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人祸一人挡
香港,在李云经眼裡宛若一个万花筒般的纷乱世界。一路上已经路过惠州、广州等大城市的他,没想到香港这英国人的天下,居然也是溷乱一片。虽然那时香港尚不十分繁华,不过毕竟与广州大不相同。仅古怪的街名就让他觉得不可理喻,什么铜锣湾,什么快活谷、荷裡活道,什么旺角和尖沙咀。更让李云经无法接受的是,香港那些狭窄街道上的路标几乎都是英文书写,而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则是难懂的英文,即便偶尔遇上几个广东人,说起话来也都掺杂着难懂的英语。前半生潜心苦读国学的李云经,来到香港才忽然意识到他从前学的知识,在这随处可见黄发碧眼英国人的城市裡,全无用武之地。
到达香港的当天下午,庄碧琴就带着丈夫和儿子辗转找到繁华的香港中环,她是从大哥在香港写给她的一封家书上得到地址的。而今当她风尘僕僕地带着亲人来到这条人流熙熙攘攘的长街上时,才发现哥哥开设的钟錶店并不好找。她和李云经问路的时候,除了语言障碍之外,中环附近的大街小巷也乱如麻。他们从中午一直打听到下午时分,才找到德已立街附近的一条名叫兰桂坊的小巷。在这裡,李云经发现小巷虽然路面狭窄,可是路两旁的大小店舖却一个挨着一个。一家家相互拥挤的店舖,都由五彩缤纷的招牌彼此相联。巨型楼房之间的空隙几乎小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忽然,李云经发现前面有一块写有「香港中南表行」的招牌,他对妻子一指,庄碧琴高兴得差点儿掉下泪来。她冲进店门,蓦然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孔从一堆杂乱的钟錶零件中露出来,那正是她阔别多年的胞兄庄静庵!
「哥,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还认得我吗?」「哦,是碧琴到香港了呀?」庄静庵有些意外地迎出玻璃柜檯。十几年光阴过去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再不是儿时依偎在哥哥怀裡撒娇的小姑娘,而是一位出落得颀长清秀的妇人。庄静庵此前虽然早从潮州来港的乡友口中知悉庄碧琴已经结婚嫁人的消息,同时听说妹夫是一位当地很有声望的中学校长;他也曾为妹妹和妹夫的新婚寄去一笔礼金,然而如今当妹妹妹夫一家人真来到自己的钟錶店时,庄静庵还是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他上下把妹妹和妹夫打量一番,说:「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就是李云经吧?」
「哥,是我!」李云经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知道从潮州出来的妻兄庄静庵早年曾先后在惠州和广州给人打工。由于庄静庵从小学得一手修理钟錶的好手艺,所以在别人开设的表店打工时积攒了一笔钱财。后来,庄静庵感到自己的手艺虽然超群但是仅能换得一些微薄的薪水,让他无法继续养活家小,他索性隻身来到香港淘金。李云经没有想到他妻兄如今竟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尤其是中环这商舖集聚之地,能拥有一处属于他自己的店舖。面前的妻兄不但没有轻视衣衫褴褛的他和儿子,反而亲暱地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云经,我早就听人说你是个人才啊。本来是当校长的秀才,没想到如今也到了香港,这都是兵荒马乱给咱造的孽啊!」
庄碧琴向哥哥哭诉了他们一家路上经历的颠簸困苦,尤其是说到潮州故里因日军的侵入民不聊生,四处奔逃的前因后果时,庄静庵也忍不住洒下一掬同情之泪。他向妹妹询问了娘家人的近况后,马上安排店中伙计为他们准备一席饭菜。庄碧琴、李云经和儿子李嘉诚,在路上早就几天不曾吃一顿饱饭了,这时见了满桌丰盛的粤菜,哪裡还顾得上许多,当着庄静庵的面就狼吞虎嚥起来。
「大哥,没想到我们也会来香港,我也不想给大哥添麻烦。可是,在潮州实在无法活下去了。」李云经见妻兄态度和蔼,丝毫没有富人的架子,紧张的心绪开始平复下来。吃完晚饭,庄碧琴和儿子嘉诚都在大嫂的安排下早早安歇了。李云经却毫无睡意,他和妻兄庄静庵在表店门市裡品茗閒聊,说:「我想马上找点事做,我是个閒不住的人啊!」
