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绿树母亲的屋
□曹旭
外祖母的宅后,有棵巨大的柿树,那里的清风和朝霞告诉我,她曾经是属于母亲的一棵树。那些黄色的碎花,是母亲童年里的星辰;清涩的果实,是母亲少年里的羞涩和憧憬;我在那些成熟的果实里,嗅到了阳光的味道,嗅到了母乳的香甜和幸福。母子三人,在年年回到这里的村外,远远的就可以见她,在那丰姿娇卓的碧绿树冠之上,到处闪烁着母亲的名字;她红黄璀璨的星辰和果实,无限温柔地把她的女儿呼唤。
房前种槐,宅后植榆,是往昔普通人家的小康理想。母亲的乳名叫“翠”,就是那个翠绿大树的“翠”。遥想清高陶氏,于陋室破院之侧,栽五棵柳树明志,安贫乐道。喜欢读书的母亲知道五柳先生的志趣吗?在旧家的书柜里,只见过李杜的流行简本,时尚的领袖诗文,所以,母亲或许并不在意自己的宅边是否种有绿树、育有翠风吧。当她的孩子怀念她的时候,却愿意相信她与树之间,有着一种神秘的语言与之交通,相信她与树的色彩之间,冥冥宿命相因。
母亲四十多年的人生,一直居无定所,不断搬家。
一九六八年前后,母亲别离了娘家的那棵柿树,来到邻村与父亲结合。他们一间半的新房周围,是没有地方可以植树的。新房门脸朝北,门前的过道叔伯四家公用,房后则是一条暗巷。邻家郁郁葱葱的季节里,要么槐花飘香,要么梨花一树一树地开放,是否染亮她关于碧树的梦想?所幸,那时我们的草房之颠,逢春会开满细碎的鲜花——那细碎的红柿子、满天蓝蓝的野花,在清风中喜悦地颤动,是清贫之夜里的烛亮、小家庭颤动的念想。如此,略微安静的六年之后,我们第一次搬家。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宅基地是很大的,父母决定在宽阔的新院里栽种梧桐。他们站在崭新的三间瓦房前,站在一车新苗的旁边——四口之家的长子听到父母和满院春光的商榷:正对家门的院路,应宽敞一些,要留下能通行一辆轿车的树距。他们的目光测量未来的细节,我已忘记,他们对幸福生活的设想,却像皮肤上的创伤,可以随时触摸。也清晰地记得,院路前口的两侧,各种植了一棵柳树,只可惜,两株柳树尚未成荫垂青,便在一次宅基地冲突后夭折。即使如此,已变小的院落里,梧桐依旧长得特别旺盛,她好像知晓我们的命运,所以不顾父亲一把一把地掐算她的身量,孩子们如何顽皮地打破树皮,看她流淌出一行行的泪水,仍然旺盛成长。夏季展翠蔽日,冬季里霜叶濯足褪寒,虽然风风雨雨,打闹生怨,却终究不失安全和温暖。事情变化在我十岁的盛夏里,我们又要搬家进城了。我们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她与此翠色满院的房屋的分离,竟成永远的别离,母亲距她的庇护从此越来越远。
厂矿里的两栋单身宿舍改成的家属楼,为吃商品粮涌进城市的人们,提供了暂居的场所。暗长的一间住室,临时搭起的窄窄的小屋,狭隘的只站下一人的厨房,就是这种市民的生活。公用的院子不小,也种植了很多的树木,多是那些长势旺盛、质地脆软的梧桐。厂矿生产水泥的灰尘,落满了厂区四边的地域,尘染了所有的树木,那些树木失去翠绿,灰头灰脸,像人生步入了难堪的中年。树木的紫色花朵,灰暗着让人难以瞩目,已经十一二岁的少年,终究记不起那些树木曾经开满了那种紫色的、花根处带有甜味的漫天桐花。也许,那些花树只属于那个时代那个厂矿,与我们小小的家庭并不相关,与我们分属两个世界。它们高高大大的,望着远处的高炉,自在生存,自由生活;它们周身披满厚厚的甲胄,谁家的童真能够打开它内里的情怀?
