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二爸 ——记实业精英齐熹公
忆二爸
——记实业精英齐熹公
罗亦弟
二爸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22个年头了!然而,飞逝的岁月并未抹去他在我心中的深刻记忆。当我拿起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种崇敬和沉重的心潮再次在胸中激荡。
孩童时期,我家和二爸(齐熹叔)家在自贡三台寺互为邻居十余年。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起,我们自贡罗氏大家庭二、三十人就挤住在三台寺山上的一个大院里,那是公公(华垓公)从简阳到自贡谋生,取得初步发展之后,向王姓人租借地皮盖的一处十分简陋而拥挤的院落。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姥子(齐昭婆婆)去了东北,三爸(齐武公)参军在外,四爸(齐原公)在北京念书,七姑婆(育萱婆婆)、保姑婆(育蕙婆婆)、幺姑婆(育芊婆婆)和十婆(天华婆婆)分别搬往公公为她们购置的普通住房居住,而公公则在石塔上盐号暂住,在三台寺居住的就只有我家、二爸和何表叔(后溪公)三家人。
记得那时见到二爸的机会不多,对二爸没有很深的印象。只是因为常和二爸的儿子亦忠、亦勤、亦信玩耍,知道二爸对儿女十分关爱而又不苟言笑,使我感觉二爸十分威严。我和大哥亦孝每天清早起床到山下灯杆坝担一挑自来水,然后去上学。下午放学后去山后“石坑子”担一挑“打杂水”,晚上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作业。课余时间、特别是寒暑假则约上二爸家亦忠、亦勤、亦信,何表叔家大毛(志成)、小毛(志航)一起在院内打铜板,骑三轮“洋马儿”,“滚”铁环,“修房子”,叠香烟盒,收集花花绿绿的糖果包装纸,在院后的荒山上“打游击”,梭山坡,到公园干枯的池塘里抠黄泥做手枪,“耍”得昏天黑地。做了十余年的邻居,又和二爸的孩子们是玩伴,逐渐对二爸有了印象,那就是:二爸很能干,会开汽车;力气很大,喝酒后把开车的师傅推出去很远。偶尔听到二爸和别人“摆龙门阵”,感到他极富幽默感,讲话很是风趣。长大一些后,听到了一些二爸早年曾协助公公从商、事业成功的故事。五十年代中期,因三台寺房子地皮的租期已到,我们和二爸家先后搬离三台寺,不再是邻居了。
1962年我考上四川大学,去成都念书以后,和二爸有了更多的接触,了解到我们搬离三台寺后几年中,二爸的一连串不幸遭遇。那些年,已失去工作、又身患严重胃病、肺病的二爸常赴成都,找中医学院的教授看病。二爸来蓉看病,多半会约我出来吃顿饭,让我在那物资匮乏的日子里“开开荤”。有时我也陪同二爸去中医学院,因此大体了解二爸的病情。二爸患胃病、肺病多年,57年之后病情加重,多次吐血。大夫开的治疗胃病的药,却对肺病不利,尽管调整用药,可是治疗效果总不理想。
二爸是个很乐观的人,尽管遭遇不幸,又身患重病,他仍是谈笑风生,讲话中充满了睿智与风趣。听二爸“摆龙门阵”的确是一种享受,除了那沉重的话题,听他讲话总使人觉得轻松愉快!
我们两叔侄的摆谈内容,既拉家常,又涉及政治、经济各个
方面。
让我最为震惊的,是二爸在57年“整风反右”运动中,离奇地成为“右派分子”的经过。57年“整风反右”运动开始时,二爸在建华公司任供销科副科长。“资本家”家庭出身的二爸,反右整风运动中自然是规规矩矩,好自为之。有关领导多次启发,要二爸“鸣放”,二爸都以无意见可提为由婉言谢绝了。可是有关领导不遂心,竟然采取隔离逼迫的方式,一周多不让二爸回家。领导说,“至少你要说两句,说了就让你回家”。那时二爸家里6个孩子,他挂记家中大大小小,思家心切,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就说了两句不关痛痒的话。哪知道,“阴谋”也好,“阳谋”也罢,这“至少你要说两句”是人家早有安排的,不管你说的是红是黑,“右派”的帽子早就准备好了。二爸被放回来后,直接去公司上班。可怜二爸一进公司,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已经在墙上等着他,说他是“大右派”,“恶毒攻击共产党……”。 情急之下二爸去找领导解释、理论,已经无济于事。第二天,自贡日报刊载了“批判”二爸“大右派”的大幅文章,二爸又赶去报社做解释,说明自己根本没有说过那些所谓“攻击党”的话,总编采取敷衍搪塞的手段,说是要:“查一查,核实一下。” 其实也就不了了之,就这样二爸被打成右派分子,遭到无情批判!
