,吃了一惊,立即答应并安慰我,问到我家的路线,我全说了。随后,我向大学同学和高中同学要好者发了信息。

下午4时,学院来了一辆车,带着两个花圈,一个是学院工会送的,一个是学院送的,来的是工会主席,教务处长,人事处长,院办主任,铁道工程系主任,基础课部主任,我们信息中心的主任,带来了900元的随礼。他们在父亲灵前燃香三支,三鞠躬后,小坐10分钟即离开。过后半个小时,大学同学开来6辆小车,来了8个人,燃香鞠躬,小坐即走。晚上,本家来了8个代表来吊唁,大哥和他们商量第二天晚上引魂的事情。本家的曾祖父和我曾祖父是亲兄弟,如果要引高祖父的魂,本家也要跟着引魂,那样孝子就不计其数了。商议的结果是只引我祖父的魂,本家族就不参加了。

这一晚上,村里派专人守灵。我们家人的责任是看管好父亲棺材顶上的水灯不能熄灭。父亲的所有后事已经安排,定于第三天安葬。因为公坟已经无地,父亲的坟墓只有定在我家的承包田里,也就是在我家和镇政府的中间。那一片有8亩地全是我家的,是比较理想的墓地。大哥请来了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来划墓穴。风水先生说头枕华山好。这是一个双统墓穴,一个是父亲的,一个是母亲的。大哥给侄子说,将来这里就是我和你爸的……

父亲选择在农历的9月十四走,其中有许多令人称奇的地方,而这个日子对父亲来说是一个鞠躬尽瘁、恩泽普照的日子;对后人来说都是一个永远要感恩带德的日子。 从农历814凌晨2时父亲从床上跌下来,到农历9月十四日凌晨4时低头,整整一个月父亲都在挣扎,在去留之间徘徊,在天地之间犹豫。如果父亲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人,那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上路,可是,父亲的厚德和深情正是用他自己的痛苦挣扎来关顾后人的一切一切。

814那天,是个周六,得知父亲病了,我从单位匆匆赶回。此前我一再请两个哥哥关注父母身体,父母身边不能一刻无人,尤其是晚上。当天晚上,我叫其他人回各自家休息,晚上我来照顾父亲。那一晚父亲睡得很好。看着父亲熟睡我才睡下。凌晨2时,忽然听到一声坠地的钝响,接着母亲就喊我赶快起来。我急忙跳下床,发现父亲瘫倒在床下,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扶坐到床上。这才发现父亲这一跌非常严重,头上,右耳,右眼,右手全是血,我把卫生纸卷成柱状沾也沾不完,情急之下,把消炎吃的胶囊拔开,把里面的粉末撒在伤口上,这才至住流血。我问父亲疼不,他口里含混不清地说不疼。我发现他的耳朵还在流血,卫生纸和药粉止不住血。他叫我找火柴皮,说火柴皮能止血。我依法办理,才把耳朵的充血止住。不一会,父亲又呻吟起来,说脊背疼,我看没有办法,立即给当医生的二哥打电话,二哥立即赶来,先给父亲打了破伤风的针,然后清除伤口的污秽,最后包扎好。

从这一天开始,我已经意识到父亲将要远行了,心中无比悲伤。第二天是农历中秋节,父亲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我知道父亲爱吃米饭。就问他老人家吃米饭不,这一说还管用,他说吃。当天中午,我蒸了一碗米饭。父亲没有牙,吃东西困难,我就把牛肉切成碎末,和西红柿、鸡蛋炒在一起。这天中午是父亲吃我为他而做的最后一餐,虽然吃了半小碗,母亲高兴地说还吃的不少。下午一点多,我就回要单位。二哥见我骑自行车太累,特意给我买了辆电动车。我因为内心悲苦,也没有骑电动车,而是骑着20年前买的旧自行车逆风返校,一路上想着病中父亲的情形,无数次眼里涌出泪水,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学校的。回到家里后,平生第一次埋头大睡,一直睡到晚上快7点。晚上又到学校给两个哥哥打电话询问父亲病情,再把父亲的病情转告给远在华县的大姐。大姐说国庆后她就去陪父亲。

国庆一放假我就匆匆赶回老家,没有料到大姐已经先我回到家里,父亲身边围满了人。父亲半躺半坐在我给他的钢丝床上,大姐在身后抱着父亲。父亲眼睛闭着,我叫了一声,他吃力地睁开,声息微弱的问是不是我。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要滚落下来。大姐强笑着问父亲:“谁叫你?”父亲说出了我的名字。旁边的三姐对我说:“父亲就等着你回来”。是的,父亲9个子女,一周前已经有8个到了,而且轮换着24小时守在父亲身边。我一个流浪在外,只有这时才能回到父亲身边。

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人生一场,何尝不是养儿(女)一生,用在最后。

其时,连阴雨一直下个不停。而且愈下愈大,愈下愈精神。每天的天气预报都把阴雨无限延长。天气预报成了这时我们最最关注信息。我们兄弟姊妹9个,加上嫂子们,白天晚上守着父亲。大姐大哥二哥三姐和我是不分昼夜守护在父亲身边,晚上大弟三弟三姐夫一熬就是通宵。无论我们怎么努力,父亲还是水米不进,靠哄着勉强能喝一口水,然后就摇头坚决不喝。

雨还在下,父亲还在挣扎,二哥每天要给父亲打吊针将近6小时,有时晚上还要再挂两个小时,父亲身体越来越弱了,说话没有一点力气,有时需要鼓很大的力气才能表达清楚。但是父亲的头脑异常清晰,在北京的侄女要回来看父亲,大哥把手机给父亲,让侄女和父亲说话,父亲口齿很利索地说,不要回来,我好着哩。我打电话给在江苏读大学的女儿菲菲,叫她和父亲说话。我听见菲菲叫着爷爷,父亲给菲菲说,我没有事,你安心读书,路远不要回来。在福州读研究生的外孙放心不下外公的病情,把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我把手机给父亲。父亲还是说他没有事,身体还好,叫他好好读书,做大事。和在异乡的孙儿们通完电话,停了一会,父亲自言自语地说,人老了,老麻烦别人。

三姐的两个儿子是父亲和母亲亲自带大的。三姐那时在西安做服装生意,两个儿子吃住读书全靠父母。父亲每天早上要叫醒外孙,每天晚上要在路上接外孙放学,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16年。

眼看国庆长假就要过半,父亲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连阴雨还在疯下,我们之所以担忧下雨,原因大家心里都明白。一天晚上,我给两个哥哥说,我们得赶快准备。大哥望着雨天说,明天就去找村长,先定坟地,再找看坟地的人。二哥说不敢再等了。第二天就和村长谈定了坟地,就在我家承包田里。村长说只要雨一停就立即安排人打墓。说来也巧,国庆长假的最后4天,云开雨霁,红日初升,蓝天格外清新。父亲的和母亲的墓穴在我返校的那天砌好了,父亲的病情也在那天有了好转。

国庆后的那一周,我每天都要给大哥或二哥打电话询问,大哥有时也给我打电话告知情况,总之是没有变化。农历9月十三日夜,大哥打电话来,说父亲已经多日不吃不喝不睡,以前吃了安定片后还睡一两个小时,最近却不管用,父亲叫我给他买治心慌安眠的药。要是买不到就不要花费了。当天晚上,我在网上搜索了三个小时有关于治疗心慌安眠的药的信息,一一记下,第二天一大早,跑遍大街小巷所有药店,请教坐堂医生,最后买到一种叫录氮平的药。妻子说她有事就不回了,叫我一个人回去。我中午12点出发,回到家已经下午两点。那时,二姐正在门前洗衣物,母亲说,昨晚父亲大便,拉到裤子和床褥上,是二哥和小弟弟夜里给父亲洗了身子,弄脏的衣物二姐正在洗晒。二姐平时要给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妇管孩子,很少来陪父亲,这天是来替换三姐的。过了一会,大嫂来给父亲熬面糊糊,熬好以后,用汤勺一口一口的喂,那天父亲吃了半碗面糊糊。吃完面糊糊,大嫂给父亲洗脸擦嘴,忽然发现父亲眼角有血丝,仔细一看,两个眼角都有血丝,就问父亲疼不疼。父亲说不疼。那一瞬间,我心里一惊,闪过一种不祥的念头。再问母亲父亲最近可曾大便,母亲说半个多月都没有大便了。晚上二哥来给父亲打针,打完后我就给二哥说父亲眼角有血丝,二哥用掰开父亲的眼睛,说是上火了,叫父亲不要睡火炕,睡在床上。我把买的药给二哥看了,问能不能吃,二哥说晚上睡觉前吃一片。说来奇怪,我一回来父亲就平静下来。可是天刚黑,母亲的心脏病就发作了,母亲大声呻吟,在炕上抓头捶胸,一时吓坏了我。二哥急忙给母亲挂吊针,半个小时过后,母亲渐渐平静下来。父亲闭着眼睛问我,是不是母亲病犯了。我说是,父亲低声叹息。二哥还没有走,大哥又来了,我对两个哥哥说,你们今晚都回去睡觉,我一个今晚就睡在父亲身边,两个哥哥等到父亲很安静,就回家休息。二姐也回她家去了,临走给我说她第二天再来。

