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腊梅2
了他一眼,接着回过头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说:“就是你说的你们村那个……那后生叫什
么来着?”“康庄。”她抬起头,认真地对所长说。
“噢,康庄!”所长也带着一种认真的理解和同情,宽宏大量地说:“这我完全理解,
从小在一起长大,石头都能捂热哩,何况人……”她略微停了一下,转而用饱经世故的眼光
看着她,手继续在她肩上抚摸着,开导她说:“琴呀,你实在是个憨女子!你还年轻,阿姨
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你不妨听阿姨给你说,感情,就是那么绝对吗?世界上,可有经感
情更强大的东西哩。是些什么东西,阿姨先不给你说,你活一回人,会慢慢体会到的。我现
在只是给你说,一切都可以变的。你可以变,你那个康庄也可以变。旁的不说,就说我广前
他爸吧,他原来也和一个农村女子成了亲,可解放了,进了城,生活不在一起啦,后来还不
是跟我结了婚吗?这情况也不是广前他爸一个人,比他大的领导都有这情况哩。我也是一
样,原来的男人没本事,后来找了广前他爸,我才真正找到幸福啦!人活一世……”
“吴所长,您已经给我说过几次这话了,我也考虑过,但不管怎样,我决不能这样,我
在良心上过不去。再说,我和康庄一起长大,虽然现在还在农村劳动,但我心里……爱
他。”她现在已经抬起头,也不怕所长看见她眼里的泪水了,她觉得她从来也没这么胆大
过,并且第一次从自己的嘴里说出“爱”这个词!爱,是的,在她看来,这是什么力量也改
变不了的。吴所长说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能改变这东西,但她现在无论如何也明白不了
这“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就是有这种力量吧,它可以改变别人,怎能改变了她冯玉琴
呢?
“妈,走吧!烦死人了,你真能罗嗦!我晚上还要看《三笑》哩!”女所长的儿子从床
上下来,把烟头轻轻往墙角丢去,不偏不倚,正好落进痰盂里,这个小小的成功暂时看来压
过了他妈的巨大失败给他带来的不愉快,自鸣得意地把头一扬,嘴里轻轻弹了一下舌。所长
没理睬儿子,脸上带着顽强的笑容,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势:“琴娃,你再好好想一想。阿姨
三番五次对你说这事,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说实话,我广前也不是找不下对象。这城里可
以说要挑哪个就是哪个,可我们都看不上眼。我广前性格上有点慌,不能再找个慌慌对慌
慌。因此上,我们全家就瞅下个你,你跟了我广前,我们能亏待了你吗?你再好好想想吧!
广前他父亲前几天还一再打问这事哩,你知道,广前他爸是咱地委的第一书记,眼下正国民
经济调整哩,工作实在是忙,平时家务事一概不管。上次他来招待所见了你一面,喜欢得不
得了,一再对我说:‘咱广前就得这么个俊女娃娃才相配!’你不知道,阿姨当初一见你,
就动了心,因此……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阿姨和你再慢慢说……广前,咱走,我听见你
爸爸的汽车来了。”
所长的儿子认为在她面前耍点聪敏的机会到了,用干部子弟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冲她这
面一笑,头潇洒地一扬,说:“得,看我妈!对我爸的汽车双对我爸还熟悉!”
