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一,与父亲的好友齐先生)
十七岁那年,我在沈阳小河沿二十七中读高一。这时的我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单纯,脑子里装了许多东西。爱篮球、爱玩儿、爱花钱、爱打扮、爱女孩子!俗话说:人大心大,情窦初开,这可能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当然我也不例外了。
(读高一时)
那时候我只知道爱。爱的真谛是什么,究竟什么是爱?我不懂。反正看着喜欢、顺眼就爱,反之就不爱。男女之情大都挣扎在矛盾中吧!就我本人而言,我想爱的人,人家不喜欢我;喜欢我的,我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主动追人家吧,又耐于情面、有失尊严,;人家追我吧,我又觉得厌烦。过后,可又后悔!真是矛盾重重,不能自己。
一九五二年夏天,我正读高一。到放暑假的时候了,由于天气太炎热,上级规定学生放假五十天。我高兴极了,可以好好的、尽情的玩一把了!记得老师布置了许多作业,我全都抛到一边——先玩,玩够了再说。
那时中国进口了一批捷克和波兰的自行车在沈阳上市了,我和几个同学在逛百货的时候发现的。好棒的“车”!亮圈、亮把、亮条、充气筒,还配有简单的修理工具。双铃、牛皮座、自动充电照明灯......,比起日本造的自行车不知要好多少倍!
我一生酷爱名车、名表。摆在面前的“诱惑”简直叫我着了迷!回到家磨起母亲,求她给我买一辆。几天后,我胜利了,母亲花了一百八十元给我买了一台26型“捷克”赛,我兴奋地夜不能寐,几乎每天大半夜的爬起来看上几眼。
骑到街上,洋洋自得,那叫一个美!我还不时的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路人,观察“回头率”的多少。东北话叫“臭美”,“显摆,我真的是那样,找不着北了。
(下图:母亲)
听评书、看电影、打篮球、下象棋简直我都玩疯了!
且说有一天我从外面打篮球回来,先把我的“坐骑”擦干净,又冲了个凉,想早点睡觉,结果门外车铃一响有人来了。我一看,来人是我父亲的好友,沈阳曲艺团的弦师——郝庆国。我管他叫叔叔,我俩的关系挺好,算是忘年交吧。因为他也好玩,童心未泯,一个玩字把我俩连在一起。他听说我买了辆新自行车,特为到家来看看。我把车推进屋里,借着灯光叫他欣赏。只见他笑了,他也买了辆“捷克”赛,他把车也推进屋,嘿,一模一样!庆国叔问摩电灯亮不亮,我说好亮好亮。他约我,现在天还不算晚,这么早睡哪门子觉,咱们出去溜溜车怎么样?我爽快应约。于是我俩登上“捷克”赛,飞驰在市府大道上。后来又钻入路灯较少的地方,试试前大灯亮不亮。
仲夏的夜晚,偶有轻风阵阵,感觉好清爽、好痛快!当车速一减或是停下来则通身是汗。这时庆国叔说:“走,我领你串个门去。”我说:“这么晚了谁家不睡觉?”
“这你还不清楚?吃张口饭的全是夜猫子,夜里欢。(张口饭泛指演员)跟我走吧,找个喝茶的地方。”他领着我拐弯抹角,来到南市场一家住户。我问:“这家是干什么的?”庆国叔说:“同行,从济南来的,进院吧。”我俩下了车,推到这家的大院里。这家人正围坐在一起乘凉。见我们来了先是一怔,随之笑着说:“哎呦,是庆国大弟呀?欢迎欢迎。”又用手一指我问道:“这位是?”“什么这位那位的,一个小孩蛋子单传忠,永奎大哥的公子。”全家人起身让座。我则一头雾水,又不便打听,坐下闷头喝水。从他们的交谈中我才得知这家姓陈,也是说西河大鼓书的,在山东济南来。还不到半年,新加入的沈阳曲艺团 。陈家老夫妻是外行,子女是搞曲艺的,主要“挑大梁”的是长女陈某(恕不便指名)。此人年轻漂亮,有条好嗓子,书说得也不错,很受听众欢迎,是书坛的后起之秀,比我大两岁。同行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对我这个“不速客”也特别热情,对两辆“捷克”赛也赞不绝口。这时房门一开,陈某从里边走出来。不知是什么原因,我马上把头低下,偷着看了人家几眼:身材高挑(足有1.66米以上),不怎么白,五官端正,举止恬静,一条大辫儿垂在身后。讲的是一口的普通话,略带山东味儿。经介绍后我俩略点了点头,她把目光转到“捷克”赛上。“好漂亮的自行车,这是你的吗?”我不无得意的小声说了声:“嗯” 。这时郝叔过来了,对我说:“太晚了,走人。”
陈的哥哥是个好热闹的人,说道:“这么好的自行车,叫我过把瘾呗?”郝叔说:“这里怎么骑,得找个宽敞的地方才能撒开欢。”
陈某说:“我也去。”
当时我记得一行是五个人,只有我和郝叔是崭新的“车”,那几位都是老旧的“杂牌子” 。我和郝叔在前边开路,余者三人紧随其后。夜深人静,路灯闪闪,我们兴致正浓。郝叔提议:“反正也晚了,奔北陵!”