「不急不急。」不料庄静庵却挥手劝止了他,歎息一声说,「从前我从广州来到这裡之前,也有人说香港是个淘金的世界,还有人说香港就连马路也是金子铺成的。可我到香港一看,才发现这个英国人统治的天下,其实打工也并不容易。我当时找了几家表店,心想:凭我的手艺,只要有个铺面就不愁挣不到吃喝。可我来后接连找了几家钟錶店,才发现给老闆打工竟然比广州还不容易,更不要说自己开一家表店了。」
李云经听了,有些黯然。
庄静庵继续说:「后来,我决定离开钟錶店,先到其他店舖裡打工。因为在香港,靠技术溷饭吃,同行往往是冤家,如果想在哪一家钟錶店裡发迹,几乎是痴心妄想。为了能多挣钱,我什么活儿都干过,有时还去码头做搬运工。就这样,我从1934年一直干到1937年,总算有了一些积蓄,后来才恢复干老本行了。」
李云经心头沉重,忍不住咳嗽起来。也许是因为从惠阳向香港进发的这一路上的劳累颠簸,还有日军围追的惊吓,李云经的身体状况变得很糟,落下一个咳嗽的病根。庄静庵见妹夫咳嗽不止,有些意外地说:「云经,你千万别以为香港就是金银之地,可也别误认为在这裡无法生活。只要有大哥我在,就有你们一家的饭吃。不知你年纪轻轻,为什么面色这样枯黄,而且还咳嗽得如此厉害呢?」
「没大事儿的,大哥,咳嗽不能算个病嘛。」李云经感激妻兄对他的关心,没想到他们初次见面竟投缘对意。他急切地说:「我现在不想别的,就想尽快在香港找个职业,这样也好养家餬口啊!」
「不急,吃饭有我,找职业的事嘛,其实是急不得的。」庄静庵见妹夫这样谨小慎微,也猜到他是不希望长久留在自己家中。于是庄静庵就劝他说:「放心吧,我会求朋友给你找事做的。不过,你的咳嗽也大意不得。云经,你要知道,如果没有好身板,在香港又如何能挣一口饭吃呢?」
儘管庄静庵几次催促妹夫前去诊所看医生,可是那时的李云经身无分文,哪裡敢去费用昂贵的医院求医呢?不多时,庄静庵就通过友人,给妹夫找到一份工作。直到这时,李云经才知道,妻兄庄静庵开在中环闹市区的钟錶行,仅仅是他中南表行的一个分店经过几年来在香港的艰苦打拼,庄静庵现已从拥有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表店,发展成为有两家分店的大表行的老闆了。其中最大的一家开在香港的闹市湾仔,另一家分店则设在北角。本来庄静庵有意让李云经留在他的分店裡,可是李云经却说:「我不懂钟錶,还是做些其他事吧。譬如我懂得国语,可不可以做些书写文字的工作。如果能有教国语的小学校就更好了。」庄静庵对香港的情况比较瞭解,他知道当时还没有专教国语的学校,给妹夫找个教书的职业是很不现实的。于是他就委託朋友给李云经在一家商行找了个事做,其实也就是记记账目之类。
虽然初来香港,不懂英语,但由于潮州地处广东和福建交界,香港地区特有的广东话李云经倒也听得懂。李云经很快就熟悉了商行记账的工作。因为他勤勤恳恳做事,平时又不多言多语,再因有庄静庵引荐,所以老闆待李云经不错。让李云经尤为欣慰的是,庄静庵又为他们一家人借租了一间位于九龙的民房,虽然并不宽敞,但在当时已让李云经感到满足了。
本来他们一家的生活渐有起色,可是,不幸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就在李云经一家从潮州搬到香港一年的光景,太平洋战争爆发,1941年12月25日,日本军队开始向香港发起进攻。那天清早,李云经刚刚走出家门,前往位于九龙半岛的汇丰商行上班。可是,他刚走到公共电车站前,远方突然响起一阵爆豆般的qiang声。开始时,他误以为谁家在燃放鞭炮,后来大街上到处都是惊惶失措的人影,不分男女老少纷纷向街口拚命地奔跑,他知道战事已经来了。对日本人侵略行径深恶痛绝的李云经虽然在香港的商行裡只是一个小职员,可他无时不关注国内外的战事情况。他在关心内地抗战的消息时,也不时从香港报纸上瞭解日本军队的最近动向。特别是当瞭解到美国夏威夷的珍珠港事件以后,李云经就意识到他从内地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的香港,很可能也要变成日军肆虐的战场。因为日本空军敢于向美国空军宣战,显然对英国人也不在话下了。李云经感到战火随时可能烧到香港,毅然报名参加了香港工友会组织的义勇军,这与英国人在港组织的学生义勇军形成了两个相互配合的民间团体。李云经也像在潮州时一样,只要有人组织反对日军的组织,他都愿意积极参加。不过,李云经始终不敢相信日本人会如此之快就发起战事。但是,现在远方的天际已经瀰漫起浓黑的烟云,激烈的炮声已经轰然响起了。
当天晚上,香港和九龙同时炮声大作。入夜时分,香港岛方向的夜空已被炮火映红。李云经意想不到的惨剧终于发生了,就在这圣诞之夜,日本军队迅速地佔领了香港。更让李云经震惊的是,英国总督在重兵压境的形势下,挂起了示降的白旗并宣佈向日军无条件投降。