晚上我一直躺在父亲身边,他一会要坐起来,一会要躺下,反反复复。眼看着快夜里12点了,我给父亲吃了买的药,这时,大弟弟来了,他是来给我做伴的。12点半,他叫我先去睡觉,睡醒后再过来。我就去我的房子和衣躺下。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弟弟叫我,急忙跳下床,弟弟正抱着父亲,说父亲要大便,叫我帮忙。母亲已经坐起来,说昨天才大便的,哪里还有大便,定是说胡话。我把便盆放到父亲身下,等了半个小时,父亲说不大便了,复又躺下。我躺到床上不久,又听到弟弟喊我。慌忙跑过去,弟弟说父亲一口痰没有咯出来,叫我赶快叫二哥……

那几天,天气特别好,农田一派繁忙,成熟的玉米急待收获,麦子急着要播种,所幸那几天父亲也很安静。父亲当了11年生产队长,深知农民收种的重要,他选择农历9月十四日凌晨上路,是因为他知道亲朋和村人已经忙完了农田的活。

农历9月十五日傍晚,请来了丧事的司仪,司仪带着唢呐乐班。我们男性孝子贤孙开始引魂。也就是把已在另一个世界的先人的魂引回来与父亲会见。震撼人心的唢呐声声悲鸣,仿佛在召唤飘零在冥府的亲人,那婉转低回的细音,似乎是一双双僵硬的手颤悠悠来接父亲,那訇然而响的重锣,敲打着每个孝子贤孙的心肺。

按照引魂的秩序,先引辈分最低的亡灵,第一个要引的是我的“叶姐”,“叶姐”排行为二,名叫志秀,比大哥大三岁,比大姐小两岁。我听大姐说,叶姐长相和爱姐很象,特别是笑的那一瞬间。我只听说过“叶姐”把我抱大到四岁,十七岁那年,忽然查出患上了“干血痨”,就是现在说的白血病。因为得了恶疾,那一年一直躺在炕上,经常梦见有饿鬼纠缠她。父亲为了给叶姐治病,把新盖的两间房卖了。然而,叶姐还是在十七岁那年离开人世,我后来经常幻想要是“叶姐”还在该是多么多么的幸福。推算“叶姐”去世的时间大约在1961年,那年正早年馑。“叶姐”的坟墓大约在现在的耿东村北,南北大路西侧不远处,实行公坟以后,这里已经平整为耕田,但大哥知道具体的位置,我们一行10个子孙在大哥的带领下来到“叶姐”坟前,大哥插好招魂纸幡,跪下,烧纸,我们也跪下。那一刻,我默念道,心爱的“叶姐”,你和父亲阴阳相隔四十多年,你一个人在那里一定寂寞孤独,父亲放心不下你,如今就要和你团圆了,你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烧纸完,起身返回家。跪拜在父亲灵前,告诉父亲“叶姐”已经知道你要去看她了。

第二个和第三个要引的魂是奶奶的魂,奶奶和爷爷的坟墓在耿东村的南面,渭河老岸的北边。父亲十五岁离开爷爷,一个地上,一个地下,一去就是73年,父亲思念爷爷,爷爷牵挂父亲,如今就要团聚了。

第四第五个要引的是老爷(即父亲的爷爷),老爷的坟和“叶姐”的坟在一起。为什么在一起,我还没有来得及问父亲,父亲已经走了。我不仅不知道这个为什么,连老爷的名字叫什么,连爷爷的名字叫什么,连奶奶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我该去问谁呢?

引魂还没有完,天色已经全黑了。晚上“抬食罗”的人焦急地等着孝子们迎接,孝子不接,他们只好在村外排队等着。直到我们引完魂,“抬食罗”的亲朋已经在村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当天晚上执事的大总管连声感叹道,就没有经过你们这么大的阵势。

第三天早上7点起来后,我们子孙们全家给父亲上了香,然后又大哭一场。大姐和三姐已经哭得失了嗓子,她们两个守灵陪前来吊唁的人,每来一个吊唁的人,她们都要大哭一阵,任谁劝也无济于事。起灵的时间定在正午12时,但8点多天就阴了,十点多飘洒起小雨,11点雨逐渐变大。简单吃了早饭,就开始起灵前的准备。

丧事办理完全是在司仪的安排下进行的。

首先是迎水,即把要送给父亲的毛巾脸盆等从外面迎接回来,迎接回来后由大姐给父亲洗脸。再下来是迎烟酒茶水,迎接回来后放到灵前,第三次是迎饭,即把父亲要吃的饭菜迎接回来。这些迎接回来的东西安葬时都要陪葬。

每次迎接回来都要献给父亲,并举行仪式献礼,所有仪式都要长跪三叩首,跪到最后,我的两腿已经站不起来,两个漆盖疼得不敢挨地。

接下来是最耗时的“收头”,既舅舅家给我们所有外甥赠送送葬时穿的鞋子、头上蒙的毛巾,身上披的床单之类的东西。自从外祖父外祖母去世之后,我多年没有去过舅舅家,当舅母所有的物品披挂在我身上那一刹那,我心里感到十分的内疚和惭愧,第一次对舅舅家有了自然亲近的感觉,并暗暗发誓,年内一定要去舅舅家。

舅舅给外甥收头之后,接下来是给父亲的干儿子干孙子收头,父亲有两个干儿子,有两个干孙子,由大嫂给这些干亲收头。

再下来是给父亲的外甥收头,再下来是由各自的岳父家人给孝子女婿一家收头,再下来是给已经出门的女儿一家收头……等到收头完毕,我们兄弟已经浑身缠满了布匹毛巾。

接下来派出孝子代表去走村过街,燃放鞭炮,请抬埋的村人。回来以后,司仪一声令下,全体孝子跪倒在灵前,开始举行安葬仪式。男性孝子跪在前面,女性孝子跪在后面,听司仪说安葬顺序,首先默哀三分钟,默哀完,由司仪口述悼词,这个悼词在我听来是最好的悼词,准确而全面的追述了父亲的毕生。接着从长子开始瞻仰父亲仪容,大哥在前,二哥随后,我紧紧跟上。三日不见父亲,他的面容还是那么安详,好象九月十四日凌晨四时熟睡过去那样。瞻仰完,立即起灵,大哥走在送葬人群最前面,头上顶着纸盆,盆里是最近几天燃烧的纸灰,纸盆由父亲舅舅家的来人护持着。出了大门,所有孝子手里都拿着缠着白纸或红纸的短棍,儿子手里的一律是白纸缠的,孙子手里的一律是白身红顶的短棍,重孙子手里拿的是红纸缠的短棍。孝子回头跪拜在灵前,等着把棺材抬出来,哭声已经响彻云天。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须臾,起灵,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缓缓行进,天空飘起雨星,哀风低回,唢呐凄厉,鞭炮惊鸣,天地之间陷入悲痛的深渊,走出村口,“啪”一声,纸盆被摔碎,哭声一路蹒跚在通往墓地的路上……直到平地拱起一个巨大的土冢,哭声还在上空回旋。

父亲走了,带着70多年的眷念,父亲要与祖父祖母会聚去了,要去陪伴40年不曾见的他的女儿我的 “叶姐”,父亲越走越远,我默默祈祷父亲,一路走好。父亲,我们再想见时,将是梦中。

