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请先生别忘了告诉我你在哪儿教书。我还是会一无反悔地抱着书包来上课。山寨也好，大庙也罢，请给我留个位子，谢了。 40个年头一晃过去了，情与景，人与物如同昨日的雨水点点滴滴记心头。夏天刚过不久，开学了。汕头市金山中学，那年头，她就是一所收留非主流的学生和老师的地方。要不是因这或那有点问题的人，谁愿意“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四处安静得让人心慌的“大庙”里来求学呢？离开父母家庭，每周五天住在校内。妈妈在送我出门上学时说了，“唉，孩子，别无选择。街头巷尾人人都晓得你是一顽主。只见书包不见书的学生。要上中学，到那山顶上诵经也许是好事一桩。希望你回来重新好好做人。”其他同学大都是来自原第六中学的学生。听说该学校要装修，出让部分学生和山上原住民的孩子搭配在一起，40多个学生组成72年级第四班。班主任大名何培尧，曾在清华读过书，部队里教过学，文革中被批判斗争。老邓刚出山也把咱先生弄出来了。 缘份把你谦让给了我们第四班的同学。那天先生满面春风，脸带笑容，步伐翩翩地走进我们的课堂。你不必开口说话，就凭你的气质，谁不晓得你就是一地地道道的“先生”，跟那古典小说里描述的先生一模一样。我们的相见到底是你的喜事还是我的幸运呢？ 听你的讲课，我心不慌，手不出汗，条理明白清楚。10天的工夫你给我们讲述了算术，代数和几何，知识跨度从小学3年级一直到初中二年级。复习过程轻松易懂，5-6年的知识在你的导演之下很快装进我的脑海中，到如今依然清晰。黑板上你手里粉笔写出来的文字美如画，我都担心10年是否能学得其中一二。三角，多角，圆，点，线，你画的比今天我在电脑上画出来的相差不了多少。 做你的学生，是我的荣幸。我坏不到哪儿去。晚饭之后，教室里老师和学生一起学习读书，做作业，讲故事，猜谜。夜里9点半准时你来查房，“熄灯了”声声伴随先生的脚步催我沉睡入眠。 教书教到令人会意而连番点头不难；一语言中而教人冷汗背流那才不易。有时磕头下跪求之不得，有时点石成金不费功夫。说我会读书，那一定是你弄错了。人算不如天算，一不小心，摇身一变成了天之骄子，管它是楚国辽国，美国或英国，有先生来讲课，安啦。 有一种知识书里实难找到，要不是先生课外点醒，我可能至今还不晓得世间人与人，家与家有这么大的区别呢！那天上夜课，先生要我给大家讲一故事。我吗？啥是故事？真逗，不就是要我给大伙说说今天我听到的，看到的，梦到的什么什么好笑的，好玩的或气死人的事情吗？除了在书本面前或考试之前，我在别人，特别是家里亲人面前从不胆怯，大嘴咧咧说个没完。可在这场合，我吓呆了。我心里还摸不到北呢，话该从何说起呢？记得才那么动了几下嘴唇，到底说什么连自己也不清楚。先生就低声但语气沉重地在我耳边说，“能把那每句话后面的‘呢’去掉吗？能让我们听明白后你才发出笑声吗？”霎时间，好像喝了烈酒一样，我觉得心跳加速，脸红发烫的，两眼发直，看着面前这位先生，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一直到先生让我坐下，换别人上来，我才缓过神来。原来我说话的样子留给别人的印象是如此令人难受的吗？外人不说我，不挑我的刺还可以理解，那么家里人为什么都不给我提个醒呢？我都17-8岁的大小伙子了。还当我是小孩吗？说不定也许都是一群土老冒吧。包含和沉默让人无知，可笑，张狂。倘若没有先生这一点破，我还不晓得要被多少人暗地里取笑呢。从此我死记一辈子：要做人，要自信先要把话说好了。 听先生讲课，基本上不必看你的眼睛，因为你在玻璃背后的眼神变化不大。平时在课堂里，你的眼睛好像是信息传送的窗口，很难见到有什么回馈的表情出现。有时脸部表情也是教人猜不得，摸不透，冷静得如一盆死水一样。四班的男女同窗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没少给你添麻烦吧。要不，哪会还没毕业就被人活生生给拆散了呢？不到一年的时间，老师同学一起被下放农场。在那苦闷的岁月里，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谁有学识谁受苦。记得就那么一次，大伙还在母校课堂里。听说是“猴子”还是那位刺头的学生闹事，学校领导怪罪下来。来龙去脉，我也不太了解。一心把课本放好了，等待先生的到来。殊不知先生一进门，脸色发白，怒气冲冲，在黑板下走来走去。本该破口大骂，当堂质问惹事生非的学生，可是先生没有，说着说着眼泪模糊了眼睛，视线不清了，于是乎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绢，再把眼镜拿下来搓。说时迟，那时快，我忽然看见先生的眼神是那么的怯意，慌张，为难。平日里那种锋利，自信，专注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终。这是第二次我被先生吓呆了，两眼直直看着这位又熟悉又陌生的老师。是什么让先生藏不住内心世界的因子或系数呢？我今明白得太晚了。不到黄河，不晓得渺小的意义。不戴眼镜不知道眼睛的重要，此话不假。 大堂之上先生说了，数学只是一种工具，用来理解自然界的发展规律。可是先生是否忘记告诉我们，人类虽然是自然界里的一种动物，要是泛用数学这一工具，后果不堪设想。先生在课堂上很肯定地说1+1=2，却不直说1元加1元就是2元。作为学生，我们只好自己去琢磨了。结果发现：这一“公理”用处不大，知不知道不重要。有时，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了来的方便。在西方的世界里，买东西，领薪水，赌博等都是别人给你计算的，极少出错。那天我岳母上洋人超市买东西去了。就她连abc是啥玩意也不知道的人能上这地方来做买卖吗？“行，咋就不行？俺不跟他们讨价还价就是了，”她在家里对我们说了。瞧她那自信的眼神，人家一句话她也没能听懂还说讨价还价呢。照她的说法，我们上大学好像是多余了。她出门200米就进了超市，10分钟后超市经理就给我打电话，“你好，先生，这位女士xxx在我们这里有些异常动作使我们不理解。你能协助我们吗？”原来是我岳母要对方看好了，她给的钱是一张20大洋的货币。她不会用英语说20元，所以连续举起10个手指头两次。收钱员给弄蒙了。幸好我们在她胸前挂了一身份信息牌子，这才能得到解围。在东方，特别是在中国那就不一定是这个理了。1+1=2如果是被接受了，那是人家觉悟高，自己就不要太当真了。答案因人而异，依人家心情好坏得到的答案也不同。数学在那个神奇的国家里被嘲笑的例子多了，先生你说呢？ 早上醒来，同学一通电话如同五雷轰顶，说的是先生骑鹤仙去，直奔极乐世界而去了。忘了吧，先生，不要再琢磨1+1=？了，那不过是人世间忽悠人的鬼东西。 陈来桦 1972年9月的学生 写于美国洛杉矶 2011年12月05日 twmp88@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