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事故的警察从死者的遗物得知：她叫韦耀，31岁，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

消息不胫而走，到了晚上，不少人都知道在南京路上被压死的那个女子就是已故著名电影演员上官云珠的女儿——姚姚。韦耀就是姚姚。姚姚是她的本名，也是家人与亲朋好友对她的昵称。

上官云珠是事誉中国影坛的耀眼明星，在短暂的48年人生历程中，她以炉火纯青的演技和独特的艺术魅力征服了广大观众，她塑造了众多的成功的形象，确立了自己在中国电影史上不可抹煞的地位。然而与她杰出的艺术成就相比，她的家庭生活显得波澜跌宕，不尽如人意。她一生经历了三次婚姻，生育了三个孩子，惟有姚姚从小到大和她生活在一起。

和妈妈在一起，姚姚享受到一般人难以得到的优越物质生活，可天伦亲情的所得远远不如普通百姓那样来得和谐与自然。在短暂的31年生命历程中，她所经受的磨难让听者无不动容……

父母离婚，弟弟走了，她的童年并不幸福

姚姚1944年8月10日出生于上海。父亲姚克祖籍浙江余杭，名门子弟，曾留学英美，是20世纪30年代活跃于上海文坛的才子，曾经一度追随鲁迅先生。1936年10月鲁迅先生去世，他是大殓之日为鲁迅先生抬棺的十人之一。后来姚克转而热中于话剧创作，写了多部历史剧。1941年，他的话剧《清官怨》问世，光绪皇帝和珍妃由著名演员舒适、慕容婉儿饰演，刚刚加入“天风剧社”不久的上官云珠只在剧中饰演一名没有几句台词的普通宫女。然而这个普普通通的宫女以楚楚动人的风姿打动了他。1942年底，上官云珠与姚克结婚。上官云珠能从新人成长为演艺界的大明星，与姚克的影响不无关系。

姚姚出生在这样一个明星家庭，本应有着流光溢彩的美好前景，可是她的经历与结局，却令人们扼腕叹惜。

姚姚出生不久，上官云珠便随“南艺剧团”赴北方巡回演出，只好一路带着姚姚。姚姚刚刚过完一周岁生日，日本宣布投降。上官云珠带着女儿急不可耐地回到上海。上官云珠万万没有想到，丈夫此时已另结新欢，等待她们母女的只是冷清清的空房子。经过几天感情的痛苦挣扎，上官云珠终于平静地与丈夫分手，女儿由她抚养。就这样，姚姚在刚刚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失去了父亲。

五年以后，上官云珠与兰心戏院的经理程述尧结婚。程述尧视姚姚如亲生闺女，姚姚从新爸爸的身上获得久违的父爱。

上小学前夕，7岁的姚姚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弟弟灯灯，还有一条善解人意的纯种猎狗“白子”，她的脸上终于有了欢欣的笑容。

可惜好景不常，“三反五反”运动打破了姚姚家平静的生活。程述尧在运动中被隔离审查，这对一心要求进步而又很要面子的上官云珠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几个月后运动结束时，这个家也不复存在了：程述尧带着儿子灯灯走了，“白子”也走了，还有大哥恬恬(上官云珠和美术教师的儿子，当时16岁)也只身远赴哈尔滨求学去了，家里只剩下姚姚和妈妈。

不久，家里又多了一个男性成员——贺路叔叔，一位刚从内地返回上海不久的副导演。姚姚和这个继父的关系始终不太融洽。

上官云珠和程述尧离婚后，灯灯被送进上影托儿所全托，姚姚则就读淮海中路第二小学。灯灯的托儿所离姚姚家不远，姚姚偶尔可以看到可爱的弟弟。

1955年，已被贬到衡山电影院做宣传干部的程述尧经人介绍与长宁区文化局的吴嫣结婚。灯灯又要走了，而且要走得很远，要到北京去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灯灯走之前，姚姚特意领他到照相馆拍了一张姐弟合影。照相时灯灯总是不笑，姚姚就搔他的痒。这张表情不太自然的照片给姐弟俩留下了永远的回忆和思念。

灯灯每年暑假都回上海，每次都住在妈妈那里和姐姐相伴。

母亲惨死，男友自杀，她一夜之间顿生白发

小学毕业后，姚姚在上海音乐学院附中读初中和高中，学习钢琴，但成绩不太理想。

高三的时候，18岁的姚姚出落成清纯漂亮的大姑娘，班里一位仪表堂堂的尖子男生成了她心中的偶像。别人都把秘密藏在心里，她却给这个男生写信，约他一块儿去看电影。不料信被公开了，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澜，结果她在学校写检查，回家还遭到妈妈严厉的训斥。