 

2005年农历十七夜晚24时于渭南家中

   


 

父爱如山

父亲的一生都在爬山。十五岁那年,我爷爷去世。巨大的不幸一夜之间把父亲从少年逼成大人。身为长子的父亲从此挑起了养活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一个病母的生活重担。那时家里没有土地,没有象样的农具,更没有车马全套和耕牛,只有父亲饥瘦的身体和永远不能摆脱的贫穷。

父亲生来就是一个坚强的关中汉子,父亲先是给财东家扛长工,因为勤快和诚实,每年能挣回全家吃的粮食和食油。过了九年,父亲凭着他的真诚为人和处事,在方圆一带赢得了赞誉,娶回了十六岁的我母亲。从此家里照进了阳光,艰辛的人生旅途上,父亲多了一个贤惠的内助。母亲来到我家,也把我们姊妹带到了人间,在享受到天伦之乐的同时,也倍感生活的艰难。母亲能织一手好布。父亲继续给财东家干活。

我们姊妹十个,我上面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下面有三个弟弟。除过三姐不识字,其他都受到一定的教育。大姐为长,在我之前是姊妹中读书最多,也最出众,当时是学校里学习最好的。父亲把改变家庭贫困的希望全寄托在了大姐身上,然而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无法知道。以大姐的才学,上大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二姐小名叫“叶”,排行为二,她才貌出众,贤惠无比。十八岁那年不幸身染恶疾。为了救治二姐,父母受到得创伤难以想象。听母亲说,二姐比我大十多岁,非常疼爱我,我是二姐抱大的。直到现在,每当春风绿染枝叶的时节,我就情不自禁地怀念我的二姐,因为她的名字叫

大哥排行为三,读到小学毕业,因为实在贫困,只好无奈辍学。二哥读到初中毕业,正当二哥风华正茂之际,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二哥学业到此为竟。那时家里到处都贴着二哥的奖状,我记得的金色奖状就有四五个,我小时侯读的书主要是二哥从学校带回家的书,印象最深的就是北京大学55级编写的中国文学史,还有古典名著等。

三姐到了读书的年龄,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在家种田。四姐比我长4岁,父亲汲取了三姐没读书的教训,要四姐一定读书,也读完了高小。我从小喜欢看书,但到初中以后,家境更加窘迫,父亲多次叫我停学,在母亲和哥哥姐姐的鼓励下,我终于考上高中。我后边的三个弟弟,两个读了高中,一个读完小学。

我们兄弟姊妹,对母亲是一致的爱戴,但对父亲后来却分成两派,以我为首的“小字辈”对父亲经常不恭敬、不驯服,我上面的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则对父亲极其顺服。三个弟弟还没有结婚,就闹着要分家,分家在父亲看来是最大的不孝,是家庭分裂的开始,因此坚决不赞成分家,更何况我们还没有成家。要不是父亲年事已高,挨打的肯定是弟弟们的份。姐姐哥哥们虽然有时心里不赞成父亲的一些做法,但在表面上却极力维护父亲的尊严,绝不表示任何反抗。

记得是一个冬天的晚上,那时我和弟弟与父母睡在土火炕上,我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哭声惊醒。我把头从被窝里探出去,大吃一惊,全家除过我们几个小孩子,都没有睡觉。母亲与姐姐哥哥都围在父亲身边,劝说父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仔细一看,这么多人把父亲围得紧紧的,你拉我抱,不让父亲动弹。父亲嚎啕痛哭,哭得十分悲伤。我以前只看到过威严的父亲,不苟言笑的父亲,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伤心的父亲,那一瞬间,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我没有想到一个刚强的男人竟然这么脆弱和悲哀,我惊呆了。我看见父亲手里攥着一条绳子,死死不丢手,哥哥和姐姐也攥着绳子,不丢手。母亲在一旁哭着劝着父亲把绳子丢了。我明白了,父亲是要上吊,要死呀,我吓坏了,不敢看下去,把头又缩回被窝。后来又是哭又是劝,直到天亮大家才各自回到睡处。

天亮后,父亲早早就起来了,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先蹲在灶火口,闷着头,一会点燃玉米杆,给我和弟弟把衣服烤热。后来天大亮了,他第一个走出门,敲响了上工的铃声,那时,他是生产队长,全村第一个起床的人。

后来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生产队里有人给父亲写大字报,要整我父亲,父亲感到自己受了冤枉。父亲解放后一直村干部,先是当合作社的高级社长,后来成立公社,他当生产队长,把心泉扑在了公家的事上。然而总是遭坏人算计,几起几落。每一次在生产队搞不好的时候,大队和公社的干部就请他出来收拾残局,他二话不说,干就干,又上任了,每当父亲把生产队搞上去的时候,就有人跳出来整他,母亲为此伤透了心,说他:“就没有一点血性,咋说就听不进去”背过人老流眼泪。父亲不管别人怎么整他,家人怎么抱怨他,他该怎么做还照做不误。

姐姐和哥哥每次从田间劳动回来都要给母亲“回报”父亲的事,说父亲干起活来自己不歇,还不许别人歇,有的社员背后骂,他也不理会,连自己的年纪都忘了。

抱怨归抱怨,还得服从。要是听见父亲来了,赶紧不吱声,有时候被父亲嗅出了气味,父亲就板着脸说,你们能行,你们去干,我不干了。别人没有说我,就你们的事多。于是,饭不吃,觉不睡,活不干,母亲和姐姐哥哥就害怕父亲这样,于是就只好依了他。

父亲没有上过学堂,但却识字不少。当了三十年生产队长,经他签字在信用社贷款的不计其数,但却从未给自己贷过一毛钱。六二年遭遇饥馑,粮食早早就吃光了,没有吃的食物,还要干活,饿得实在受不了,姐姐半夜起来,偷偷攫了生产队里的苜蓿,还没有来得及吃,就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厉声责骂姐姐:“你给我丢人丧德,!饿死才对!我一辈子清白做人,饿死也不吃你的苜蓿。”吓得姐姐天不明把苜蓿送到村里饲养室。

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一天天长大,我对父亲也产生了冤恨。父亲的无私“害”得我们兄弟姊妹一个个跟他一样总是吃亏吃苦,他当了三十多年生产队长,结识的干部从县里倒公社可谓不少,也都格外尊敬他,但却没有给我们兄弟姊妹办过一件事,甚至还反对工作组叫我大哥去当兵,反对我二哥推荐上大学。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家有万贯不富,儿孙满堂不穷。都想坐轿,谁来抬轿?母亲说,土改那年,县里来的一个干部动员父亲入党,然后派他去外地工作,他坚决不答应。那时,我还小,不懂事,听了这些,更加怨恨父亲不替我们着想,与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僵。

我是文革后全村第一个考上高中的,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出路。推荐上大学根本不可能,只能跟着父亲“打牛后半截”。母亲看我苦闷也着急,就托人给我找事干,恰好大队要招民办教师,教育专干又是我高中同学的父亲。母亲就把教育专干请到家里,这样我就参加了民办教师的招考,成绩居然最高,加上教育专干作大队支书的工作,我就当了民办教师。父亲对我当民办教师既不高兴,也不难过。他说,啥人吃啥饭是天定的。这时,父亲已经明显的衰老了,脾气不再火爆。

不久,恢复了高考,我一心要跳出农门的那把火又熊熊燃烧起来,我不再满足当民办教师,我要参加高考。

父亲得知我要高考年的消息后,很生气,在家里也不理我,见面也不说话,有意给我难堪。这回我是铁定了心,我不能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我不能像父兄那样困守在田间炕头。

整整一年,我没有和父亲说话。那一年,我一边教书,一边暗中复习备考。由于得不到任何人的指导和信息,我完全靠自己一个人摸索,好像黑夜里漂浮在大海上求生者。回家吃饭时,我靠在门口,母亲坐在灶火口,弟弟端着饭碗出了门,饭桌上就剩下父亲一个人,最后父亲也不上饭桌了。有时候,我的同事和同学来家了,不管谁请父亲到饭桌,他都不去,口里说:“我不会陪客。”还勉强笑两声,便出了门。两年后我考上了大学,临报到也没有和父亲说一句话,当时我的心硬如铁石,只想着从此不回家了。但在迈出家门的那一霎那,回头看父亲时,他双手抱着头蹲在低矮的房檐下,显得那么孤独凄凉。

