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乎舞雩咏而归
他在清华大学就读时,“名师如林”,所获如点滴雨露,滋润在心。
系主任朱自清以白话散文享誉于世,但所开的课程竟是《古诗习作》。而且他讲述的都是汉魏的《古诗十九首》以及齐梁《乐府》的《子夜》《吴歌》等篇,不涉及唐宋近体。吴宗济说,朱先生的温文尔雅令他印象深刻。
吴宓讲授《西洋文学史》,作业是每周读本西洋名著,再用英文写篇内容述评。吴宗济自惭英文水准欠佳,就斗胆用中文来写,并且用的是当时流行的文言小说体。哪知吴宓对此颇为赞赏,不但不批评,还给了高分。
后来,吴宓要出诗集,出版方要求附上作者的起居图片。他得知吴宗济爱好摄影,就邀请他为自己拍照。诗集出版了,还赠送给吴宗济一册,并且在书中提及了这个“照相的”。这让吴宗济受宠若惊:“写真末技充诗典,附骥犹沾锦集香。”
由于酷爱摄影,吴宗济还跟刘半农成了忘年交,因为刘半农是位有名的摄影“玩家”。
吴宗济从事语音学研究,得到了冯友兰的支持。他在准备参加史语所助理研究员招聘时有过踌躇,因为清华大学良好的氛围让他依依不舍,他就向时任哲学系主任兼出版委员会主席的冯友兰请教。“冯先生对我说,学校固然很需要你,但男儿应当志在四方,走出校门去闯闯天下也好。他这几句话让我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研究语音的道路。”
在这条路上,吴宗济两三年内就进入了罗常培、王力、李方桂、赵元任这四位语音学大师的门墙,“实属三生有幸”。他们给予的师道影响,他总结说,得罗之“博”、王之“大”、李之“精”、赵之“深”。
由于选修了罗常培的课程,吴宗济才真正开始接触语音学。他至今记得,在一堂课上,罗先生讲到我国传统音韵学全凭口耳来审订语音,多“蔽于成见,囿于方音”,以致不能“解决积疑”;所以,作语音研究,除用音标记音,还必须用“实验以补听官之缺”。
“此语当时如同惊世的霹雳,因为他把所有音韵学界的老师宿儒都批判了,成为号召科学研究语音的晨钟”,也指明了他学术研究的方向。于是,他的书房以“补听缺斋”为名,并请书法家欧阳中石为之书额,“师箴、友墨,陋室增馨”。
罗先生的课只上了半年,余课由从巴黎回国的王力任教,他成了吴宗济语音学的又一位启蒙恩师。令吴宗济印象深刻的是,出生在广西的王力为了研究苏州方言,委托朋友在苏州物色合适的女子,还前往苏州相亲,结果如愿以偿。
恩师的影响潜移默化。王力的书房名为“龙虫并雕斋”,他说自己的学问只能算雕虫,也想雕龙,但“雕龙不成反类蛇,不过是条长蛇”。吴宗济把自己研究传统语法学与音韵学比作雕龙,把研究现代语音学特别是实验语音学比作雕虫,“不过,此行只要钻进去之后,方知这条‘虫’是够长的,也不是那么容易雕的。我要把这条‘虫’雕得像真的。”
在李方桂先生身边工作的一段经历,让吴宗济受益匪浅。“李师于上古音韵及中外语音的古今考证极其谨严,言必有据,从不妄下断语。他在调查少数民族语言方面之成就尤为中外知名”。
吴宗济坦言,对他影响最为深远的是赵元任。
他和丁声树、杨时逢、董同龢一道,被誉为赵元任的“四助手”。1936年春,他们随同赵元任到湖北调查方言。由于要录音,但墙外有噪声,室内有回声,吴宗济出了个主意,到旅店租了几十条棉被,挂满四壁,隔音效果不错。而且,当时春雨连绵,白天停电,不便工作。吴宗济就买来几个汽车灯泡,接在灌片机的蓄电池上作电源,并
用个纸罩吊起来,照明问题就解决了。这些都被赵元任写进了调查报告中,并且报告的封面上,“四助手”的名字一并署上。
“先生对青年人的一点点成绩,竟然如此巨细不遗地予以介绍,我很吃惊。”吴宗济说,赵元任的这些行为跟当时的某些学术权威完全不同。
吴宗济眼里的赵元任,对学生从不灌输知识,而是采取灵活的启发方式。有时即景生情,对学生作课题之外的问答,再归入正题。目的是为了扩充学生的思考能力,更是为了测验学生的知识水平。
令吴宗济记忆犹新的是,1938年的一个春日,赵元任带着全家和他夫妇俩前往昆明的西山郊游。“车到西门外大观楼,下滇池搭木船,扬帆摇橹,直驶西岸,一路歌声笑语,我立在船头,想起了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船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到了西山太华寺,门内有四大天王像,吴宗济和赵元任的大女儿爬上神台,蹬着两座金刚的膝头,攀援而上,她借了增长天王的宝剑,吴宗济取下持国天王的琵琶,两人就在山门外场地上尽情地舞弄。赵元任见了,不仅没有生气,还给他们拍了照片,叮嘱他们把两件法宝好好地归还原处。
“我们在归舟的橹声中,披着熔金似的斜晖,默念着孔子叹许曾皙的几句话:‘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觉心神俱醉。”在《赵元任学术思想评传》的序言里,吴宗济这般深情地回忆。
“先生之学,沉浸汪洋。先生之业,革故拓荒。先生之教,无类无方。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尽管在赵元任身边受业不足三年,但吴宗济对他怀抱浓浓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