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期)吴宗济：今天有个泰国人来访问我，我带了点泰国的材料。走了，再见。

　　解说：

　　大概谁也想象不到眼前这位老人已经98岁了。现在每个星期，吴老都会自己打车去单位上班。单位的领导曾考虑到他年事已高，提出派车来接他，但吴老婉言谢绝了。他说自己身体没问题，不用麻烦别人。在社科院，吴老如此硬朗的身体常常被大家看作一个奇迹，而他98年的人生历程更是这里的一个传奇。

　　这是前些年热播的电视剧《慈禧西行》，剧情是根据清光绪26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连夜仓皇出逃至西安的史实改编的。当时慈禧和光绪皇帝侨装成百姓仓皇向西出逃，一路上他们又饥又渴，直到逃至河北怀来县的榆林堡。那时忠诚憨厚的怀来县知县吴永在自身性命朝不保夕之时，仍然全力接驾，虽只有一锅小米粥和几颗鸡蛋，但足以让连日赶路、饥寒交迫的慈禧太后感激不尽，连称“忠臣”。这位当年接驾有功、颇得慈禧赏识的知县吴永就是吴宗济的父亲。

　　访谈：

　　吴宗济：那个电视剧从头到尾都讲我父亲。据他所记载的，就跟母子关系差不多，因为他那个时候才30岁左右，西太后已经很老了。西太后当时难得有这么一个人跟她聊聊，当时义和团运动让西太后已经头疼了，所以有这么一个人跟她讲讲，她很高兴，就留在身边不放了。那么李莲英就恨死他了，还有一些大官也恨他，因为大官在外头有许多贪污，他那个嘴也直，他就跟西太后讲。那些太监把他恨死了，那个时候要把他置于死地。

　　解说：

　　吴永虽然得到了西太后的赏识和提拔，但也遭到了宫中许多人的嫉妒，尤其是慈禧身边的李莲英。于是当慈禧准备从西安返回北京时，吴永没有选择继续跟随，而是远赴广东做了一名地方官。那时，吴永的夫人已经去世，在上海的巨商盛宣怀知道后，主动与他结为了亲家。

　　访谈：

　　主持人：您的亲生母亲是盛宣怀的?

　　吴宗济：对，那么这也是一个很特别的事情，也是个传奇。那个时候盛宣怀他一听说西太后那么样地欣赏吴永这个人，正好打听他又是没老婆了。他有个小妹妹才16岁，是盛宣怀的妹妹，盛宣怀的堂妹。

　　主持人：堂妹。

　　吴宗济：是同祖不同父。那么就把她推荐给他，盛宣怀在上海，从上海送到广东跟他结婚的。所以我父亲三十几岁了，这个夫人是十六岁。

　　解说：

　　由于历次战乱和搬迁，吴老保存的所有父母的照片和遗物都已丢失。这两张照片是他在书上看到后翻拍下来的。

　　访谈：

　　主持人：您对您父亲的记忆是什么样的?

　　吴宗济：父亲很严厉，动不动就打。

　　主持人：动不动就打您?

　　吴宗济：我们家里的板子有三号。有三个号，一个是很薄的，大概有一厘米左右，这个样子。第二号大概是有两个厘米的，两个厘米厚。第三个厚，有三个厘米了。

　　主持人：等于木棍了。

　　吴宗济：就看你犯错误的大小，用几号。我吃过一回苦头，因为我小时候淘气。淘气到什么程度呢?那个时候也喜欢学，也喜欢发明。我看了商务印书馆印的小孩的书，有那个田单的火牛阵。

　　主持人：田单的火牛阵。

　　吴宗济：对，那个火牛，牛尾巴上绑个刀，一冲就是，这一仗就算打赢了。我没火牛，来什么呢?猫，我来火猫阵。我就把猫尾巴上拴那个炮仗，鞭炮。我就一点，那个猫还得了。它拼命地窜，到处窜，跑，就听见哗啦哗啦地跑， 猫就跑，钻那个保姆床底下去了，把保姆吓得……这顿打挨得挺厉害。

　　主持人：几号板子打的?

　　吴宗济：我还得意，我说这是我发明的火猫阵。

　　主持人：这是几号板子打的您?

　　吴宗济：这个是拿鸡毛掸子打的。

　　主持人：鸡毛掸子?还不是拿板子打的。

　　吴宗济：没有，那没有什么。我后来被打得厉害。

　　主持人：什么时候打得厉害?

　　吴宗济：还有看那个小狗，我想小狗会不会游泳，我给它搁到水缸里头。也不行了，这一缸水还能吃呀?我就这么淘气，也该打。反正那个时候，小时候人家想不出的事情，他们叫钻心淘。

　　主持人：您小时候这么淘气啊?

　　吴宗济：人家想不出的事你想得出来，有好几次把吃的东西也弄坏了，把桌子也搞坏了。反正破坏的力量也不小。

　　解说：

　　儿时的吴宗济既淘气又聪明，从小由母亲教他读书认字，但13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对于父亲，除了严厉之外，吴宗济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一生为官清廉正直，这一点对吴宗济一生做人做事都有着深刻的影响。

　　解说：2007年4月29日。今天，已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的吴宗教要去母校清华大学参加一年一度的校友聚会。为了今天的聚会，吴老还特意穿上了昨天刚买的新外套。

　　同期：吴宗济，这是今年98岁的老学长，现在还在工作。

　　解说：吴宗济，1934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现在班上的其他同学都已经故去了，他聚会的班级是老师赵元任先生的二女儿赵新娜夫妇所在的1938届毕业班。在清华读书时，吴宗济非常活跃，他爱好照相，许多清华的著名教授都曾是他的拍摄对象。同时他还参加了学校的管弦乐队等等。至今他仍记得当年为了给学校的足球队加油助威，在体育老师马约翰教授的组织下高唱啦啦队队歌的事。

　　同期：清华啊清华，清华必定胜!