大哥骑着自行车,车一边悬吊着被褥行李,后坐上驮着我,顺着歪歪斜斜坎坎坷坷的小路,一路艰难逶迤缓骑,坐船过了渭河,一直步行出了河滩,然后过村穿镇,终于到了学校。一路上,大哥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他知道我脾气不好,劝了也没有用。我现在无法想像那一天父亲是怎么度过的,父亲一定感到那是自己一生最“失败”的事情。

父亲最信赖的是大姐,大姐在我们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从小吃了不少苦。小时候跟着父亲卖甜糕,父亲吆喝,大姐看护摊子,大姐和父亲感情最深。父亲有什么心思,不给母亲说,而给大姐说。果然不久,大姐叫我去她家,婉言责备我,说我一年不和父亲说话,还是个大学生哩,也不嫌人笑话。我对大姐也一向爱戴,从不反驳。但那次听了我我还是无法接受。我一直认为,我和父亲的矛盾不是父子感情上的冲突,而是思想观念上的对立。大姐见一时劝说无效,就转移话题,给我做我最喜欢吃的菜卷。吃饭时候,大姐边吃边说,“你小的时候,不知道咱大(父亲)吃的苦,受的惜惶,15岁就要养活一家人,背着咱妈织的粗布到北山里去换粮食,来回几百里路,一回才背回回来30多斤糜子。你三岁那年,家里一颗粮食都没有了,咱大(父亲)在河边撑船,咱大和船工们夜里捕捉来大雁,把肉煮熟。每人可分一块。咱大把分给他那份带回家给你一个吃;从北山背回来的糜子做的馍,你吃得拉不下屎,咱大(父亲)用指头给你一点一点往下抠……”大姐说不下去了,我看见她眼泪涌了出来,我的眼睛也潮湿了。

那一瞬间,我坚硬的心肠突然崩溃、溶化,胸中滚烫。我没有说一句话就出了大姐家门,骑着自行车回学校了,大姐无论怎么挽留,我还是走了。我知道我对父亲的伤害太严重了,我真傻啊,25年来,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是怎么养育我们的,我从来没有把父亲放在眼里,甚至还故意和他作对。一路上,我脑子很乱,昏昏沉沉的。车子骑出一半路程后,到了一个高坡跟前,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自行车上下来,啊,那不是父亲吗?我是在做梦吧?我不由自主地下了车子,呆呆地看着父亲,口里大声叫了一声“大”。父亲很吃惊地看着我,愣了一下才“嗯”了一声。我问他得是到大姐家?他又“嗯”了一下。我没有久留,急忙跨上自行车就走。骑了一段,回头看时,父亲还在看着我。

我清楚记得,父亲60多岁那年,哥哥分家另居,姐姐已经出嫁。连我在内,家里还有六张嘴等着吃饭。贫困丝毫不肯放弃父亲,总是如影相随。生产队分的粮食不够三个月吃。无奈之下,父亲偷偷地贩卖大葱。60多岁的老人骑着借人的自行车,夜深人静时悄悄出村,天不明偷偷进村。在寒冷的冬夜里,父亲要往返120里路,从华县大姐那贩回大葱,然后偷偷卖掉,每次可以赚到几块钱,至于赚多少,只有父亲和母亲知道。岁月就在这种艰难的日子里慢慢前行。

从那以后,每当看到想到读到有关父亲的事情,我的心就在忏悔。结婚后,有一天晚上,听到妻子说要给她父亲汇款,我就想到一生被贫困所折磨的父亲,把所有的给了儿女,自己终生守着贫困度日,想起自己生活在城市,过着衣食无虞的日子,不由得泪流满面。妻子问我怎么了,我听任眼泪纵横奔流而不想说话。在泪水恣肆中,我仿佛看到父亲那双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的双脚,大雪天还穿着单布鞋,没有袜子,不知什么时候,脚上裂开了大口子,血从裂开的口子里往外洇。那张终年风吹日晒的脸上被苦难的岁月镂刻下了纵横交错的皱纹。第二天,我什么也不顾地到商店给父亲买了棉皮鞋和羊绒袜子,亲自送回家。但父亲说他庄稼汉,穿这么好的人会笑话的,坚决不穿。

父亲过久了苦日子,对渐渐好起来的生活还一时不习惯。母亲蒸了白面馍馍,父亲拿到手上,左看看,右看看,就是舍不得吃,问母亲有没有蒸黑面馍。母亲说没有,然后给我说:“你看你大(父亲),就没有一点福气,专门给他蒸的白面馍不吃,却要吃黑面馍。”

父亲不以为然地说:“有这黑的就很好了,总比糜面馍好吃的多吧!”

父亲80岁以后,好多年没有去过大姐家,大姐也儿孙满堂,回家的次数少了。父亲一提起大姐就骂“没有良心的贼,白白养活大了”。

春节过后不久,是父亲的生日,大姐来了,全家人坐在火炕上,大姐坐在父母身边,父亲眉喜眼笑,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母亲这时就开玩笑地“揭露”父亲,说大姐没有良心,不来看他等等。大姐只是嘻嘻笑,自己“检讨”。父亲这时则抱怨母亲不该当着大姐的面“揭他的短”,还安慰大姐说,没事就不要来,身体要紧。母亲故意说父亲,“你就是个偏偏心,你还说你不是?”于是,全家人都开心的大笑。

父亲一生为儿女操劳,活着的9个儿女一个个看着娶妻出嫁,成家立业,本来可以安度晚年。然而却不是这样,晚年父亲和母亲仍然相依为命,不是所有儿女不愿侍奉父母,而是父亲和母亲不愿给所有儿女增添负担。他和母亲一生饱受了多少委屈,从不给儿女诉说,只有天知地知神灵知。88岁的父亲还多次给我说,他想打一口深水井,除过浇灌自己庄稼地外,每年还能从给别人浇灌中获得收益。他自耕了二亩地,养着鸡羊。我在城里吃的面粉是父亲自及种的麦子,隔三差五,父亲还叫二弟给我送来鸡蛋。我每次给父亲钱时,他就摆着手说:你不要给我钱,我每天卖羊奶有两元的收入,够我和你妈使用了。事实上,父亲身上从来就没有钱,我给他喝母亲的生活费绝大部分不是他们花了,而是给了别人,甚至救济了村里孤寡老人。他们去世以后,前来吊唁的不计其数的老年妇女,我都不认识。父亲一生很争气,包括在儿女面前也很争气,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难为一个子女。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8个月了,母亲离开我们三个月了。一回回梦里相见,一回回梦里诉说,父爱如山,母爱似海,儿子今生难以回报。父亲一生都在爬山,虽然步步艰难,但却步步向上。父亲虽然没有给儿女留下分文钱财,但父爱母爱却是留给儿女的一笔巨大财富,我要好好珍惜。

 

大哥

大哥在我们姊妹九个中排行的为二,上面是大姐,在一个人口多的家庭,长子注定了他必须付出仅次于父母的牺牲的命运。

大哥正是这样的兄长。他个头不到1米7,体质也不是特别的好。但却与父母一起挑起了养育全家的责任。由于家庭贫困,大哥小学没有毕业就参加了劳动。他为人忠厚热情,和村里村外的乡亲关系非常融洽,凡是提到大哥的名字,知道的人没有不夸赞的。大哥只读过三年小学,15岁那年,他辞学劳动。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却非常聪明精干,16岁就学会了自制矿石收音机,当过小炉匠,担着胆子走街串村为乡亲们焊接家具,40岁前后,学会了用麦秸杆编制蒸笼用的“草圈”,那是一个技术和难掌握的活,最关键的是要学会用刮刀把柳树刮成编制用的“靡子”,五十岁时成了乡上电管站的电工,还得过县电管站的嘉奖。他一生结交的朋友不胜其数,武装部长老宁,医院赵院长,乡长,工作组长……大哥,一个普通的农民,既无文化,又无钱财,却受到了来自社会各个阶层人的喜欢,凭的是他的忠厚为人和诚信做事以及豪爽侠义性格。为了弟妹,他一生把苦当甜尝。

