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闻四年前“走”的，那年他四十六岁。他有个儿子，当时不到四岁。

古时至今，是避讳与“死亡”的一切的，有“逝世”、“不在”、“离去”或者“走”等字眼暗喻“死”。我选择了“走”。我总觉得他没有死：那些像力闻这样“走”的人，可以如同世间人一样，早起外出，晚下班回家，或三五小聚，可以随意回到出门时离开的所在，随时再次相见，且正常不过，省却彼此心存念念，奢盼邂逅之苦累。

幼年的力闻，就像那个时代许多高知父母一样，都有下放农村的一段人生经历。他随父母颠簸至陕南山区。光影透过，染成墨绿色的倒伏小草映出的未名小径，荡漾在山谷林溪间的明亮空气，是童年给力闻留下的最鲜明的记忆。在当地，一场发烧，碍于当地的医术水平，力闻大病未根愈，身体从此与饮食无关地肥胖起来，也是他与众人之间最易辨识的体型特征。

刚工作那几年，单身，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约上二三好友，去他家聊天就是一项常常留给自己和朋友的“作业”。肤白，圆脸，眼镜，再加上风趣的语言，较之于幽默，更增添了别样的趣味，如同一道家常菜，经名厨的一番调味，便有脱俗的口感。有时聊天至兴高，招来他父母的微笑探视，那瞬间的照面，有一份长天辽阔的父母之爱穿过。偶然他父母也加进来，为尽量不妨碍我们的海聊，简单夹上几句。偶然谈及力闻的身体状况，老人便有照顾不周的愧疚表情瞬间浮出脸上，轻声唏嘘一番，以此作为我们放形说笑间，行进在另一个话题路上的歇脚处。

一个四十多岁的生者，谈论起人生得意与否，不论灿烂还是平寂，都可以透露不甘的意味，似乎什么都言之过早，人生大戏还只是开场。46岁就匆匆交上人生答卷的的力闻，成绩却有着他得意之处的。

大学毕业后，力闻落脚在大学行政部门，朝九晚五数年。事业上经过踯躅辗转一番，最后落脚在广播电台，做了一名播音主持人，后声誉隆起，就是从这开始的。

力闻在电台主持的是心里咨询栏目，深植善良，受众芸芸。一次，一老人打进直播电话，老人为低保户。有爱心人士为老人免于暑热，赠送一台老旧窗式空调。正是由于这台有时嗡嗡低吼，有时又闷声撕叫的空调，在让老人享受了几天能够不再耽于热意，可以安心入眠日子之后，却让老人低保户的资格受到质疑。老人跛脚蹒跚几天之后，面对低保户资格被取消的结果，无奈之下，想起了力闻。老人操持本地方言，或许是紧张，夹杂一些啜泣，缓缓述说她一个无儿无女低保户的点点不易。

过了几天，关心此事的后续结果，我和力闻通了个电话。力闻只是简单说老人一切都比较满意。我于是在脑海里浮现这样一幅画面：在白天，亮眼日光下，（晚上要上电台直播节目）力闻胖胖的身躯，额头细汗密集，为老人的事情在几处来回奔波的样子来。

力闻给我说过周围人对他身体有许多担心。很多时候，都有听众，或陌生人，或周边知交好友，叮嘱他注意身体，甚至有家人不主张他再做直播节目。他说：不是我想不想离开这个这个栏目，而是我的身体决定我怎么样离开这个栏目。没想到他是薄命，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15年长假第一天，接到同事刘同学的电话，话未展开，刘同学已悲痛得不能自已。一开始，我是断然不愿相信的。打电话给力闻，电话那边，我仿佛看见他红红眼圈的妻儿。我知道，从此后，他再也听不到周旁人啰啰嗦嗦的叮咛了。

力闻自从做了这广播栏目，他的话语似点点光亮透进了许多人的心灵褶皱。半夜结束直播，常有慕名听众等他，什么也不为，就是来看看，只为见上他一面，看看就好。也有当面道谢的，还有不少人向他倾述悲欢。他是个工作狂，这样承重的日子久了，这个向前奔跑的灵动世界，是无法容忍得下他这个背负太多的人了。

05年暮春，在家属院的大门口，遇见力闻，旁边依偎着个3岁的男孩，是他的儿子——他成家晚。儿子不胖，白白的，继承了他的优点。我把孩子抱起来，孩子一开始是涩涩的打量我的，看见爸爸和我熟络地聊了起来，也慢慢放松许多，几分钟后便和我搭上话来。孩子说，爸爸给他买了个皮球，为了表示皮球有多大，孩子努力把小小身体从我的胳膊臂弯处后仰，展开身子，尽力打开两只手的距离，做了一个揽抱的动作。力闻看着孩子的举动，温暖一直浮现在脸上，那份知足，像极了当年父母看他时的那份长天辽阔。

聊了一会，互道再见。转身的力闻，走的比较慢，那时候的他，身体一定已大不如从前。两岸行道树上，有斑斑树影穿透叶间，争相扑上他的肩头，软软趴在他的头上，背上，又逐次从他的身后滑落到地面。力闻的背影，轻摇左右，犹如他记忆深处，儿时青溪河面上摆渡的船桨，划出一阵阵波纹，慢慢四散开去……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的身影。

朋友再聚，依然都觉得他还在，常会在靠近门的位置——那个座位，是“惩罚”迟到的人的专座，摆上一个小碟，一个小酒盅，小碟里面是一块红烧肉，酒盅里是白酒，这都是他生前最喜欢的。一桌人酒酣耳热之后，他的那杯酒依然立在小碟旁。几年了，我们并没有断了期待与他齐聚在烟火人间的念想，或闹市寓所，或偏乡静舍，像从前一样，而他却让我们每每爽约，空落的座位和一直未动的酒杯告诉我们，力闻是来不了了，“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我偶尔会闪念往力闻幼时生长的山区去，那里翠峰幽谷，隐匿晨霭之中，只有林哗水响，鸟雀在蓝色天布上，射出一道道啁啾鸣啭之声。在那个地方，他可以将世人背负轻放在繁华尘世之外，不动声色看春来秋去，拂蹉跎世尘，忘世人五味，那条不知名的小路，已染成生命细流的深绿色，婉转摇曳，斜入云端，掩映在记忆的霞辉深处……

力闻生肖属鸡，今年应该五十一。

赵向群

20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