而事情并未就此了结,这仅是二爸以至全家长达二十余年的灾难的开始!打成右派分子后,二爸即被停止工作,下放农村劳动。他当时身患肺病和胃病,却不得不拖着病体去做农活,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的健康状况迅速恶化,多次吐血之后,他只得请病假回家休息,但次数稍多即不再获准,最后在万不得以的情况下只得办理退职。二爸子女众多,八口之家经济本来就不宽裕,退职之后,不仅没有了公职,还失去了全部收入,仅靠二婶微薄的工资艰难度日,家庭经济从此陷入深深的困境! “文革”开始后,新的打击接踵而至,批判,抄家,“资本家家庭出身”,“右派分子”的帽子把二爸和全家再次推入政治的深渊……
二爸的讲述,使我在震惊之余,为他和全家深感不平!然而,每次摆谈,二爸总是气定神闲,以诙谐的语气描述那一个又一个苦难,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文革”结束,二爸的“右派”冤案获得“平反”后,他曾挨家挨户将获得“平反”的消息告诉所有亲戚。二爸来我家时,正好亦孝探亲回家。对被打成右派分子一事,二爸对爸妈和亦孝仅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当时我什么也没有说”,就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他在街道工业的事业……
二爸以坚韧、乐观和淡定面对多年的政治冤案和贫病交加的困苦生活,正是因为他无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有支撑其精神和信念的事业,那是他的寄托,他的向往,他的信仰,他的天地!从和二爸的接触中,特别是从近年来我编辑家史的过程中,我找到了这个答案。二爸本是工商管理干才,他早年是育藻公事业上的得力助手,在盐业和工商管理中表现出过人的胆识和才华。他曾对我说过,早年他辅佐公公经营盐业,遇到过无数危机,经历了许多艰难。例如,如何用高成本的井盐同低成本的海盐争夺市场?二爸说,当时的做法是,分别采用井盐和海盐腌制泡菜,在宜昌、万县等各码头摆开阵式大做宣传,请大家品尝。井盐腌制的泡菜色香味美,而海盐腌制的泡菜有苦味。使人感到新鲜之余,公公和二爸当年的营销策略又给人深刻启发!
50年代二爸遭受不公正待遇,退职回家后,他以带病之身,在既无工资,又无经费的情况下,受区政府委托主持开办自贡街道企业,全身心投入街道企业的创立和发展,克服重重困难而大展身手!最初开办的街道蜂窝煤厂厂址在五星店下面约500米的马路边上,离我在煤炭坝的家很近。筹办资金只有500元,还是二爸向几位民主人士筹措而来的。办公用品只有一张破书桌和一把只有三条腿的木椅,二爸就在如此恶劣的环境条件下开始了他的艰苦创业。这是多么简陋的企业,但又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业!在那物资供应困难的岁月里,他的事业同成千上万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他的真诚正直,他为社会作出的贡献,绝非当今一些大赚昧心钱的这个“公司”那个“集团”所能比拟!
