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乐本相通 生涯似梦中———悼祖光忆凤霞
范用
祖光兄遽然去世,心里无比悲痛。回忆前尘往事,不禁泫然。
我第一次见到吴祖光,是在1946年。我由重庆到上海,祖强托我捎点东西回
来,我送到祖光家中,他出来开的门。
在这之前,我早已闻名“神童吴祖光”。他十九岁在四川江津国立剧专,就
写出了讴歌东北人民抗日斗争的话剧《凤凰城》。七十年了,至今我还能够唱得
出它的主题歌:“黑龙江上,长白山头,江山如锦绣。战鼓惊天,烽烟匝地,沦
落我神州!……”
不久,祖光又写了《风雪夜归人》。这一剧作标志祖光写作的成熟。《风雪
夜归人》当时在重庆上演,轰动山城。讵料演了半个月,便被国民党检查机关禁
止上演,社会抗议,舆论哗然。记得周恩来不止一次到戏院看演出,还和祖光亲
切谈话。此后,祖光连续写了《正气歌》、《牛郎织女》、《少年游》等剧本,
都受到观众热烈欢迎和戏剧界的好评。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倒行逆施,祖光
拍案而起,写了《嫦娥奔月》、《捉鬼传》等讽刺性剧本。
然而,这样一位正直的剧作家,后来却陷入了厄运。1957年,被打成“右派
”,在批斗之后,发配北大荒劳动改造。“文革”中又以“二流堂”的罪名,下
放劳改三年。虽然屡遭打击磨难,敢讲意见这一点,祖光始终不改,成为闻名的
仗义执言者。
祖光历经坎坷,精神上生活上最忠实的支持者,是妻子新凤霞。凤霞出身贫
苦,六岁开始学艺,十二岁跑码头走江湖卖艺,流浪受苦。解放以后认识祖光,
是老舍先生介绍的。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凤霞向老舍先生说了心里话:“一定要
选一个在艺术上能帮助我,文化和知识上能教导我的人。岁数大些也行,因为我
太幼稚了。”因为从老舍先生那儿全面了解了祖光,凤霞主动向祖光提出:“我
跟你结婚你愿意吗?”然而此事却遇到了阻力,老舍对祖光说:“我是投了你第
一票,我是大媒。”
可是,祖光好讲话敢讲话,一直让凤霞担惊受怕。黄永玉说:“凤霞和祖光
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的人,凑在一起却是十分协调。吴在台前,她在后台;吴
在外闯祸,她在家中承担。这一对夫妻可真算得上是‘钢铁般的恩爱夫妻’。”
祖光被打成“右派”,有一位副部长劝她离婚,凤霞说:“你们认为祖光是坏人
,我认为他是好人。我既然嫁给他,薛平贵从军,一去十八载,那么我等他十八
年。”
因为不愿意离婚,她在评剧院备受歧视。她仍在北京或出外演戏,但是限制
她不能演党员,不能演英雄人物;报上不作宣传;别的演员休息,她要去刷马桶
,挖防空洞。1975年冬天,终于因高血压瘫痪,从此告别舞台。1998年,凤霞随
祖光回家乡常州参加一项活动,突发脑溢血逝世。接着祖光也中风病倒。祖光向
来谈笑风生,凤霞走后,一度曾沉默寡言,形同痴呆。我每次见了,非常难过,
欲哭无泪!
凤霞在世,我去看他们,有时留我吃饭,凤霞总亲手做个酸辣汤。她说早年
在天桥卖艺一天要赶好几场,有时不卸装,匆匆上饭铺吃碗米饭,要个酸辣汤。
如今,我再也吃不到凤霞的酸辣汤了。
凤霞说:“不能演戏,我就写。”她没有学过多少文化,边学边写。有的字
要问祖光,或者查字典,一本字典一直放在书桌上。写自己的一生,含着眼泪说
故事。祖光说凤霞的记忆力特别强,“脑子像电话簿”。艾青说凤霞具有女性的
温柔而细腻的观察力,能深刻理解人,感情真挚,写来富有人情味。叶圣陶先生
读了凤霞的文章,说“新凤霞为什么能写得这样好,她是祖光夫人,得到老舍先
生的鼓励,得到许多朋友的支持,这些当然都是条件。但是有了这些好条件准能
写出好东西来,怕也未必。主要的还在她的生活经历丰富,小时候受苦深,学艺
不容易,解放后在政治上翻了身,却又遭遇到不少波折……她写的东西不就是这
些吗?她写老一辈艺人的苦难,旧班子旧剧场的黑幕;她写新时代剧场的改革,
演员的新生;她写十年的浩劫,许多朋友遭到了厄运。要不是亲身经历过来,她
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了。”“是否可以这样说,新凤霞在舞台上取得成功,就是因
为她从小养成了观察和揣摩的习惯。观察和揣摩本来是生活的需要,做事的需要
,同时也是写东西的先决条件,而在她已成了习惯,难怪她写得这么好,让人读
着就好像看她演戏一样受她的吸引。”
1985年,我请凤霞把她的文章结集出版,这就是三联书店的那本《我当小演
员的时候》。原来设想编印三集,直到我退休也未能完成,耿耿于怀。1997年,
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四卷本一百多万字的《新凤霞回忆文集》,真叫人高兴。
凤霞曾师从白石老人学画。1981年画了一幅水墨画老倭瓜赠送我
,祖光在上面题词“苦乐本相通,生涯似梦中,秋光无限好,瓜是老来红。”这
幅画一直挂在我的床前,每天醒来,一眼就能看到———我又见到祖光和凤霞,
我的两位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