我们一拐弯上了“北陵大道”。这条大街又宽又直,当时是沈阳的“骄傲 ”。由于是这个时间了,几乎行人绝迹。那个年代汽车又少,我们几个一发飚,车子跟飞似的疾行,听到的只是车胎摩擦地面“沙沙”声。我和郝叔不约而同的一回头,那三位早就不见了踪影。我们下车等了一会儿,他们陆续才跟上,已是气喘吁吁。陈某的哥哥嗔怪的说:“你俩倒是等等我们呀?就我们这脚力,咋能跑过你们?累死我了。”
我们稍事休息,一会儿就进了北陵。先是围着陵区的宫墙外边转,又到大后面转。北陵的后面古树参天,白天都是人迹寥寥,此时觉得很瘆得慌,幸亏我们“人多势众”。穿过数不清的苍松翠柏,终于又回到北陵的正门。我们几个又渴又累,见不远处有灯光还有人影晃动,我们又奔了过去。这是一家夜卖店,支着帆布大棚,几盏大灯泡扯到外面,离着多远都能看见。这里有啤酒、汽水、冰棒和各式小点心。 他们要了茶水,我喝的是“八王寺”的汽水。郝叔叔看见另一伙有几个人打扑克,他也来了瘾,在此店买了两副扑克张罗着大伙玩儿。
老实说我不喜欢玩扑克,他们四个玩,我在旁边看热闹。陈某对我说:“来,你坐在这,咱俩打一把牌。”于是我们俩挨坐在一起互相抓牌,参考着出牌,玩的很开心。因为挨得近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还看见在她脸上的几颗青春痘。陈某的长相有的角度好看:瓜子脸、头发帘、耳坠儿、大辫儿、纤细的腰肢和手指。略带沙哑和山东腔,再加上她并不张扬的说笑,的确很美,像个女人;从另一个角度看,又很普通。与其说我在打扑克,还不如说我偷着给陈相面。后来实在因为太晚了,我们才不得不回家,这就是我与陈的第一次接触。
回到家我洗也没洗,倒头便睡。次日九点多才起,擦车、吃饭。心里盘算今天如何安排?突然又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想到陈某,她跟我一见面就显得很近乎,挨得那么近,手指不断地摩擦,甚至有两次碰头,她也付之一笑。她那说话的语气、看我的表情都透着一种神秘,难道看上我了?那样我该怎么办?要不再去她家串门、再邀她赛车?转念一想不合适,我心中的女性应该是“秀玉”那样的,说大鼓书的我不喜欢,算了,不想了。不是发自内心的爱没意思,也没吸引力!还是找同学打球去吧。
十点多钟我刚要出门,郝庆国叔叔来了,一进门就说:“倒霉、真倒霉!”我不解的问道“怎么了?”他说:“昨晚回家时,一不小心,‘杰克赛’碰到路边一辆手推车上了。车圈弯了、车条还折了好几根,差一点把前大灯撞着。今儿起大早去修车,刚刚修完,真叫人心疼,这可是新车呀!”
我笑着说:“我给您‘赔’!走,我请客吃饭去。”我俩骑车到“庆宾楼”大饭店,点了几个菜就吃上了。我边吃边问,旁敲侧击打探陈家的情况。庆国叔事天津“口”,说话干脆明快。他介绍:老陈家的细底他不清楚。儿子招人烦,没个正形;他妹妹可不错,咱团一百来号人还没一个能赶得上她的。又能挣钱、人品还好!说完书在家一待,人很规矩。
突然庆国叔把饭碗一放问我:“你对她是不是有点意思?”我忙分辨:“胡扯什么,我才没呢。”郝叔笑道:“别瞒我了。昨晚打扑克,你看你俩那黏糊劲?我是过来的人,啥看不出来!”