1968年,我从四川大学毕业,按照当时中央关于大学生分配要“四个面向”,包括面向基层的精神,我被分配到宜宾一家军工厂—国营宜宾电声器材厂工作。宜宾离老家自贡很近,所以有机会经常回家。每次回自贡老家,都要路过二爸的蜂窝煤厂,我总是先去看看二爸,和他聊聊蜂窝煤厂的情况。起初我在二爸的厂里所见到的蜂窝煤生产过程,可以说是全手工作业。工厂实行计件工资,多劳多得。二爸对工厂的进货、配料、加工进行全程严格控制。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这手工作业的生产,也包含着二爸的辛劳与智慧。据二爸讲,自贡原有两家蜂窝煤厂,当时都严重亏损,而且居民普遍反映蜂窝煤不好烧,不仅“不熬灶”,还容易垮塌熄火。为了不走那两家亏损厂的老路,二爸首先去那两家亏损的蜂窝煤厂调查研究,得知他们的蜂窝煤配方,是在煤粉中加入1.5%的粘土(起粘合作用)。二爸回家后,自己做实验,根据居民反映那两家亏损厂生产的蜂窝煤不好烧,不仅“不熬灶”,还容易垮塌熄火的情况,二爸大胆提高加入粘土的比例,通过对比试验,发现煤粉加入2.5~3%的粘土蜂窝煤最好烧,既“熬灶”,又不垮塌熄火。更为有利的是,粘土即是“黄泥巴”,成本远低于煤粉。二爸按照自己研究的配方组织蜂窝煤生产,用户反映蜂窝煤好烧,“熬灶”,不易垮塌熄火,而工厂生产成本降低,销路急遽上升,二爸经营的蜂窝煤厂成为自贡唯一能赚钱盈利的蜂窝煤厂! 这是二爸退职之后,在各方面极为困难的条件下,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非凡的经营管理才能所取得的成功!
关于二爸经营的蜂窝煤厂产品质量好而供不应求的盛况,有一些有趣的故事:由于二爸和爸爸长像差不多,走在街上常被别人误认。爸爸常在街上遇到蜂窝煤用户,把爸爸误认为二爸,见面就说:“我的蜂窝煤……”。同样,二爸在街上也常遇到素不相识的人,热情地称呼二爸为“罗老师”,并恭恭敬敬地敬礼,原来是爸爸的学生把二爸误认为爸爸了。
此时,二爸的月“工资”竟然一直只有15元!
几年以后,我在国营宜宾电声器材厂逐步被提拔为科长、副厂长、厂长。这个阶段,我照样每次回家都先去看看二爸,和他聊聊工厂的情况。由于我在企业工作,和二爸的共同语言也更多了。
经过艰苦创业,苦心经营,二爸经营的蜂窝煤厂成为区政府的赢利大户,做出闻名全市的突出业绩!二爸被任命为区煤建公司经理,曾当选为市人民代表。这时,二爸的月工资仍然仅有28元!
街道企业本小利微,为了企业的产品质量和效益,企业轻装简从,二爸事必躬亲,白天黑夜地在工厂工作。多少年来,二爸不仅每天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就是大年三十晚的年饭,也是一家人望眼欲穿,也等不到二爸回家!可以说,二爸为自贡街道工业的发展做出的突出贡献,是以消耗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的,也是以放弃对家庭的照顾、对子女的关爱为代价的。
对已经取得的成绩,二爸并不满足。他在为企业获得利润之后,考虑的是通过技术改造,进一步提高劳动生产率。他计划从生产蜂窝煤机关键部件入手,逐步生产自动蜂窝煤机。1984年我回自贡老家探亲,去看二爸时,二爸向我谈到,打算先生产蜂窝煤机关键部件作为易损件卖给各蜂窝煤厂,有了关键部件,再生产蜂窝煤机就不难了。生产蜂窝煤机?!我在心里产生了一个老大的问号:我所在的工厂装备了价值几百万元的工模具生产设备和机械加工设备,我都不敢想象我厂有能力去生产蜂窝煤机,而二爸这个蜂窝煤厂……?我充满疑惑地对二爸的大胆计划提出质疑:设备呢?技术人员呢?技工呢?对我的疑问,二爸笑着说:设备可以租用大厂的,技术、加工人员可以聘请“退休老者”。
从那以后,我心里一直挂记着二爸要生产蜂窝煤机这个宏伟计划。也就是从那以后,我出差途中在内江火车站、资中火车站多次遇到二爸,我在车上急忙招呼在站台上匆匆走过的二爸,他说是去组织钢材,当然是制作蜂窝煤机关键部件的各种特殊钢材。
三年后,二爸告诉我,自动蜂窝煤机已经生产出来,不仅自己工厂使用,并且已经销售出厂!
二爸“设备租用大厂的,技术、加工人员聘请退休老者”的做法,实际上就是现代经营理念中的“借鸡下蛋”;工厂实行计件工资,多劳多得,这也是改革开放以来,国营企业转换经营理念,改革分配制度的重大课题。而这些都是二爸早就提出并在街道企业的发展中已经获得成功的!