翌日清早,当李云经看到门前大街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横七竖八躺满了遇害的香港市民尸体时,他气得双眼迸火,恨不得冲上大街和那些手持刀qiang的日本兵拚个你死我活。庄碧琴在后牢牢把他抱住,百般相劝,方才把他拉进家中。李云经虽然进了家门,可他气得脸面发白,浑身战抖,突然「哇」地一下,喷出一口热血,然后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就不省人事了。
自此,李云经病情突然转重。刚到香港时他只是不住地咳嗽,那时李云经对此病并没有引起注意,只认为这是感冒的后遗症。但他没想到这无休止的咳嗽原来可能危及自身的性命。严重的时候,他不时咳出血来,最为严重的一次,竟然吐出了大半盆鲜血。后来,在庄碧琴和庄静庵的多次劝说下,李云经才不得不前往玛莉教会医院求医。医生的诊断很快就出来了,原来李云经得了严重的肺病。在当时的中国,肺病被称为肺痨,一般被视为难以治癒的绝症,即便英国人办的教会医院,在当时也难以用药物加以医治。所以,李云经听说自己的病被判定死刑后,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很沉重。日本人佔领香港以后,李云经的病情愈加严重起来。虽然病情转重,但李云经仍然坚持上班,直到那家商行因战事紧张而倒闭为止。到了1943年深秋,李云经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身体也越来越消瘦,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
庄碧琴和她兄长庄静庵为救他一命,在香港和九龙遍请名医调治。怎奈当时的医疗条件极差,儘管英国医生进行了多种治疗,也难以让病入膏肓的李云经起死回生。
在父亲住院期间,李嘉诚尽心侍奉,哪怕是颳风下雨,也阻挡不了他去医院探望和照料父亲的孝心。他每天都极早到医院,直到最后时限才肯离去。在父亲的病榻前,李嘉诚从未表现出丝毫的哀伤,以免父亲挂虑。当父亲问他有什么话要说时,李嘉诚以坚定的眼神望着父亲,充满信心地说:「你一点儿也不用担忧,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当年初冬,李云经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微细的脉搏,宛若游丝一般,到了最后,水米几乎都难以入口。李云经病逝的前一天晚上,他忽然振作起精神来,以沙哑的嗓音召唤身边的妻子,示意她把儿子叫到床前。李嘉诚当时已经15岁,生得虎头虎脑,见爸爸气若游丝地躺在灯影裡喘息,他竭力忍住不哭。
李云经无限爱怜地看着儿子,他用乾瘦的手轻轻抚摸儿子的前额,好一阵,他才说了一句话:「阿诚,爸对不起你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李嘉诚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滚落而下。他知道父亲的话就是对自己的最后叮嘱,只听李云经轻声地说道:「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做学问才是正理啊。有一天,我希望你能成才,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在缺医少药的境况下,李云经于1943年在香港与世长辞。
李云经身后遗下长子李嘉诚和次子、三子及一个女儿。妻子庄碧琴一个女人开始支撑门户。李云经死后,被安葬在香港罗湖边上的沙岭坟场。这裡是许多潮州人死后的安葬之地,沿着半山坡,排列着横七竖八的一座座坟墓,李云经的墓就建在半山之下。这座坟墓在李嘉诚长大成人以后,先后进行过两次重建和复修,第一次是1952年,第二次是2006年。第一次修墓时李嘉诚在香港刚刚创业,并在宵箕湾创办长江塑胶厂,当时他在原来父亲土坟的基础上,重新用水泥浇灌成一个坟墓的穹窿,然后在坟前立下一块石碑,上刻红色大字:潮州李公云经之墓。
第二次修墓时,李嘉诚已经成了华人商界的首富,并以长实集团主席的身份跻身于福布斯富豪榜的排行榜。这次李嘉诚为父亲重新修墓时,要墓前竖立了一方黑色大理石的石碑,碑面上镂刻金字:广东省潮州市先考李公云经太府君之墓。下署他和家人的名字及立碑时间。
李云经在世上的时间不长,从生到死宛若流星掠过天穹,在有生之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不曾成就惊天动地的大业。
可是李云经的言传身教却成就了他的长子——中国现代著名企业家李嘉诚传奇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