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罗家伦缺乏学生缘,不管他多勤勉,贡献多大,学生总是不愿意买他的账。为何如此?原因竟出在他的长相上,一个大鼻子,虽不碍事,却有碍观赡。中大学生戏称他为“罗大鼻子”,某促狭鬼作五言打油诗,极尽调侃之能事:“鼻子人人有,惟君大得凶,沙坪打喷嚏,柏溪雨濛濛。”丑化他的诗作还有更为露骨的,实在有辱斯文,不堪笔录。
1941年8月,罗家伦请辞中央大学校长。原因是什么?一说是办学经费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说是罗家伦与教育部长陈立夫之间存有嫌隙,难以调和;一说是罗家伦不肯拿大学教授的名器作人情,得罪了权贵;一说是蒋介石为了奖励汪(精卫)系归渝人士顾孟余,暗示罗家伦腾出中大校长职位,罗家伦遂欣然让贤。不管是哪种原因,罗家伦从此离开了教育界,则是不争的事实。他一派诗人光风霁月的性情和士大夫休休有容的涵养,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根本不是做政客的材料,却偏偏要去混迹于政客圈中,日日与之周旋,那种“业务荒疏”的窘态和处处吃瘪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这位五四健将注定不是宦海中的游泳高手,呛水的时候,他更希望回到大学校园,那里才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罗家伦执掌大学校政,处处取法乎上,是真正的斫轮高手,可惜为时势所限,未能尽展长才。
1945年9月9日(受降日),罗家伦在《新民族观》的序言中笔歌墨舞地写道:“我们要认识过去,把握现在,创造将来!”那时,他辞去中央大学校长职位已经四年,但他这番话仍是说给中华民族的青年听的,他对他们始终寄予厚望,抱有信心,不可能逆料到他们将会遭遇空前的政治劫难,竟被彻底地耗费掉。
三、混迹官场,颇遭诟病
在上海复旦公学就读时,罗家伦十八岁左右年纪,就结识了黄兴、戴季陶等国民党要人,但他最崇拜的偶像是梁启超,后来操觚染翰,他走得顺风顺水的也是梁任公“笔端常带感情”的路子。罗家伦学业优异,行有余力,还担任《复旦杂志》编辑,撰写了一些直抒胸臆的华章,显示出“少年中国之少年”的雄风胜概和文采风流。请看看这段行文:“若欲以二十世纪国家的主人翁自恃,必须有春日载阳、万象昭苏之慨,切莫暮气沉沉,气息奄奄。一定要努力成为新学生,切莫沦为陈死人”。你不妨拈出其中的三个副词来琢磨,“必须”、“切莫”、“一定”,全都语气斩截,不留任何回旋余地,这既说明作者自信弥满,也说明他少不更事,对前路的艰难险阻缺乏预见,此时此刻的乐观只不过是个氢气球,虚悬在半空而已。
“学而优则仕”,这是传统意义上读书人的光明前途,其实是暗道,甚至是不归路。古往今来,由于做官而弄坏身坯的人不在少数。
1905年,蔡元培和李石曾等人在巴黎发起“进德会”,首倡“不为官”、“不置私产”。七年后,张静江、张继、蔡元培、李石曾、吴稚晖乘民国新肇之东风,在上海尝试成立“进德会”,确定 “一切从我做起,致力改变社会”的宗旨。“进德会”的“当然进德”(必须遵循之条例)三条是:不狎邪,不赌博,不置妾;“自然进德”(非强制约律)五条是:不做官吏,不做议员,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会员分为三等:“持不赌、不嫖,不娶妾三戒者为甲等会员;加以不做官吏、不吸烟、不饮酒三戒为乙等会员;又加以不做议员、不食肉为丙等会员。” 1918年5月28日,北京大学进德会召开成立大会,蔡元培被推举为会长,《北京大学进德会旨趣书》中的戒律依循旧规。在污烟瘴气的社会里,知识精英修正私德,砥砺情操,这个出发点当然是好的,但道德完美主义很难落实和变现。在进德会成员中,小赌怡情的并非个别,吃花酒的也显有其人。陈独秀不谨细行,常作狭邪游,甚至闹出大动静,由于争风吃醋去八大胡同挥拳打场,抓伤妓女的敏感部位,招致京城媒体的围攻。不做官就更难了,连会长蔡元培也未能免俗,他做过北洋政府教育部总长、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北大进德会成立伊始,就吸纳了七十多名教员、九十多名职员、三百多名学生为会员,当时北大的教职员共有四百多人,学生不足两千人,进德会的规模不可谓不大。
罗家伦是北大进德会甲等会员,只须持守“不赌,不嫖,不娶妾”的戒律,做官本是无妨的,不算违规作业。然而他在官场进进出出,所言所行颇遭诟病,成为左派文学青年攻击的靶子,被斥骂为“无耻的政客”,这真是他的不幸。
