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锋回来了
倪墨炎
我与范用先生至今未曾谋面,但我们有联系。他是我敬重的前辈
之一。早在几年前,我就想写一写他。
关于范用的口碑很多。我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口碑,是在1978年
春。那天,我和陈子伶兄去拜访唐先生。唐先生家里我已去过几次,
而子伶还是第一次。一进门,我就向唐先生介绍子伶的身份。使我悄
悄吃惊的是,唐先生听说子伶是在人民出版社工作的,就眼神一亮,
不断的发问:范用最近在忙些什么?他又有什么出书的好点子?他身
体可好?他家人们都好?那时人民出版社和三联书店是两块牌子一套
班子,范用是子伶的领导,又同住一个院子(或一条胡同),因而对唐
先生的提问,子伶对答如流。他俩谈得热烈,却把我撇在一边。大概
唐先生觉得冷落我太久了,这才转过头来对我说:“范用这人可了不
起!他是出版的大行家,点子可真多!我的《晦庵书话》就是他主动
向我约的稿,他定选题,他定稿,连装帧设计也是他亲自动手!”写
到这里,我特地找出唐先生签名送我的《晦庵书话》。这书1980年出
版。唐先生同我们谈起时,此书大概已定稿并已设计好封面。此书书
末印着“装帧:钱君”。封面上印的颇具装饰性的两只鸭和中间的一
棵草,确是钱君风格。但唐先生不会说错,我也不会听错,很可能
范用对于装帧也出过主意,而扉页的设计大概出自范用之手,后来出
版的同类书中也是用的这个扉页设计。唐先生还深情地说:“没有范
用,就没有我这本书!”
我第二次听到关于范用的口碑,是在赵家璧先生家里。1985年初
的一天,赵老在家里请一位北京来客吃饭,要我去作陪。到了赵府,
才见到来客是做事勤勤恳恳、心胸狭狭窄窄、说话结结巴巴的老熟人。
起初话并不多,酒过三巡,谈到了赵老出版不久的《编辑忆旧》。这
本书,在我真可以说是爱不释手。我认为,一切爱好中国现代文学的
人,和喜欢了解中国现代出版史料的人,都是应该必备的。赵老也兴
致勃勃地谈开了:“这本书,是范用出的点子。他认为,我历年来写
的回忆文,可以编这么一本书。他并主动向我约稿。没有范用,就没
有我这本书!”我说:这本书的封面装帧特佳。它是用当年上海良友
图书印刷公司的标记—一个农民正在田野播种的简图,放大作了封面。
这包含着好几层意义:本书作者赵老曾长期在这家公司当编辑,用此
构图很有纪念意义;本书内容,几乎都是写作家们在“良友”出书的
经过,用此构图容易引起当事人和读者们的联想;赵老长期当文学编
辑,就是文学的播种者,用此构图也就很有象征意味;此图又有装饰
美,作封面很合适。我说到这里,赵老用三根手指在桌上一击说:
“这封面就是范用设计的!范用这人可真是出版行家,每个环节,他
都熟悉,而且事必躬亲,连封面设计也不放过!”我行文至此,特地
找出赵老亲笔签名送我的《编辑忆旧》,在版权页上果然印着:“封
扉设计:叶雨、郭振华。”叶雨就是范用的笔名。我第三次听到关于
范用的口碑,是出诸姜德明兄之口。出于对北京这古老而又现代的都
城的厚爱,老姜一直希望有人能编集一本现代作家写北京的散文集。
大约1983年间,老姜这想法与范用谈起,范用也真是好事之徒,他觉
得老姜这想法很好,当场就约请老姜来编此书。从此老姜就为此事忙
碌起来。1984年12月,老姜来上海,他告诉我这本书已编得差不多了。
他说:“范用这个人真有意思。他的读书情趣,是和我们一致的。要
不是范用,恐怕不会有人拍板约我编这本书。”老姜还说,已和范用
商定,书名就叫《北京乎》。在招待所的斗室里,老姜来回踱着,口
中念念有词:“北京乎!北京乎!这书名实在太好了,很有韵味,也
很合乎那个时期北京的神韵!”我看老姜简直有点陶醉了。但这部书
到1992年才出版。从1985年编讫交稿时算起,前后经历了七年。老姜
在一篇文章中说:“印成一本书已接近浴血抗战的时间了,实非意料。”
但老姜一再声明:“并不责怪三联。”我以为,这期间范用已离休,
他可能也有爱莫能助的苦衷。当这部分上下两册的厚实的散文随笔集
送到老姜手里时,他又一次想到了范用。老姜在文章中说:“此书的
装帧设计也是第一流的,多亏了老出版家叶雨(范用)同志的亲自动手。”
近几年来,不但口碑,在书报杂志的文章中,我也不断读到对于
范用的赞誉。从文章中我知道了:没有范用,就不会有王昆仑的《红
楼梦人物论》的图文并茂的新版本!从文章中我也知道了:没有范用,
世上就不会有那本大受读者欢迎的《傅雷家书》!我也是从好些文章
中知道了:现代杂文大家——聂绀弩、夏衍、唐、徐懋庸、胡风、柯