树荫相连、一墙之隔的百米院落,因父母矛盾升级到了分居,而远隔天涯。我手足两人在厂区和家属院之间的墙头翻来翻去的联络,还有那无数条或远或近的、我们不能全知的父母间的道路衔接,同情的泪求的多种联络,最终一一烟散。一九八二年的夏天,父母及其亲属在一场更大的失控冲突之后离异,我们离开了那个灰色的世界。母亲像一只被捣毁了巢的鸟儿,带着她的孩子,在夕阳西下的城市里,迷茫地张望,疲惫地低头疗伤。
母亲一场大病初愈,我们搬到她从教的子弟学校里。学校正值暑期,教室讲台上乱七八糟放着锅碗盆筷,几张课桌拼凑起的床铺,这不能算一个新家。只是那校园里有一棵棵高大杨树则神采奕奕、夏夜生凉。
临近开学,教室要启用的时候,母亲在校园的周围找到了廉价的出租草屋。在她一个矮矮的同学的帮助下,我们站在那间土屋的旁边了。母亲抬头打量着那风雨消薄了的屋顶,徐徐地说道,去里面看看吧。绕过她同学的大门,经过一截两平米有席棚的过道,在一方桌大小的天光下,见到她生命里的又一道房门。打开门,一顶荆棚下堆满了杂物,虽无窗,却有一方可置厨具的墙柜。母亲触摸着灰黄的土墙说,还好,不潮。一些土块听话,纷纷坠落。次日,房东已经收尽杂物,我们清扫墙地上的灰尘,灰头土脸着,刷了墙白,连夜搬了进去。两张木床,两口木箱,足够我们使用,锅盆是不够用的,因为秋雨到来的时候,我的床铺滴湿,虽然可与母亲和床,接水的雨具则明显短缺了。我们不怕酷暑炎热,因为炉火可以提到那两平米的过道上做饭,记得我和昱弟,还有母亲的一个学生,三人在棚下补习,也不误炊事来去。我们不担忧身边没有绿树遮掩,四围三处是墙。在门外的墙角,栽有一丛旺盛的葱菜,借那一处安宁的风光,挺拔翠绿着,文静而清脆的诉说着冬的将去,春的将来。
日子虽然艰苦,但是我们尚无举债度日之虞,即使三天只吃些放了碎盐的薯干。想象少年时,若知此薯干的珍贵,那铁轨两侧石基上晾晒的一里薯干该是如何的美景?而母亲和她的母亲在家里一片一片擦出这些薯片之时,可否知道它们在十几年之后的铝皿中的沸腾,会飘荡出稀有的温馨和香馥?平日里也并非无荤腥庆祝,那次,母亲领回十元的奖金,已是傍晚,她很高兴,决定破费一回。黑暗的街头,我在那些萤光闪动的摊点盘恒一遍,在一个老者的慈音中买来一只虽小却喷香的烧鸡,奔回家之后,母子欢喜地撕开美食,看到那双弯在肚里的鸡爪,吃惊着以为商贩作弊,连呼上当。可是,那些惊诧与欣喜,仍然是充溢和平的清新淡泊的可忆时光。
这样,我们过了一个春冬又一个中秋,因为她是寡居无依的缘故,遭遇了可以推测的一次危险,母亲毅然决定,赶快搬走。同时,她已经开始筹建她一生中最为奇特的房屋了。
新房的建材有自己筹划的,有娘家舅姨们帮的,建房则是大家亲自动手。看着一天之内建起的泥砖墙屋,在人海中漂泊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心情?相关的人们,可否还记得那是秋风渐起的季节?那是她的房子吗?在家属楼下那片不大的空地上,依靠校园北侧的一堵暗红砖墙,筑起薄薄的三围矮壁,上搭叫做油毡的屋顶,有几行硬红的砖块抵压,好,一座九平米的新房落成。然后,母子三人,又在门前垒一平米的小棚,客卧与厨间兼备。于是,秋檐下的雨滴,泠泠成韵;雪夜中的灯光,依依暖人。
有了这可遮蔽风雨的小屋,母亲是安全的,若非一次隆冬的冷雨狂风,掀起了她的屋毡,那屋内的一幅画也是同样的安全——那是我现在知道的金陵十二钗图。平日里有傲骨的晴雯、高洁的妙玉相伴,不时有她的已经成人的学生、往昔的同学前来访谈,那笑语共暖,明眸流盼,使小小的屋内泛光生辉,流金溢翠。在这她一生中唯一的自己的房子里,我铭记着她炊事的背影,她迎我住校归来时的喜悦,见我持棍要与欺负我们的人拼命时的惊慌,还有母子三人,坐在两平米的院子里,在邻家的绿荫下,一块吃饭时的仲夏晚景。这种艰苦中的温馨,我远在北京的昱弟,也铭记于此,去年的秋风里,还画来那个校园和她的房子,画来那里的清风和树影。
最终属于母亲的那棵绿树,应是我们搬进工厂分配的房子之后,距地三楼的阳台,面对着一棵巨大梧桐。那棵绿树仿佛缘定是我们生活中一部分,她以厚薄不一的色调、清明优雅的声音,在我们的窗前明暗灰亮、沉浮幽远,演示着岁月的流转和变迁。母亲习惯那里的雷雨霜雾,知晓那里的叹息风言,见到旭日在那里升起,看到星月在其中孕育,听到昱弟从部队探家回来、在她绿荫下的惊喜,听到她碧翠的万叶、瑟瑟声对母亲的赞扬。又不料,那夏季的荫凉,秋天的落叶,严冬时的一树梨花,春光里的紫花风铃,还有那晨鸟的空灵鸣叫,晚霞将尽时的啁啾归巢,要见证她最后的余光,成为我们最后的牵挂,成为我们一世不能泯灭的铭痕。本已疾病缠身的她,在搬进此宅不久,一种常见的妇科疾病又袭击了她的身体。无人做主的母亲,又误了诊治,竟因此被重重击倒。这一棵被害的翠树,在半年之内,终究一点一点地凋零、枯萎。
母亲,这一棵巨大的梧桐,真的是你的树么?你的心田要种植一棵什么样的树木?外祖母在给母亲取下乳名的初衷是什么意愿什么祝福?我悔恨自己的幼稚和狠毒,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和尖辣,我只好依据这份伤情,善待天下所有如你的生命,以救赎我的灵魂,唤醒亲人的良知。去年的清明,我又梦见了你,并给昱弟发去了短信:清明晨已祭,昨夜便见母,母仍含冤去,遥遥无期许。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五日,是我们兄弟生命中永不忘怀的祭日。
今天,我们已经有了房子,我用十几万元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我把你的骨尘祭在家中,把你的遗像供在墙壁,在屋子里种些翠绿的花草,央小区的园工细心照料我窗外的绿树,却又恐怕你不知现在的一切,你不知自己已经有了俩孙儿,不知道昱儿已是少壮的军官,我是秉你遗风的汉子。
母亲,在这已是阳光的春天,在这满眼翠绿的清明,不知道,你是否还是会回到童年,在姐妹的笑语里看书;回到那棵柿树下——那棵宅后的碧树下,听那位和顺的姥姥一次次地说:你回来了。回来了,进屋吧。
(2006年3月写于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