我极力狡辩个不停。郝叔叔说:“你小子没那心我信,陈某可动心了。你看她对你那个样,这些都瞒不了我的眼睛。”他又说:“我看你们挺般配,人家能配你一个来回。大两岁怎么了,知疼知爱,要不要我给你们搭个桥?”我说:“打住,我没那个心。不行不行!”
“你是怕你妈不同意?”
我说:“是的。我父母一直主张我娶个外行的做媳妇,同行的不要,我也是这么想的。”
郝叔叔说:“那就算了,你就等着娶洋学生吧。”
饭后我们分道扬镳,我又去找伙伴打篮球去了。当晚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回忆着郝叔叔的话。心说陈某是不错,但不是我要找的人,再说我家也不会同意。算了不想了,这篇就算揭过去。不想,不想,我暗下决心。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有一天我打球回来吃罢晚饭想早点休息。我洗干净身子,穿着三角短裤、光着膀子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正在朦胧之际,门一开来客人了。我抬头一看正是陈某,这是我没料到的,我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十分尴尬的说:“来啦?”她也很不自然,把脸背过去,浏览墙上的照片。问我:“我大姑呢?”(我母亲)我说:“没在家,跟姐妹吃饭去了。”这时我穿好了衣服,陈某把脸转过来问:“这么早就睡了?” “哦,我累了。”
陈某看看腕上的手表,说:“你看,才七点多钟,太早了,咱们出去溜达溜达吧?”我本不愿意去,结果又犯了老毛病,顺嘴说了句:“那,走吧!”
她说:“别骑车了,散散步行不?” 我顺口答言:“行!”出了大门我问她上哪?她回答“随便走走,咱们上公园吧。”这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走这么远的路。虽说散步,可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完全是被动的。她问一句,我回答一句;她不问,我也不说话。借着路灯我才发现:她上身穿着当时最流行女士“列宁服”双开领,白绸子汗衫;下着筒裙,黑色半高跟皮鞋;戴着耳环、戒指,倒有几分飘逸、几分时尚,也有几分动人。看得出她是刻意精心着装,有备而来的;我穿的是校服,汗衫,球鞋,很随意很普通。
中山公园离我家不太远,坐摩电车(有轨电车)四、五站,走起来却是路漫漫。我心里一阵阵的起急!一是我并不愿意出来,二,我憋着尿,所以脚下加紧走得挺快。陈某说:“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笑了笑,没做解释。好不容易走进中山公园,找了张长条靠背椅坐下。我先踅摸厕所,没有;又环顾四周,冷清清的人迹寥寥,风吹大树“哗哗”作响,给人一种孤单单的恐怖之感。我目视前方,一句话也不说。还是她打破了沉默,首先问我学校在哪,环境好不好?又问我学习的怎样,什么时候毕业?又夸赞我母亲的书说得好,有意要拜我母亲为师等等,我含糊其词的敷衍着。
这时,她从一尺多的距离突然靠近我,挨着我的身体,看我胸前别的校徽。说:“呀,二十七中的校徽真漂亮!送给我吧,留个纪念。”说着伸手要摘。我赶紧利用这个机会把身子挪开,说:“这可不行!学校有规定不戴校徽不准进校门。”我很严肃,语调也很强硬,无疑对她是种伤害。我俩又沉默了几分钟,我巴不得她说出一句回家的话来,然而没有。接下来她又说:“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呀?”我很奇怪的问:“什么事?”
她说:“解放军要招兵,男的女的都行,最好是会搞文艺的、有演出能力的年青人。我想报名,你有意见吗?”