灵、廖沫沙、秦似、曹聚仁的杂文集,厚厚一大本,几乎包括了这些
作家的全部杂文,也都渗透着范用的心血。曹聚仁女儿曹雷,为《曹
聚仁杂文集》与范用有过接触。她对范用的工作作风十分敬佩,她说:
“多几个像范用先生那样懂行的领导干部就好了。”可是《曹聚仁杂
文集》是到1994年才出版的。这还是版权页上印的时间。我是1995年
7月姜德明兄来上海时送我一本才见到的,当时上海的书店还没有面市。
其他几家的杂文集早在十来年前已出版了。其迟出版的原因一定很多,
其中一个原因,是否与范用离休有关?有篇文章这样写道:“范用离
休了。说话不太顶用了。他还有许多想法难以实现。”可见,范用不
是“几个”,而确是“一个”。
我和爱好相仿的朋友,是范用花费心血出书的受惠者。从八十年
代初开始,到范用离休,由于出版周期的原因,延续到1987、1988年
间,我们每月到书店,几乎总要抱回几种经范用之手出版的书:
前面提到的八大家的杂文集,每出一本,我们总是喜滋滋地抱回
一本;
那套长36开有丛书名称的丛书,收入黄裳《珠还记幸》、丁聪
《昨天的事情》、姜德明《书味集》、董乐山《译余废墨》、董鼎山
《西窗漫笔》等等;同样长36开没有丛书名称的一套书,收有梅志的
《往事如烟》、杨绛的《将饮茶》、陈白尘的《云梦断记》、流沙河
的《锯齿啮痕录》、金克木的《天竺旧事》等等,都是我们所爱读的;
《朱自清序跋书评集》、《叶圣陶序跋集》、《俞平伯序跋集》
是套不是丛书的丛书,而且开风气之先,后来不少作家的序跋集,在
其他出版社不断地推出;
朱光潜的《诗论》、阿垅的《人·诗·现实》、卞之琳的《人与
诗:忆旧说新》、袁可嘉的《论新诗与现代化》、赵瑞蕻的《金果小
枝·西诗小札》,内容有共同之处—都是诗论,封面各异,环衬装帧
却一致,出自范用之手;
萧乾的《负笈剑桥》、黄宗江的《卖艺人家》、冯亦代的《龙套
集》、楼适夷的《话雨录》、罗皑岚等的《二罗一柳忆朱湘》等等,
都是单本,有的是旧著新印,有的是新作编集,有的写下人生足迹,
有的录记故人音貌,都使我爱不释手;
唐的《晦庵书话》、赵家璧的《编辑忆旧》和《文坛故旧录》、
杨宪益的《译余偶拾》、黄裳的《翠墨集》、《榆下说书》和《银鱼
集》、曹聚仁的《书林新话》、叶灵凤的《读书随笔》(一、二、三集)
等等,都是书话随笔类的集子,每集封面各异,而扉页都是由范用亲
自设计的一样的格局和装帧,使它们成了一套没有丛书名称的系列大
书,可见范用在策划时的匠心。
我那时每月至少两次到上海最大的新华书店,我最向往的就是来
自范用那里的书。我工资不低,又有稿费收入,以稿养书,绰绰有余。
和我阅读兴趣相同的一些朋友,常常会被范用弄得“破产”。他们有
时买到心爱的书,会兴高采烈地说:“范用这个老头策划的书,好像
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有一次,我在外面开会,会后去新华书店转了
转,抱着三大册的叶灵凤的《读书随笔》回办公室。胡启明同志看到
了,翻了翻,即有爱不释手之态,与我商量可否让给他,理由是我经
常去书店随时可买到。我婉言拒绝了。接着他让了步,要求借给他回
家去看一晚,我也拒绝了,因为我晚上也要先睹为快。第二天一早老
胡特地请了假去书店不料跑了两处此书都已卖完。他要我到上海书店
问问栈房里是否还有此书我和那里的营业员较熟。不料得到的答复是
“这书销售很快我们已去添货了。”老胡当时失望的神情,至今我还
记着。然而到1988年以后,却很少有去一次书店能抱回几本书的盛事
了。有时一些买书的朋友碰在一起,会若有所失地异口同声说:“范
老板离休了!”直到近一二年,可以抱回来的书又逐渐多了起来。
范用离休后,写他的文章逐渐多起来了。你在台上,有权有势,
虽然从心底里觉得你花好叶好,有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是不会来恭维
的。你下台了,无权无势了,只好在自己家里走来走去,玩玩酒瓶,
和几位老作者老朋友烧几个菜聚一聚,还相互抬举为“烹调大师”、
“京中一绝”了,人们也就可以放心地来说说心里久已想说的花好叶
好的话了。这是近年写范用的文章多起来的一个原因吧。但这里还有
更深层次的原因。怀旧未必都是向后看的,有时倒是出于向前看,因
为历史总是螺旋式前进的。例如前几年社会风气不好时,人们就说:
“雷锋不见了。”近年社会风气开始好转,人们又说:“雷锋回来了。”
可见,怀旧么,有时总难免有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