我的两个姐姐出嫁后要盖房,大哥带着二哥和我以及亲朋好友,先是拉土垫庄基,接着趟过渭河,到20里外的零口机瓦场拉回砖瓦,酷暑季节,不要说每个人拉着一架子车砖瓦,就是空人走一趟也难以忍受。早上出发,带着干粮,背着水壶,往返40里,傍晚回到家。一共拉了四次。每一次都让人难以忘记,而且是在缺吃少穿的年代。砖瓦拉回来后,大哥再请木匠和水泥匠。动工后,大哥还要经管整个过程。在我的记忆里,大哥一生除过没有给大姐盖房帮忙外,五个弟弟两个妹妹所有的新房都是大哥亲自经管着建起来的。

读高中那一年,家里实在拿不出两元钱的学费,父亲决定我停学。天不亮,父亲起来,关了大门,不准我上学去。大哥跪在父亲的面前,为我求情,说,无论如何不能耽误我上学,学费不叫父亲熬煎,他来想办法。从那时起,大哥学会了用麦秸杆编蒸馍用的垫圈。每天晚上编到深夜,逢集拿出去卖。

为了挣新学期的学费,这年冬天的一个星期日,大哥叫我和他去外县给学校拉木材。我们天不明就出发。去时是空车,凡是平路或下坡,大哥就叫我坐在车上,他拉着我。木材装好后,他给我买了五毛钱一碗的羊杂碎吃,他却只吃一个一毛钱的饼子,喝了二分钱一杯的开水。回来的路上,我实在走不动了。大哥就说歇一会再走。走走歇歇,耽误了不少时间。我看大哥面黄肌瘦的脸色,心里不忍,就执意不歇了。大哥看出了我的心思,每遇下坡时就说:车辕太重,叫我坐在车尾压着,他一个人拉着朝前跑。这一天,我们兄弟两跑了一百二十里路,挣了十元钱,足够我的学费了。

有一年,母亲病势垂危,眼看着不行了。大哥把我们姊妹八个叫到母亲身边,团团围着跪在母亲四周,整整跪了一夜。死神好象被我们姊妹的忠孝感动了,从此我母亲一直健康地活到现在。

我考上大学那年是1980年,家里很穷。报名那天,大哥用自行车驮着我和被褥来到学校。大哥只读到小学就因无钱,下地干活了。借送我报名,算是第二次进校门。他满眼都是新奇的目光,给我买好饭票,把被褥铺在床板上,又和辅导员说了几句关照的话就要走。我给他端来开水,他只润了润唇,就放下了。早上7点从家里出来,现在已是下午一点多了,他还没吃一口饭。我用他给我买来的饭票要去给他打饭,他却拦住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干裂的馒头,喝一口水,啃一口馒头。临走时,他又从贴身口袋掏出五张一元的纸币,从中取出一张,其余的塞进我的口袋。我送他出了校门,心里很难受:这一天他几乎是饿着肚子,在弯曲的小路上耗尽了全身的精力,回到家就已经是灯火点燃时分,天不明还得下地干活。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四百里外一个流动单位的子弟学校。那里野草塞道,鸡飞狗叫,人心思走。学校没有食堂,吃饭得自己解决。我那时不会做饭,一日三餐都是煮挂面充饥,常常吃着吃着就恶心地吐出来。到后来,看见白囔囔的面条就象看见蛔虫一样。最寂寞的是身边没有亲人,我又不善交际,所以思亲之念十分强烈。

一个初冬的夜里,天下着大雨。我在教室辅导自习。有人给我说我大哥来了。我心里徒然猛跳不止,家里出了事?急急见到大哥,半句话未说,我的眼泪就涌流而出。大哥安慰我说:“我是专门来看你的,咱妈怕你心慌,给你烙了些馍。家里都好,你放心工作。”这一说,我更是泪如泉涌。我只顾喜极流泪,一时竟然忘了叫大哥坐下,竟然忘了大哥还穿着湿漉漉的棉衣。

这年底,我的妻子从外省调回家乡县城。搬家那天,大哥和弟弟天不亮就拉着架子车上路了。车上装着我的大柜子、写字台、箱子、床、被褥、书箱,摇摇晃晃,一步一步朝百里之外的县城挪去。我和妻子则乘车去看租住的房子。那时天气已经炎热,正是瓜果飘香的季节。到住地后,大哥给我把一切都安排停当,这才从布包掏出家里蒸的馍馍,递给弟弟一个,也没有菜,就那样干啃。

吃着吃着,他忽然发现还没有做饭的炉子,就急忙进城买回蜂窝煤炉子,又在房东家借了些引柴,生着炉子,在上面坐上水壶,这才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其时,妻子上街还没有回来。我就劝大哥和弟弟去饭馆吃饭。大哥说:“不去了,还得赶路。”把没有啃完的馍又放进布包,随即和弟弟拉着架子车离去。我目送他们慢慢远去,心里万分难受:这将近百里的归程,他们要用困倦的双脚一步一步的挪完,中间还要趟过渭河,回到家,最早也是后半夜了。

父母去世后,大哥精神和身体遭受重创,一年多的时间里,夜夜梦见父母。大哥每每给我说起这些,声音哽咽,眼睛都潮湿了。如今大哥已经六十岁了,他还经常给我打电话,问我身体如何,说家里一切都好。我知道,在大哥的身上,还有父亲的影子。

 

 

 

神奇的树

      

    我从小就爱树,就象爱自己的生命。今天是312日,植树节。故园的一幅照片勾起了我的儿时的记忆。12岁那年,我就要上初中了,忽然萌发了栽树的冲动。于是就从别处挖来两棵野生的洋槐,栽到了我每天上学必经的路口----渠堰,施肥浇灌,每日看护。这洋槐生命力极强,第三年我就品尝了洋槐花的芬芳。离开老家三十年了,每年回家都要到这两棵洋槐树下脉脉一阵,胸中百感交集。以前这两棵洋槐的周围也有不少杂树:榆树、柳树、杨树、皂荚树、椿树、桐树等等,到后来这些树不是被主人挖了,就是被人砍的烧柴了,现在除了周围新栽的小桐树之外,只有这两棵古老的洋槐了。我这里要说的不是这两棵洋槐,而是我家另外一棵树,它是一棵神奇的树。

那还是我读中学时的往事。一天清晨,我在后院墙角的水泥裂缝中,我发现了一棵绿色的幼苗,当时不知是什么。父亲说也许是棵枣树,因为邻居二叔家有一棵近二十年的枣树就侍立其侧,那蓬勃的树枝越过了界墙,每年枣子成熟的时候就有枣子落在了我家后院。

人们都知道树离不开土,而这棵却生长于斯?我对这棵小小的幼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它能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破石而出暗暗称奇。于是就细心地照料起来,希望它能成长为一棵有用的树。父亲说你可能会失望的。

由于生长在石缝里,又在墙角,它和一般的树有着先天的不同。它不是扎根土壤,而是生长于被煅烧过的石头”——水泥之中,那是多么贫瘠的土壤。它不能享受阳光和雨露的抚爱,只能孤寂的挣扎,从十分稀薄的夜晚的湿气中浅尝水的滋味,从遥远的地下哳取还没有被蒸发的水分,象一个先天没有奶的孩子,还要从无奶的母亲乳房吮吸一样。它没有宽松的环境,春风不到,秋风不来;没有充足的养料,只有纯而又纯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石头,然而它就从石头上捡拾只有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大自然飘落在它周围的残炙剩羹,就凭着这些,它咬定青山不放松,歪歪斜斜的生长着,哪里有空隙就往哪里挤。

第二年,它终于爬过了墙头,虽然此时还是细胳膊细腿,但它终于看见了阳光,它贪婪的吮吸着阳光,夜晚浸泡着月华星辉,春夏秋冬沐浴着风雨,这棵稚嫩的枣树一天天茁壮起来。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似乎这棵树就是我自己。