　　战斗啊到底，从来不怯阵!

　　加油啊健儿!我们作后盾。

　　为胜利而战!啦!啦!啦!

　　解说：

　　每年的校友聚会，吴老一来是和清华的老校友们回忆年轻时在清华的岁月，二来也是与老师赵元任的二女儿赵新娜夫妇见面叙旧。

　　吴宗济与老师赵元任的师生情谊得追溯到1935年。赵元任是我国现代语言学大师，被誉为“汉语方言学之父”。他不仅会33种汉语方言，而且懂得多门外语、通晓数学、物理、哲学等多门学科。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赵元任正担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语言组的组长，因为史语所马上要进行方言调查，需要一名懂音乐的助理研究员，于是赵先生面向全国公开招考。吴宗济因为在清华大学期间参加过管弦乐队，能识音记谱，因此幸运地成为了当年被录取的唯一一名助理研究员。到南京报到后，赵元任马上派他前往广西，与先期到达的著名语言学家李方桂先生会合。

　　访谈：

　　吴宗济：到了广西，就到南宁，就跟李方桂先生配合了。搞机器的事都是我做，我带了机器下去的，那时候没有什么录音机。那么重的那个灌唱片的，唱片也很重的，一摞唱片也很重的，就是铝片。那时候灌铝片去的。我那时候胆子也大，就一个人就带了那么些行李。

　　主持人：那个机器有多大?多沉?

　　吴宗济：几箱子差不多小一百斤了。因为电池就够重的了，那个蓄电池很重。那个时候录音，因为那都是刚刚从美国进口的，那个时候录音是最先进的了，还没有磁带呢，灌唱片。那唱片得带个500张唱片，就不得了了，两箱子。

　　主持人：这一路可不容易。

　　吴宗济：现在想想也是，也不大容易。这一路走过来的话，差不多有小半月了。到了南宁，从南宁一直坐电船，坐那个小轮船到百色，调查了好些天保壮歌。记壮歌，那壮歌好听。

　　解说：

　　时隔70年，当年跟李方桂先生调查壮语的情形吴老仍历历在目。当时他们用四个月的时间在广西调查了武鸣、龙州、天保等地的壮语。许多当年录制的壮歌后来都慢慢绝迹了，保存下来的那些资料不仅对研究汉语方言的发展演变有着重要的意义，而且也为我国民俗文学的研究提供了珍贵的素材。在广西的调查结束后，吴宗济立即赶往湖北，与正在那里调查湖北方言的赵元任先生会合。

　　访谈：

　　吴宗济：这是我们在湖北调查方言，当初带的就是这些玩意，这些设备。

　　主持人：就是这些设备?

　　吴宗济：底下都有箱子什么，什么蓄电池，上面一个大玩意，就是可以转悠的那个，那个唱片。现场录唱片，灌唱片。这个唱片根本是专业用的， 那个母片送到唱片厂，就可以制唱片了。

　　解说：

　　在湖北武汉，赵元任先生带着几名助手住在一家旅馆里，每天请各县的两名学生用当地的方言对话，在现场录制下来，然后进行分析整理。

　　这张照片就是1936年他们在旅馆录音时拍下的。那时抗日战争即将全面爆发，国内时局动荡，但是在赵元任先生的带领下，吴宗济他们每天仍然一丝不苟地录音、记音、整理资料，并且在战乱中完成了《湖北方言调查报告》。直到今天，1948年出版的这本著作仍然是我国方言地区性调查研究的代表之作。

　　赵元任主持的这次大规模的方言调查是我国第一次科学系统地对方言进行实地调查研究，可惜的是这次调查因为战争而中断。1938年赵元任应邀赴美国教书，与吴宗济再次见面已是三十多年后的事了。虽然只跟随了赵先生三年，但老师在方言调查中科学严谨的学术态度、对学生的随和宽容、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幽默豁达都让吴宗济至今感念不已。

　　这首著名的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由刘复作词，赵元任谱曲。在对老师的追忆中，吴宗济最难忘的是，赵元任出国前不久他与先生一家在昆明滇池划船的往事。

　　吴宗济：我就想到古书上写的，孔夫子带了几个徒弟，说你们喜欢什么?把你的志向谈一谈。有几个说，我做个小县官就行了，一个小县我把它弄好了。都是做官的事情，都是怎么样发达的事情，三个学生。那个老师也不言语，就不讲。说你呢?这是一个小徒弟， 姓曾的，曾皙，曾皙是曾子的后人。他说我这么想，假如有一天老师带我们出去，我们在那个河边上，我就跳到河里游泳，我洗洗澡上来。我穿着春天的衣服，我们这个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一路唱着歌一路回来。我就这么想，也没有什么做官了不起，做大军官也没意思。哎呀，孔夫子叹一口气，还是你说得有意思。那天我在船上我就想着这一段。赵先生，我们就是心领神会了，就是心心相印的样子。

　　吴宗济：1938年7月在昆明历史语言研究所。从左边是：我、赵先生、董同龢、杨时逢四个助理员。

　　解说：

　　这张吴老一直挂在书房的照片是在赵元任先生出国前一天拍下的，也是吴老保存的唯一一张他们四位助手与赵元任先生的合影。赵元任是吴宗济最感激最敬佩的老师之一。多年来，他一直把与老师有关的各类资料书籍分门别类地收藏在家里。现在商务印书馆正准备陆续出版《赵元任全集》，对此他更是不遗余力地给予支持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