1963年，姚姚从附中升入上海音乐学院，转学声乐，专攻抒情女高音。自从考上大学后，姚姚便住进了学校。那一年，为了表明自己和流亡海外的生父姚克没有任何关系，她改名叫韦耀(上官云珠本姓韦)。

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姚姚恋爱了。小伙子是从事科学研究的南方人，文文静静的。他们的交往获得了上官云珠的认可。可是这对陷入热恋的年轻人很快就碰到了两难的选择：小伙子的单位要转部队编制，领导对他说，如果还想在原来的岗位干下去，就不能和姚姚这样出身不好又有海外关系的人继续谈恋爱。姚姚为了对方的前途，忍痛割舍了这段情缘。

“文化大革命”前夕，上官云珠在江西农村参加“四清”，借回上海休假的机会进行例行体检，发现乳房上有肿块，并被确诊为乳腺癌。她到华东医院做切除手术，手术很成功。两个月后，她突然昏倒，检查结果是癌细胞已转移到了大脑。她只好做第二次手术。术后，她完全失去了记忆，全靠日后慢慢恢复。“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愈演愈烈时，还处于半失忆衰弱状态的她遭到造反派的折磨，致使整日生活在恐惧之中。

上官云珠平时对女儿严厉有加、温柔不足，姚姚在家里并没得到她所期盼的温馨与亲情。“文化大革命”中，姚姚为了表明立场，曾经到上影厂贴过妈妈的大字报。尽管这样，她还是经常抽空回家看望病中的妈妈。

这期间，姚姚又恋爱了。他的名字叫燕凯，高干子弟，比姚姚小一岁，是民乐系的。他带有北方少数民族的血统，长得魁梧、英俊，1米8的个子，眼睛炯炯有神，充满智慧和魅力。在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这两个出身迥异的年轻人简直分属于两个永火不相容的敌对阵营，可他们不顾一切地相爱了。在男女私情遭人们唾弃的时代，姚姚坚强、镇定地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可怕压力，她不可动摇的信念极大地鼓舞和感动了燕凯，他们爱得深切、痛快、真挚、疯狂。

1968年11月下旬一天的清晨，上官云珠跳楼自杀了!这一晴天霹雳对姚姚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姚姚在燕凯的帮助下料理妈妈的后事，之后两人整日躲在校园一隅的燕凯那小小的琴房里闭门不出。

1969年1月，姚姚下放到江苏溧阳一个部队农场。临走前，弟弟灯灯特意到上海来看她，那时他已到山西北部的农村插队。灯灯到了上海才得知妈妈已去世。他和姐姐、燕凯住了一个星期，直至把姐姐送上赴农场的汽车才冒着风雪匆匆赶回山西。

姚姚到农场的初期，燕凯每个月去看望她一两次，经常给她带去些午餐肉或麦乳精。不久，燕凯也下放到上海郊区农村，也就难有机会去看她了。

1970年春，全国开展“一打三反”运动，仅有250名学生的上海音乐学院居然设了30余间隔离室。燕凯因为曾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反对本系教师于会咏，而于会咏当时是文化部长，权倾一时，所以燕凯被抓了起来。时年24岁的燕凯是满身阳刚之气的热血男儿，有着宁折勿弯的性格，他不愿受半点儿屈辱，于3月8日在关押他的一间小房里用剃须刀割破手腕的动脉，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燕凯自杀的第二天，姚姚即被隔离审查，直到重获自由才得知燕凯的死讯。她被击倒了，一夜之间白发顿生。燕凯曾是她精神的寄托，是留住一片纯真的港湾，是她的生命呀!可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对姚姚来说，这一突如其来的打击甚至比失去妈妈的打击还要大。

燕凯死后，姚姚变了许多，表面上虽然还是那么欢快，那么富有感染力，但内心伤痛不已……

未婚先孕，开开被捉，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第二年，姚姚渐渐从燕凯之死的阴影下解脱出来，开始到妈妈过去的老朋友家走动，张乐平家是她常走动的地方。

此时，程述尧搬到了五原路。姚姚经常去他家，“爸爸”长、“爸爸”短的，叫得程述尧打心眼里高兴。程述尧当时每月只有30元生活费，吴嫣1960年出狱后失去了工作，每月交10元房租、水电费，两个人还吸烟，经济挺拮据的。但只要姚姚来了，他们总设法弄一点儿小菜。吴嫣年轻时学过余派老生，姚姚学演《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吴嫣便一招一式地纠正她的唱腔和动作。