三年之后,它神奇地挺立在人们的眼前。成了一棵粗实坚韧的枣树了。也许是因为经历了环境的挤压,它的干枝短小,显得羸弱,但却异常刚健,骨质密实。它的嫩黄的钱叶并不靓丽,但却高扬着生命的旗帜;它的金黄的小花并不十分耀眼,也不成簇燃放,但却缕缕飘香。到了金秋,这个象梦一样弱小的枣树竟然结了满树的枣子。这些如水晶般的枣子,亮闪闪地眨着眼睛,真诱人,仿佛向世人展示它坚毅执着的个性。尝一粒,又脆又甜,甜中微酸,回味无穷,极象一首隽永的诗歌,把人们带入奇妙的境界,给寂寞沉闷的空间营造出盎然的生机,也给荒漠的心头播种出茵茵的绿地。所有当初不以为然的人都发出惊喜的赞叹。父亲由衷地赞叹道:它真是个奇迹呢。

来到城里工作后,单位的前面就是小山包,虽然上面没有什么森林秀木,但也不乏生命倔强的树。在我经常散步的郊外土崖高坎,就丛生着野生的酸枣树。

这是陇海铁路渭南车站东的一段,枯黄的土原,直土千仞,滴水不留。那干硬的焦黄的土,好象被天火蒸发了千百年,然而在崖畔却环生着旺盛葱茏的一种树——酸枣。它们密密实实,拥拥挤挤,有的抱成一团,快活开心;有的依依相偎,恋恋不舍;有的独立挺拔,仰天长啸;有的横生倒悬,顽皮活泼,有的摇头晃脑,悠然自得。千姿百态,阵势壮观。逐崖而生,蔓延滋长,没于平川。它们是怎么来到这里,又是怎么生存下来,无人得知。

十月前后,不说那遍地的媚笑的野生菊花,黄灿灿,亮晶净,不说那在深情脉脉的兰色小花,不说那垂吊的鲜红的野生枸杞,不说那迎风闪烁的象红灯笼一样的柿子,还有那焕发了青春的老榆,还有那青槐,香椿、白椿、苦楝……但就那满崖的野生酸枣就叫人思飞情驰,留恋往返。挂满枝头的酸枣椭圆型,小拇指大小,黄绿色的尚未成熟,黄亮的快要成熟。红色的玲珑剔透,正可以摘吃,酸酸的、甜甜的。更多的酸枣人足难涉,只好眼巴巴看着它由红变紫,满崖的碧树银枝上紫色的酸枣繁密如夜空的群星,成为滋长的种子。这些生于贫瘠干枯荒原的生命是如此的神奇,他们的神奇不是谁恩赐的,是它们与天风地火的抗争的结晶。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创造。创造了神奇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谁也没有规定生命应该去做什么,谁也不能这样规定。我想:生命就是这样,它只要坚韧不拔,不断进取,向上向上再向上,就能不断创造奇迹。一棵枣树尚能如此执着有成,一片野生的酸枣能染绿枯黄贫瘠,把生命高扬得那么飘逸,那么万物灵长的人呢,那还用说吗?

 

 怀

 

以前每次回到老家,都不觉得少了什么,而最近一个多月回到老家却是空荡荡的,少了两个老人,如同少了两个最重要的世界。日暮时孤独地徘徊在屋后的小径,脚下是萋萋的坚草,夜色渐浓,断肠人独吞悲伤。父母合葬的坟墓就在屋后的庄稼地里,月光下,插满坟头的花圈非常醒目。我和父母咫尺天涯,阴阳两隔,两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失去父母以后才感到他们的巨大的价值,从不会哭泣的我竟在半年内涕泪阑干。

遥望故乡的夜空,但见一片灰蒙蒙的景象。父母在世的时候,就多次反复叮嘱我,他们生前住的三间瓦房是给我留下的,叫我千万不能说放弃的话。父母走后不到三个月,从老家传来的消息就证明了父母在世的担忧。大哥电话说,叫我回去一趟,和兄弟们坐一坐,把有些事情说一说,姐姐来城里说,最小的弟弟要拆了我住的房子,小弟弟媳妇叫嚷道,叫我把房子拆了,给她把地方腾出来,还有父母留下的两亩地,几个弟弟在争夺……别的兄弟早就离开老宅,老家其实就是我和父母以及小弟弟居住。如果要争家产,只有小弟弟和我。小弟弟当年盖平房,一开始说是给父母住的,我立即拿出了4000元,不料中途关于给父母住哪一间房子时,弟弟两口子变卦了,原先给父母住的东厢房不准父母住。父母当时病倒,一直到最后咽气,期间将近15年,弟弟两口子和父母不说话,多少次病危还是邻居告知姐姐的。三十年来,我默默的承担了父母的供养,我所能做的就是不让父母缺钱,为此,我三十年来几乎没有添置过新衣裳,一年四季穿的都是铁路服装。三个姐姐和我一样在父母跟前尽了大孝,大姐家在外县,凡是父母吩咐的事情,大姐都无条件执行,是我们兄弟姐妹中的楷模。二姐因为家贫困,父母没有让她读书,到现在一字不识,但二姐从无怨恨,隔三差五三回家来看望父母,蒸了包子,包了饺子,摊了煎饼,烙了油馍不是亲自送来就是叫外甥送来。至于三姐,更是父母跟前的第一忠臣,既出钱又出力。父母去世后,哭得最伤心的就是三姐了。三姐今年53岁了,天使一般的孙女天天跟着她,小儿子在中国科学院读研究生,53岁的人了,在父母跟前还象个小孩子。父母走后,她比所有的姊妹都悲伤,也最放不下来,谁劝也没有用,连随父母而去的念头都有了。我知道三姐思念太深,就想着法子叫她来城里住几天,换换环境。我不善于外露感情,其实,我何尝不是如此。最近一个月来,父母无数次地在梦里召见我,有时是在田间地头,有时是在出工的路上,有时是在黎明的炕边,有时是是夏夜的院落。曾经共同的生活片段如雪片般飘落在我的梦中,每一片都令我长长的回味。

小时侯故乡的星空清明而灿烂,黛青色的夜幕,犹如天鹅绒般光滑,一粒粒星星密密麻麻的挤着,顽皮地眨着明亮的眼睛,那妩媚的眼波里有的是情,有的是爱,有的是美妙的回忆,有的是梦幻的憧憬。前不久,在电视里看到南方一少数民族有滚铁环、打陀螺的风俗,当时我还怀疑自己是那个少数民族的后裔。因为在我童年的生活里,滚铁环,打陀螺那是天天的游戏。我们把打陀螺叫打猴。父亲给我做过(陀螺),哥哥给我做过,母亲给我做过打猴的鞭子。为了让转的时间长,给头上钉一个光滑的图画钉。每次打猴时,先用细长的猴鞭把猴一圈一圈缠起来,一直缠到鞭子的竿子跟前,然后把猴头贴住平整光滑的地面,猛一甩鞭子,就旋转起来,还不等它停下来,就用鞭子抽打,使它旋转更快,如此循环,直到玩累了,该吃饭了才停下。记得有一次,我自己制作,一不小心,用菜刀把左手大拇指切得只剩一层皮,血流不止,母亲急忙用草木灰给我裹住,保住了拇指。那时,不光打猴子,还有一种比赛,就打枱,枱是用各种形状的木棍做成的,有的是长条,有的是短椎,有的是弯弯,比赛双方协商好谁先打,被打的一方把自己的枱放在一个固定的位置,然后在前边画一条线,打的一方只要把被打的枱打过了线就算胜利。被打的枱就成为打的一方的战利品。这个游戏一般在冬闲的时候进行,临近春节达到高潮,连许多成年人也加入其中。这样春节蒸白面馍馍的时候就有了烧火的干柴。离开老家后,这些儿时的游戏只能在回忆中发生。而今,从前的小伙伴已经胡子拉扎,各自忙碌着自己的日子,岁月的河流仿佛到了冬季,幻想已经干涸。

饥饿的岁月里,母亲总能把粗粮做得喷香,光红薯母亲就能做出好多种,红薯叶菜,红薯藤菜、红薯干干饭,红薯面活络,红薯丝炒菜,红薯菜团子。那时家里没有白面,由于母亲人缘好,往往在我们最馋的时候,母亲就借来一碗白面,很仔细很有劲地活成面团,再加入花椒叶和茴香,用麦秸软火耐心地烤成锅盖大的锅灰,还没有吃,那香味已经扑入五脏六腑,等到出锅后,母亲再用菜刀切成四方型,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老虎口上了。