我当时心想,这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嘴上说:“这是决定前途命运的大事,你自己决定好了。”她又说:“我听你的,你同意我就报名,不同意我就不去。”
听听她已经向我传出爱的信息,只是没那么直白,她在拐着弯的试探我。我心知肚明,可我并不爱她,只是怕伤了她的心,敷衍搪塞。我想了想:“这事太大,我也说不好,还是你自己决定吧。”这个回合下来她没有放弃,有近一步向我说:“我大姑(指我母)给你找对象了吗?你有没有相中的,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我一听敏感问题来了,果断的回答:“我还在读书,离大学毕业还早呢,我才十七岁,根本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我把爱情的大门紧紧的关上了。可想而知陈某的心情?她又沉默不语了,我实在等不及了。起来说:“走吧,太晚了。”她无精打采的站起来没有说话,随我走出中山公园。
公园和马路是两个世界!大街上灯光明亮来往行人多多,我心有种安全感。我走得很快,她跟不上,埋怨我说:“等等我行不,太快了,我心直跳。”我才放缓了脚步,她哪知道,我这是叫尿憋的,真想几步回到家,快快“卸债”!另外,我也想早点结束这场我本不愿意的“浪漫之旅”!
终于见到我家的大门了,我也没客气,只说了声:“再见!”她犹豫了一下说:“你,明天干什么?”我说:“上学校。”“哦,不是放假了吗?”我顺口胡编说:“开班会。”“几点结束?” “一上午吧。”她说:“这样吧,明天我请你看电影,下午场,不影响你开班会,就在天光影院。”
我这个人就是有问题,明明没意思,嘴里却回答“行!”分开后回到家我又后悔起来,为什么说“行”呢?我真的不想去呀!类似这样的事情,在我今后的“人生岁月”时有发生,甚至活到暮年仍“痴心不改”!
话说第二天,上午我仍去打篮球,中午回家洗换。一点多钟上了有轨电车,不到两点到了天光电影院。我从车窗看到了陈某站在影院大门那东张西望,手中还夹着电影票。我的心矛盾极了—— 这场电影我不能看。大白天的万一被同学发现,岂不落下话柄?可又怎么拒绝呢?还没等我想好,车到站了。我跳下车,陈某笑着迎了上来说:“来啦,别着急,是两点的电影。”我急中生智说:“哎呀,对不起。我们学校还有活动,我是请假出来的,还得赶回去......。”
陈某非常失望,她的眼神告诉了我。她稍微迟怔一下,坦然的说:“没关系,你赶紧回学校吧,以后还有机会......。”
我二话没说,赶紧上了有轨电车头也不回,不敢再看她一眼。我的心在激烈跳动,头有点发晕。当时,我有点摆脱困境之喜,更多的是说谎骗人的内疚!
回到家,我想平静的歇一会儿,可怎么也甩不掉方才那一幕。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说谎?明明不想去,还告诉人家可以。我爱她吗?不爱!不爱,就该有不爱的表示;那是泡人吗?冤枉,天大的冤枉!这件事在我心中打了个结,到今天也没解开。
此后的十几天也没啥联系,我的心也逐渐的平复下来。有一天我母亲说:“陈某参军了,已经走了三天了。”我听后心中一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时光流逝,岁月蹉跎,时光“飞”到了1959年。此时我早已成为人父,加入了鞍山曲艺团,我的女儿都三岁了。
单说一天的下午,我正在老市场的四海茶社说书,还有半段就要结束了。突然茶社里来了两名军人一男一女,进来就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因为茶社大门在我左侧,我也不便正面观看,用眼角余光一扫深感意外,原来是多年未见的陈某和李某某,他俩都是沈阳曲艺团的老人儿了。顿时我开始嘴里“拌蒜”语无伦次了,接下来的半段书,不知是怎么说的。
痛苦煎熬的把书说完,我走下台迎上去与他们握手寒暄。陈某一身笔挺的军装,肩上扛着上尉的军衔,留着短发,容颜俏丽,更显得英姿飒爽!比起当年可强的太多了。跟她一起来的男人,(后来,听说的他们已是夫妻了,李某会弹弦)由于都认得,她没做介绍。此人相貌平平,个子不高,很瘦。
陈某微笑的看着我,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们部队驻在大连,我经常来往在沈阳和大连之间。听说你和全桂大姐结婚了,还有了个小女孩。你在鞍山很有名气,很好!”我俩四目对视时,相互的眼神都很复杂,我简直不敢正视她。
我说:“到家吧,吃个便饭。”其实这是违心的,怕爱人知道了“吃醋”。
(图:大妹、二妹和表妹)
陈某全懂,嫣然一笑:“不必了。我们是出差,路过鞍山来看看你,见一面就可以了。祝你幸福,给大姐代好。”说罢扬长而去。
我呆若木鸡,如芒刺背。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望着陈某远去的背影,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