1946年6月17日,王元化在上海《联合晚报》副刊上发表短文《礼义廉》,射出了一枚颇具威力的“开花弹”:“曾任某大学校长的罗某,五四时代之健将也。‘革命已经成功’,但‘同志仍须努力’,遂混迹官场,步步高升。二次大战前,罗某吹捧希特勒,将《我的奋斗》一书,列为青年必读书之一。抗战后罗某又摇身一变,成为‘爱国分子’。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多讥其丑,遂戏赠打油诗一首:‘一生做帮闲,两手只要钱,三擅吹拍骗,四讲礼义廉’。”以“礼义廉”为文章题目,王元化意在嘲骂罗家伦无耻,这是很严重的道德控罪。当时,王元化二十六岁,左派青年的性格偏激自然是难免的,但他的文章代表了许多青年学生对罗家伦从政的失望和反感,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在北大进德会的章程中,对于“不做官吏”有一个解释:“凡受政府任命而从事于行政司法者为官吏。但本其学艺而从事于教育学术实业者,不在此限。”照此解释来看,即使罗家伦是乙等会员,他出任清华大学校长、中央大学校长,应不算做官,至于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参议、教育处处长、滇黔党政考察团团长、西北建设考察团团长、首任新疆省监察使、中央党史编纂委员会主任委员、考试院副院长和国史馆馆长,就该算做官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期,他还做过两年国民政府驻印度大使,这个职务更难脱做官的嫌疑。抗战期间,罗家伦与傅斯年结伴去四川江津,探望陈独秀,他们想资助穷困潦倒的恩师,却没有看到好脸色,白白挨了一顿臭骂,只好落荒而逃。罗家伦挨骂的缘由就是像他这样一个有名有数的五四健将竟堕落为国民党的“臭官僚”。
罗家伦与傅斯年是多年的好友。在北大就学时,他们一同成立新潮社,创办《新潮》杂志,一同参加五四运动,罗家伦到欧洲游学时,两人又常在一起探究东西方学术的门道。他们走的均是文史路径,天赋很高,但傅斯年做学问比罗家伦更扎实,且为人胆气更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他接连喝退两任行政院长(孔祥熙和宋子文),在蒋介石面前,傅斯年也能够保持士人的风骨,刚直敢言,不亢不卑,他从不涉迹官场(依照北大进德会的章程,他出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北大代校长、台湾大学校长不算做官),尤其难能可贵。罗家伦与蒋介石结缘甚早,北伐时做过后者的政治秘书,蒋介石对他的信任倚重非比寻常,但他的仕途发展却略显平淡,主要是性格使然。罗家伦做人做事过于高调,城府不深,从不隐藏自己的政治抱负,有意无意间就得罪了不少人,再加上谁都清楚他是蒋石夹袋中的亲信角色,在派系林立的国民党官场,那些精刮的“摸鱼高手”自然而然将他视为劲敌,他要跻身政界要津,难度反而有增无减。
聪明人做大事未必能够成功,做大使则可能深孚众望。罗家伦的智商够高,他出任过国民政府首任(也是唯一的一任)驻印度大使,得到过印度总理尼赫鲁很高的礼遇。印度政要、国会议员踵门求见,向他请教如何制定新宪法,印度国旗上的核心图案居然也是由他一语定夺的,这在世界历史上恐怕也是罕见的孤例。当年,印度国旗上的核心图案欲采用甘地纺织土布的纺纱机。罗家伦参详之后建议去掉织机上的木头架子,只保留那只圆轮(恰好神似阿育王的法轮),表示生生不息。这个秉承简约主义“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优选方案一经罗家伦提出,印度政府很快就欣然采纳了。然而感情归感情,政治归政治, 1949年底,印度与新成立不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罗家伦黯然卸任。
罗家伦退处台湾岛,仍未消停,他秉承蒋介石的旨意,主张汉字简化,立刻招来一身腥一身蚁。廖维藩与一百余名“立委”联名,控告罗家伦是国民党的不良分子,“和中共隔海和唱,共同为民族文化罪人”,“类似匪谍行为”。罗家伦帮忙没帮到,倒帮出涔涔冷汗来。后来他手握党史、国史诠释大权,也弄出不少纰漏,遭到吴相湘等史学家的诘问和批评。花甲之后,罗家伦的智力衰退较快,这可能是他力不从心的原因。
功名自有定数,强争不来,强取不到。罗家伦混迹官场,一直未能跻身于核心的党政部门,功绩仍属教育为多,虽然他在大学任校长的时间充其量不足十三年,但他主持的改革卓有成效,惠及清华大学和中央大学。在“一寸血肉,一寸山河”(他的诗句)的抗战时期,罗家伦所作的系列演讲,所写的书,及时鼓舞了士气,激励了人心,这个成绩也是不容抹杀的。当国民党政府“漏船载酒泛中流”,无可挽救地沉沦时,他在政治上的种种努力就微不足道了。总而言之,罗家伦的人生不如好友傅斯年那样波澜壮阔,他走的是一条缓缓的下坡路,五十岁后即泯然众人矣。嘲笑罗家伦的多为海峡两岸的名手,他屡遭责难而从不反唇相讥,能够唾面自干,这样的君子风度自是很不寻常。至于蒋介石为他题写的挽词“学渊绩懋”,究竟应该打几折,就肯定言人人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