艰苦的岁月教会了母亲用各种野菜改善我们的生活:扫帚菜,灰灰菜,苦苦菜,踅蒿菜,洋槐花,棉花荷,地骨皮芽,白蒿等,洗净开水中轻轻一过,放凉,挤掉水分,切碎调上油盐,一盘香喷喷的野菜就成了我们的佳肴。

故乡的星空下,听村边杨柳唧唧喳喳和荷塘蛙唱虫鸣,仿佛谛听最动人的音乐。在星辉斑斓的夜空下,人声消歇,万籁安详,只有夏虫甜蜜吟哦,关中平原的夜晚如同浩瀚无边的大海,给大地凭添了重重神秘,似乎有一个披着梦纱的美丽夜娘在拨动期盼的人心。宁静的夜晚凭添了无边的温柔,艰苦的生活中多了一份宁静和乐趣。如今已经没有了池塘,也没有了蛙声,水井辘轳早成了文物,田野路旁散漫着垃圾。

寄身异乡,忙碌奔波的生活让我的心情变得浮躁不安,沉重的生活压力让我的眼睛似乎只盯着眼前的路,几乎无暇抬头仰望星空。我常常以为那草尖上的露珠就是群星送给我的礼物。每天清晨,我对着晨露和草珠,痴痴发呆。一会儿仰望高天,湛蓝的晨空是那么高远,我向白云深处望呀望呀,我的星空去了哪里?父母走了,故乡也渐渐远我而去,未来,家在哪里?情归何处?哪里是我的归宿。

 

母亲三周年记

 

昨天是母亲三周年祭日,按照乡下的习俗,这是人从生到老的“最后一个事”,逝者不知,生者必做,以此相传。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愈来愈感到母亲的平凡伟大,说平凡是因为母亲实在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在现在看来,甚至连“普通”都也不够,因为母亲从小没有读书,到老也不识字,这在母亲生活的那个年代也许是普通的一件事。

但是母亲却是有文化的人,她能将很多中国传统的道德典范故事,能流利的背诵传统秦腔本戏的主要唱段,能把背诵耶稣教的部分教义,我读小学的时候,每到半夜醒来,就听到母亲一边摇着纺车纺线,一边小声唱着“耶稣真奇妙……”的歌。要说明的是,那时,父母和我们兄弟都睡在一个大土炕,母亲的头前放着一架纺车,晚上母亲纺线,棉花搓成捻子,捻子经过纺车纺成“卢穗”,卢穗积攒多了在经线织布;每隔一短时间,父亲就把母亲织成的土布拿到北山——蒲城、黄陵一带换回粮食,供养全家。

母亲的伟大体现在对所有穷苦人的帮助上。那个年月,从蓝田、商洛、山阳一带来讨饭的人很多,每次逢到我们吃饭,母亲都会给讨饭人盛满热饭热菜,还要给馍馍。

母亲虽然非常普通,但慷慨豁达,非常受人尊敬。我都大学之前,每年家里都寅吃卯粮,一年之中,多则断粮半年,少则三个月;每逢这样艰难的日子,大部分都是母亲亲自求借,往往是不但接回了粮食,还结下了“亲戚”,母亲一生交结的“姐妹”(我们都叫姨或干妈)有十多个,这些“干亲”有的是干儿子,有的干孙子;其中有一个干孙子海和我是初中的同学。

可能是劳累过度,其实,母亲一直身体不好,大概三十多岁的时候,就疾病不断。大哥和医院的赵志学院长关系特别好。每次,只要母亲病发,赵院长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随叫随到,赵院长几乎成了母亲的专职医生,我们兄弟都把赵院长叫哥,后来,赵院长的爱人把母亲认作干妈。再后来,赵院长主管农村医疗站建设,就叫二哥做“赤脚医生”,再后来海推荐二哥去读北京医学院,后因父亲不赞成二哥去读书,二哥就做了赤脚医生。赵院长调走后,二哥也学成了医生,母亲看病的事情就由二哥负责,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因为母亲有病,我就有了强烈的病患意识,并且经常产生母亲一旦去世之后的恐惧感,还偷偷流泪过。小时候,母亲吃过的药我现在还能知道有烟酸肌醇酯片、谷维素、维生素B1b12、朱砂配合猪心……。等我上大学后,我已经知道母亲患有心脏病、贫血,主要是冠心病。我那时每周从学校回家就带回大瓶的山楂糖浆,母亲说服用后效果特别好,再后来,各种心脏病的新药都买,直到临终,还有以瓶地高辛没有打开。

病患意识我们一直没有减弱,虽然我们多方设防,高度警惕,还是没有挽留住母亲。其实母亲最后是因兴奋而引发的心脏病发作,病发前完全是健康状态,谁也没有料到,短短十几秒,母亲就走了。

自从父母走后,我很少回家。不是不想回,而是每次回家,睹物思亲,物在人去,倍感伤悲。虽然人未回,心却萦绕于故园,顿首于故园后的坟头。

前天还未到家就病倒了,进门后一直躺在母亲生前睡的炕上,到了晚上,浑身发冷,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别人都吃了三顿饭,我还水米未进。二哥给我量过体温,高烧385,于是先打肌肉针,退烧,再挂吊瓶,连挂4瓶。我的身边是三个姐姐,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大嫂、侄女……客人都在外面看戏,不时有客人进来,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大侄子的岳母说,我是母亲在撮念,叫大嫂“送”一下。我睁眼看见,大嫂端了一碗水,拿了三双筷子,跪倒,磕头,然后把三双筷子两头蘸水后,立在碗中,开始没立住,第三次立住了。旁边人说,应得很,你妈想她娃了。大嫂叫我对着那碗谁连吹三次,结束。不知道是针管用了,还是“送”的缘故,吃饭的时候,身上发汗,感到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三姐的孙女很专注的看了一会我,突然问,好了没有?不到四岁的小家伙的一句话,把所有的人热笑了。

 

姐夫致义

 

姐夫走了,走得非常仓促。终于没有走出“七十三”这个很硬的数字,有许多人的生命就止于此。姐夫年前就对这个数字很敏感,直到正月初四73岁生日过后,才如释负重地对我说出了他心中的忌讳,那时他已经越过了这个“门槛”,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从紧急抢救到今天安葬,期间转院渭南、西安等三个,每个医院都无可奈何。虽然大家都一直隐瞒姐夫,但最后一次从渭南中心医院回来,姐夫就知道自己不行了。他很留恋生命,不愿到那边去,但死神却揪住他不放。临终前尚清醒的时候,姐夫对大姐说,他35天没有吃饭了,知道不是好病,不应该再去医院。

2009417日下午,姐夫多次因剧疼昏迷,呼吸也困难,已经插上了氧气。傍晚,病情加重,外甥就打电话叫我大哥和二哥快来。大哥和二哥连夜感到,看到姐夫呼吸困难,脸色失血,知道不行了。这时,姐夫又疼得叫喊起来,口里叫着“妈,妈……”。当军医的外甥女赶快给注射杜冷丁,注射后姐夫不再喊叫,昏迷过去。大哥、二哥和大姐商量后决定给姐夫“穿衣”,这时大约是深夜零点多,姐夫呼吸越来越艰难,凌晨一点三十左右,在同病魔顽强抗争35个日夜之后,姐夫撒手而去。

大姐夫走了,我们失去了一个情深义重的兄长,悲痛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虽然只是姐夫,但对我们情同手足。我这一生,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父母就是大姐家,交谈最投机的就是大姐夫。

