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凌君

想告诉每一个知道他的艺术的人，但我终于一个人都没有告诉。我忍着自己的压抑。似乎这样才能够体会到凌君的痛苦点滴。1月10日上午，他走了。以他自己的方式，一跃而下。年龄永远定格在52岁。这不是一个年轻的年龄，但也不是一个老年的生命，他的离去，令人措手不及，连扼腕和叹息都来不及。早晨我开车经过他的车，他就在汽车不远处的楼顶，告别这个俗世。

很多人来到现场。没有谁忍心宣布残忍的消息，似乎这样就能挽回他的离去。但他已经结结实实地走了。我去看了那个楼顶，可以看见北寺塔，可以望见整个古城，天色蓝白，有一轮弯月，浅白色地挂在冷空。他走的真是干净。

凌君是版画家，名副其实。他的画在全国斩获了无数的奖项，但他的画我说不清楚，不传统，但也不守旧，有艳丽，也有雅致，有一种充满生命感的空灵，喜欢的人会喜欢到骨子里。《姑苏丽人》勾勒出水乡女子的清丽和媚气，一双眼睛要说话，兰花指翘出别样的内心世界。他的园林系列、归去来兮、太湖石、庭院系列，无不令人神往，恨不能钻进那个虚无的境界，再也不要出来。他的作品没有一丝沉重感，但能让人感受是出于刀锋下的惊艳，他用笔似刀，操刀如笔，以他自己的形式造型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2013年秋，我曾陪着他去北京、天津办展览，在高铁上，他旁若无人地钻进书本里，陶渊明的《归去来兮》，魏碑、颜帖，他随身带了很多书，看书看到忘记吃饭。到了目的地，忙于工作，他自称不抽烟不喝酒，其实是不愿意疲于应付。唯一谈到艺术时，他来劲了。在天津杨柳青，对方知道他的名气，专门请他一起谈谈桃花坞年画与杨柳青的渊源和结合。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对方劝酒，他破戒开喝，一杯接着一杯，佐酒的则是那些令人神往的版画历史和理论。好玩、传奇、骄傲，越说越有劲。他想链接一个艺术历史点“南桃北柳”，他有一整套的恢弘计划，他想让中国版画复兴。对方禁不住肃然起敬，一杯接着一杯。

他是有资格自信的，中央美院研究生，留校任教，建立了版画研究室，其间他的作品频频走出国门，获得承认。但他最终选择回到苏州，回到滋养他的水乡，没有了水的生命，怎么能创造出富有生命感的水印版画？他说：“虽然版画是世界的，但中国的水印和木板年画是世界上最强的。江苏是水印版画的发展胜地，我们可以做自己的品牌，展现自己擅长的作品，这样的话，水印版画会发展得更为长久。”平时，你见到的他，都是轻轻的动作，轻轻的微笑，轻轻的话语，生怕惊醒了什么，唯有谈到了艺术、版画，他可以声振屋瓦，面红耳赤，长发飞扬，胡须抖动，俨然魏晋的狂士。那也是一个真实的他。

凌君长相帅气，天生有一种英气。但他几乎没有发火的时候，谦谦君子，无论是外宾，还是下属，温和有礼。他的温和是那种时刻准备永别世界的温和。有一次，有几个外宾来参观年画馆，并购买了几幅，他听说后很高兴，说，他们真喜欢就送几幅好了。身为馆长，却没有一点行政领导的意思，这次的猝然而去，不少同事都朦胧觉得，他在那个早晨，曾向每个人问好，似乎是一种预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眷恋，我不相信，以他笔下的丰润、刀下的灼热，那么是一草一木、一书一画，抑或是一张素馨的美人脸，总有所牵。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说，没有什么，人身上很多东西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一直觉得他不肯“进步”，不肯融入这个飞转的世界里。有的人走得很快，恨不得连轴转，其实连目的地在哪里都没有搞清楚。凌君是一个明确目的地的“退步者”，经常看到他加班，有时候一创作就是通宵。说他把一生都贡献给了艺术，绝对属实，他似乎觉得浪费时间就是一种苟且。印象中他不知道钱的价值，更不知道很多商品的价值，网购都是委托别人，也不问价格。他心里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艺术。

创作本身就是一种孤独。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凌君选择了这种孤独，果敢而英勇。他以艺术的自尊跨立在这个俗世，越来越强，但总有一种藏掖于春风之下的孤绝和冷寒侵袭着他，越来越强。有人说那是病，有人说那是症，无影无形，却如影随形。

最喜欢回忆那个住在唐寅桃花庵里的凌君，潇洒、明亮，富有朝气。安坐在同行的庵堂，他完成了一幅又一幅逐渐成熟的作品，有时候他还开玩笑，说他是唐寅变身。那里的安静，那时的时光，对于他是多么的公平、温和。时光不再，一切都在激变，他从来不愿随波逐流，他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他有意营造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的能力足以支撑他的梦想。

站在冷月下，望着天、地、城，这里是他的家。他充满着安全感，他太累了，看累了，活累了，我猜，连上天都同情他了，他走的真是坦然。不给我们一点扼腕和叹息的机会。看他的遗书，知他心如明镜，再也没有比他自己更爱自己了。因此，我们宽容他的不辞而别，更愿意他在另一个世界，一手握刀，一手拿笔，一脸微笑。

凌君全名叫凌君武。美术家、版画家。走的时候是苏州版画院院长、桃花坞木刻年画博物馆馆长。我更愿意称呼他“我的朋友”。

2014年1月10日 22时  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