一个偶然的机会，程述尧的老朋友陈先生到五原路来看亲戚，那亲戚恰巧住在程述尧的楼下，于是他顺便到程家坐坐。后来陈先生的一对儿女也跑来玩，还和姚姚熟了起来。姚姚和他们在一起谈诗论词，学打桥牌，到处照相，玩得很开心。

陈家的男孩名叫开开，外形有点儿像燕凯，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他虽然年纪不大，但看了不少书，很讨女孩子喜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相差10岁的姚姚和开开渐渐开始秘密行动了，而且接触越来越频繁。开开的生母早些年去了美国，一直与儿子有书信往来。姚姚便利用这个渠道，设法与生父姚克联系。姚姚一心想请父亲帮助她摆脱眼下的环境。她想，一旦能够出国，回到爸爸身边，便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姚姚和开开的情感逐渐升温。1972年底，音乐学院为毕业生进行体检，发现姚姚已经怀孕几个月。年底，姚姚和开开决定铤而走险偷渡。他们去了广州，开开在企图联系蛇头通过深圳越境的时候被公安部门逮住，姚姚只得挺着九个月的大肚子独自返回上海。1973年1月17日，她生下一个男婴，旋即通过医院送给了领养人。

这时，因为家里只剩下一个房间，姚姚无法和贺路同住。程述尧则因为姚姚与开开的事情生了气，也不再与她联系。姚姚孤独无助，幸好一位商阿姨好心收留了她。商阿姨和她的丈夫胡叔叔都是新四军的老干部，他们视姚姚如已出，无微不至地关心她，商阿姨的儿子兰儿和女儿小烟都把姚姚当做亲姐姐。

此外，张乐平的二女儿张晓晓也是姚姚自幼的要好朋友，也是她惟一能够倾诉心中隐秘的人，姚姚常把自己的大悲大喜带到晓晓那里，毫无保留地在晓晓面前宣泄。

上海音乐学院从1972年开始分配工作，但姚姚曾“未婚先孕，协谋出逃”，自然没得到什么好安排，先是被分到黄山，后是湖南，她以自己是独生女，又有慢性病为由，执意不肯离开上海。于是学校停发她的生活津贴，又向她发出最后通牒。1973年和1974年，姚姚为找工作四处奔波，仍然没有放弃出国找爸爸的念头，但很久没有收到爸爸的音信。她并不知道此时姚克的家人控制了她爸爸的信箱。

姚姚快30岁了，她从来不对外人谈起送出去的孩子。亲友们为了排解她心中的苦闷，都想帮她觅个知心伴侣，可她把精力全都投放在找工作上。她知道，只有顽强地开辟一条自立的道路，确立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她的生命才有价值。

这期间，有一位在大西北工作的男士与她有过一段充满情感的交往，姚姚从他那里得到了慰藉，他俩始终保持着兄妹情谊。

在姚姚的积极督促下，灯灯终于办妥返城手续回到了上海，姐弟俩又面对面站到了一起。姐弟俩相约互助互爱，相依为命。

姚姚的不懈努力终于有了结果——杭州歌舞团同意接收她，姚姚怀着兴奋的心情整理行装，办理高沪手续……岂料这时不幸发生了前文所述的悲剧。

姚姚走了，她的非婚生儿子已经长大

龙华殡仪馆哀乐低回，上官云珠的老朋友孙道临、张乐平来了，高阿姨在儿女的陪伴下来了，大哥恬恬和弟弟灯灯来了，张晓晓来了，姚姚的同学好友也来了，大家痛不欲生。

悲痛难禁的灯灯想着姐姐，念着姐姐：我们讲好要相依为命，你怎么就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了呢?

程述尧没有到场，他实在不忍看姚姚的惨状，只是在家里默默地写了一副挽联表达哀思：恨莽横司机，活碾娇生亡顷刻；念颖玲爱女，呢啭亲呼待何期。

姚姚再也回不来了，但她的儿子还活着。这是姐姐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灯灯决心要在茫茫人海中寻回自己的外甥。

几年后，灯灯调回北京工作。

1995年的一个偶然机会，灯灯在上海见到青年记者徐平，说起自己的心愿。热心的徐平马上动用各种关系帮助他寻找外甥。不久，灯灯在电话里得知巳找到他外甥的消息，激动得一时语塞。1998年，灯灯终于见到了外甥的养父，他想要回外甥，但事情并不尽如人意。灯灯相信，孩子早晚会了解自己的身世，孩子应该知道自己的妈妈、外婆曾经有过多少不寻常的经历，而所有的孩子也都应该知道父辈为了事业、家庭，为了国家的今天和明天，曾经肩负着怎样的屈辱和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