他妈对这种不合时宜的愚蠢玩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摇花白的头:“你呀,总是爱
说这种怪话……”说着把呢大衣的扣子扣上,和儿子一前一后出了门。
她呆呆地立在窗前,叹了一口气,过来在水瓶里取出那枝腊梅花,久久地看着,两颗泪
珠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了脸蛋上。生活啊,生活,你把人逼到了这样一种地步!记得半
年前,她冯玉琴还在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劳动。当然,生活是苦一些,一年半载,见点白面
星儿都难。可是,精神是自由的,畅快的。她和她幼年时一起长大的康庄哥一块出山劳动,
一块谈天说地,生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甜味。现在,整天白米白面,肉上肉下,但她觉得心
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不痛快。她记得,是那件意外的事使她的命运发生了如此的变化。那
天,就是吴所长,来到了他们村,说是什么部有个领导人要来这地区检查工作,她亲自出动
来他们这里寻找当地出的一些土特产?结果发现她长得漂亮(她自己也怀着骄傲的心情承认
自己这个天生的优点)。于是,她就和他们那里出的土特产一起被吴所长带回了这个城市。
所长说地区招待所是全地区的门面,南非要相貌好的姑娘来当服务员。当时,她自己对这事
倒也不是那么热心。这也不是说不愿意来城里工作,而主要是觉得利用自己的“好相貌”来
参加工作,心里感到很不美气。但她亲爱的康庄哥竭力支持她来。他对她说:“咱高中毕
业。大学考不上,又没靠山和后门。什么出路也没了。你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机会,千万不
敢耽搁了。否则,咱就得一辈子呆在咱这穷山沟里!你先生。等你转正了,想方设法再往山
拉扯我!听说人家吴所长的爱人是地委一把手,权大着哩!只要人家看得起,咱们的前途就
无量。再说,你父母年老多病,不能出山,家里又没其它指靠,就你一个女娃娃家挣那点工
分,怎能糊住一家三口呢?你参加了工作,就挣上工资了,虽然钱不多,但是长流水不断,
维持个穷家薄业总比你在队里劳动强。至于你走后,你家里两个老人,暂时有我哩……”康
庄哥的话说动了她的心,她就来了,可是不久,她就明白了,所长这么热心地把她带来当服
务员,并不单是要拿她的“好相貌”来为这个地区“撑门面”,而是给她的儿子找媳妇哩!
所骈对她好,平时在生活上也非常关心,关心的已经被另外的服务员背后骂上她了。可这种
关心是多么的令人不舒服。是的,别人要是抱着个人自私的目的关心你,比打你骂你都使人
更难受。她明白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就像饭碗里吃出来苍蝇一样不舒服,再说,亲爱的康
庄哥虽然是个农民,但她爱他。这爱,是那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山路、熟悉的小河和熟悉的
河村庄长期陶冶出来的、和生命一样珍贵的感情结晶。对她来说,要割舍这种感情,就像要
割舍她的胳膊腿一样。她决不能再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感情了。尽管她和康庄哥从来也没说出
过“我爱你”,但他们心里明白他们的事情。再说,话说回来,即使是没有康庄,她也不会
爱所长的儿子的。她,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享受不了这种荣华富贵。她要是跟了地委书记
的儿子,她将是这个家庭和她丈夫的奴隶——尽管物质上她一生可能会富有,但精神上她肯
定将会是一个奴隶。抛开这些不说,她也根本不喜欢所长的儿子——别看他爸是地委书记!
她找的是女婿,而不是女婿他爸。看他是什么派头嘛!架上他爸的势,经常不掏钱住在招待
所的特级房子里,一住就是许多天,晚上,三朋四友,喝酒吃肉,吆五叫六,醉得吐一床。
他一有空就到她房间来,二郎腿一跷,一坐就是大半夜,说香港,道美国……后来,所长便
直截了当在她面前提亲了,她也就直截了当说不同意。为了让他们母子二人彻底歇心,她还
鼓起勇气把她和康庄的关系也给所长公布了。可是这母子俩却不歇心,甚至专门把地委书记
拉来看了她一回。所长还给旁人话言话语说,她的合同期到年度就要满了,能不能转正还是
个问题。所长说她“很急”,因为地委最近有了“新精神”,说马上要精简一批合同工哩。
她知道这是所长捎话给她听,威胁她哩。另外,所长的儿子广前也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对
她纯粹骚情起来了。今晚,在这大风大雪里,他们母子又不辞劳动苦地做她的工作来了。此
刻,她的胸口像塞了一把猪毛,扎烘烘的难受。一种羞耻和恼怒的情绪像烘红的铁一样烫着
她的心。她决定很快和这种可怕的生活告别,她再不愿意忍受这种折磨了。她不会屈服的!
别看他们有钱有权,她并不爱这种荣华富贵。俗话说,千块块金砖万两两银,买房买地买不
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