这就是二爸!充满智慧和才干的二爸! 令人由衷钦佩的二爸!不愧是实业界精英与干才的二爸!
九十年代初,我已经着手编撰《罗氏家族史》,经过对公公艰苦创业历程有关信息的收集和研究,对二爸当年辅佐公公事业作出的重要贡献有了进一步了解,使我对二爸有了更多的崇敬与爱戴,对二爸坎坷的人生经历更加感到惋惜。
二爸1925年农历7月16日出生于自贡市,是公公的次子。他自幼聪颖能干,由于身体原因,念书不多,稍长成便辅佐公公管理盐业经营,主要担任井盐的销售。前文述及的在宜昌、万县等各码头大做宣传,推广井盐,就是二爸开拓产品市场的杰出之作。
1942年上半年,公公决定着手独资创办简阳纪云中学。首先在简阳县城内西街原通才书院遗址将旧房改建成学校,定名为纪云中学,以纪念章素公(章素公字云秋)。当年秋季招生仅一个班60余人。办校的第二期工作是在简阳县城西门购地新建校舍。公公委派二爸经手修建。二爸聘请重大建筑系毕业生王仲泉设计,从内江采购建材,新校舍于1943年建成。学校全部设备均为新购置,其水准不低于成渝两地的名牌中学。纪云中学开学前,公公百忙之中来到简阳。在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公公亲自手持油灯,逐个检查校舍及教学设施,一面作最后的检查,一面照着二爸把各教室的班级牌钉到门框上。开学那天,简阳各界人士纷纷送匾祝贺,场面十分壮观。前往祝贺的人流从北门一直延续到南门,这种热闹的景况在简阳是十分罕见的。为了保证纪云中学的费用开支,公公将自己的产业济华灶组建为纪云盐号,捐献给纪云中学。1949年下半年,自贡盐场井灶关停,市场萧条,公公为了维持学校教学开支竭尽了全力,曾一度委派二爸随车带银元去学校给教职员发薪金,一直坚持到自贡解放。
虽然没有专门记述二爸行实的文字可查,但是上述文字的字里行间。已经凸显了二爸在辅佐公公事业上的成就与贡献。
然而,天妒英才,二爸多年在逆境中奋斗,积劳成疾,在1987年不幸罹患肝癌。起初,二爸左侧背部疼痛难忍,亦梅陪同二爸到川医检查,确诊为左叶肝癌晚期,返回自贡保守治疗。二婶和子女们尽了最大的努力,细心照护病重的二爸;亦梅为二爸打针、输液、导尿,细心护理。然而,病魔无情,二爸饱受病痛折磨,几个月后病情更为加重,很快进入肝昏迷期,遂不治去世,享年62岁。
我曾去看望病中的二爸,为他拍照。他说:“这种痛法,是不是哪里长了个癌子子噢?!”,如此沉重的话题,二爸在谈话中还是带出了爽朗的笑声,丝毫不减平时幽默、诙谐的情趣。可惜在我回厂上班后几个月,二爸就去世了。二爸的去世,令人为之万分痛惜和感叹!
二爸去世后安葬于自贡黄荆湾育藻公墓侧。2006年12月迁葬自贡南山公墓。
二爸有五子一女:亦忠、亦勤(女)、亦信、亦模(早逝)、亦可、亦平。在极为艰难的环境中,二爸和二婶把6个子女抚育成人,他(她)们没有辜负殷殷父母之心,自强不息,都已成为各自行业的骨干和佼佼者!
大哥亦孝经常和我以一种赞叹和惋惜的心情谈起二爸。正如亦孝所说,在我们的长辈之中,二爸的遭遇最为坎坷,而他又是事业最有成就的长辈之一!和大多数在历次“运动”中身受迫害的人所不同的是,二爸遭遇政治上的不公正待遇和贫困生活折磨的时间最长,他是在数十年贫病交加的艰难环境中,奋斗不息,燃烧自己,而取得非凡业绩,为社会做出重要贡献的!二爸聪慧精勤,极具经营天赋,是实业界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辅佐育藻公事业,后从事与千千万万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街道工业,都取得巨大成功!他的卓越才华,清纯人品和非凡业绩,获得实业界广泛赞誉,他的人生遭遇,为众人所深深惋惜和感叹! 在历史正在回复其本来面目的今天,二爸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已更为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