大姐夫是我们兄弟姊妹中的老大,名叫李致义,家居华县赤水镇。求学于渭南师范,执教于临潼华县。大姐夫是我们兄弟姊妹中的老大,我们兄弟姊妹8个的成长中,都或多或少都承受过姐夫的关顾。二姐和三姐都说大姐夫爱孩子,爱我们。每次只要河北(我老家)的老人或孩子到他家,他都要给钱,不这样他就觉得没有尽到责任。每年我都要带菲菲去他家,这是雷打不动的。每次去他都要叮嘱姐姐给菲菲压岁钱。今年春节,菲菲已经工作,回家只能呆了四五天,等不到姐夫初四生日那天就要上班。于是大年初二我们一家三口就去看望大姐姐夫。年前他已经病了,还到华县住院,腊月26曾昏迷过一次。初二那天他异常兴奋,大姐和外甥女都说,只要我们一家到了,姐夫就没有病了。那天他特别精神,吃饭时下炕和我们一家坐在院子;吃饭时不停地给我们夹菜。谁能想到,这竟是菲菲和姑父的诀别。安葬姐夫后,当我把姐夫去世的噩耗告诉菲菲,菲菲在电话里开始是泣不成声,后来失声痛哭起来,还埋怨我没有及时告诉他。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因差3分没有录取,姐夫就鼓励我再考。第二年,他听说我分数超过了录取线,非常兴奋。正是热死皇天的日子,他骑着自行车驮着我,从渭南到华县,从华县到赤水,求人打听消息,寻人帮忙录取。那天异常闷热,他穿着白衬衣、蓝裤子,衬衣扎在裤子里,汗水湿透了衬衣。奔波一天,劳而无获,站在夕阳下的华县街头,我看到他非常疲惫、焦虑、愧疚的样子,心里非常不安,暗暗发誓今年考不上,明年一定要考上大学。那时,我23岁,姐夫44岁。第二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高兴得不得了。事隔近三十多年,当年姐夫为我奔走的那一幕恍然如昨,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考上大学第一年,上体育课时,我在踢足球时,不小心跌到了深沟里,姐夫和大姐听说后,第二天就赶到学校来看我,见到姐夫和大姐那一瞬间,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1989年,我被痔疮折磨的痛苦不堪,连着三个月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没有患病的实情告诉家里,但大姐还是知道了,姐夫和大姐还有外甥女来家里看我,那时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出屋,也没有见到任何亲人。当大姐一家走进门时,我失声痛哭起来………回想过去,也许因为我工作的城市离姐夫家近,我和大姐一家来往的最多。

父母在世的时候,我只要有时间,就会毫不犹豫的周末回家,每次回家,我都要先告诉大姐;父母去世后,我实际上已经把大姐家当成“家”了。每次去大姐家,姐夫都高兴得不得了,千方百计给我做好吃的;大姐说,姐夫就和我能说到一起,外甥女说,我一到家,她爸就没有病了。我知道,在6个内弟中,我最受姐夫“宠爱”。我患有糖尿病,妻子对我的饮食管理很严,每次到大姐家,姐夫都叫我多吃,为此还“训斥”我妻子管我太严。姐夫对我已经近乎“恶”爱。

姐夫是个好父亲。姐夫一生养育了一子三女。教孩子要正义、情义、孝义,义字当先。家教严厉是姐夫的信条,对孩子如对学生,给好心不给好脸。四个孩子加上儿媳、女婿以及后来的孙辈,没少挨过姐夫的“训斥”,即使孙子大学已经毕业,也当着孙子的面厉声“教育”外甥,外甥不敢驳驳。姐夫虽然很严厉,但却心软慈善,训斥过后,又是关切、爱护、惦记、挂念。姐夫去世后,儿女和孙子们个个哭成了泪人,三天三夜守护在灵前不曾合眼。在关中农村,也许不是所有——悼念亲人亡灵的唯一标志就是“泪飞顿作倾盆雨”,用抛洒不尽的泪水追思亲人。

姐夫工资不高,当民教师时,月薪十多元,但却要养活四个孩子、三个大人。恢复工作后,也只有四十多元,还要供养孩子读书,退休后,工资开始只有200多元,10年后后慢慢增加到去年的1600多元。这些钱供给了外甥读完师范,供养外甥女大学毕业,又供给孙女大学毕业,还接济了5个外孙的从小学到中学的部分费用,还把宅屋从狭小的巷子乔迁到大街上。姐夫一生都在和贫穷抗争,过惯了省吃俭用得日子,对每一分钱,都量入为出、精打细算,每月给孩子多少,给老人多少,来往应酬多少……最后才是家用多少。半个世纪都是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辞去公职回到农村,有好多年,为了维持生活,大姐学会了扎“草圈”的手艺。买来麦秸,洗净晾干,再买来柳木,用刮刀把柳木刮成蔑子,傍晚熬到深夜,第二天把扎成的草圈拿到集市上卖,卖了的钱补贴家用。在苦难的岁月里,姐夫和姐姐相依为命,共同维持着一家的生活前行。随着外甥和外甥女的陆续长大成人,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直到去世前半年,有一次才笑着对我说,他现在能积攒1万元,为的是他走后给姐姐手里有钱。

姐夫是个好教师。姐夫小时候天资聪明,18岁考中渭南师范,家境虽然贫困,但求知若渴,志向高远。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姐夫每到周末,徒步从渭南回到赤水,在家呆上一天,帮助父亲干些农活,回学校时背上馍馍,瓶子里装着咸菜,这就是姐夫一周的饮食,偶尔喝些热稀饭。三年师范毕业后,姐夫背分配到了临潼。

姐夫一生执教,对学生爱如己出。现在已经退休的渭南师范学院物理系教授李舒晨,当年家里很贫困,冬天天冷,姐夫每天给李舒晨把饭做热,有时就从教师灶上买来饭菜。姐夫60岁生日那天,李舒晨和其他三个学生,专车来赤水给姐夫祝寿,赠送了一个长三尺、高二尺的匾,上书“我之导师”,在村里轰动很大。

姐夫是个好儿子。姐夫说他是三代单传,他父亲就他一个儿子,到了他,只有外甥一个男丁,到了外甥,只有一个独生女。按照生育政策,外甥可以再生一个,然而一直没有。姐夫对这个独生孙女视若掌上明珠,倍加呵护。姐夫咽气前5个小时,孙女从西安赶回来。姐夫说孙女,不叫你回来,你还回来了,工作要紧。孙女说,爷你不想我,我可想你。没想到几个小时后,姐夫就走了。

其实姐夫不是独生子,姐夫亲生兄弟6个,姐夫为长。因姐夫的姑妈只有一个女儿,为了顶立门户,姐夫过继到了李家。然而,姐夫进了李家,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姑父姑妈当成了亲生父母。

姐夫是忠孝节义的楷模,对长辈至忠至诚,情深意重。每闻忤逆不孝、薄情寡义之人事,他就怒形于色,言辞斥责,愤然抨击,侧目以为敌人;而对忠孝之人,则亲近喜爱,视为至爱。端金饭碗、拿工资,成为城里人,这是农家子弟的梦想。二姐夫凭着自己的刻苦勤奋与智慧,硬是把这个梦想变成了现实,在乔家村为李家争得了荣耀,成了渭南师范学校的一名优等生。辛辛苦苦熬到师范毕业,正是展示青春年华的时候。1961年毕业后,姐夫分配到了临潼教书,正遇到教学比赛和联考,姐夫所教的物理每次排名全县前茅,一时轰动了临潼教育界,成为名师。就在姐夫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变故,姐夫的父亲(养父)生病没有人照顾,他闻讯后,立即向教育局提出辞职,要把好不容易得到的金饭碗放弃。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都要做出痛苦的思想斗争,都需要有巨大的勇气和超人的意志。校长、同事、亲朋苦苦相劝、挽留,晓之利害,但都不能动摇姐夫归家侍奉父亲的决心,就这样姐夫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变成了一个农民。无论是教育局的领导还是学校的教师还是村里的乡亲,无不为之可惜。文化大革命后,根据国家政策,姐夫可以恢复工作。姐夫向华县教育局提出申请,华县教育局就联系临潼教育局。当时临潼教育局主管人事的是姐夫的师范同学赵清路,立即致函华县教育局,要求恢复姐夫的工作。并且说,如果华县有困难,就由临潼教育局来操作,就这样,十多年后,姐夫又成了一名正式教师。每当提起这段往事,我曾经问过姐夫是否为此而后悔,姐夫说从来不后悔。

人生在世,难免生老病死。只要他活着的时候,致于情义,乐善好施,就能在亲友和乡邻心中竖起丰碑,就能使人追思,就能使人敬仰,就能使人缅怀。无论过了多久,人们都会铭记他。姐夫虽然只是一介书生,然而他是一代人的楷模,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真正的男子汉。他的伟大和高尚会随着时间的流失愈加彰显。

2009420日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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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信时间:2011/10/17 19:3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