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父亲节的追忆
父亲一生刚正不阿,勤勉节约,这与他个人的性格、家庭背景、以及所经历的时代充斥着浓重的政治氛围息息相关。1966年,我出生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父亲偶尔讲起过我爷爷的故事,说爷爷是在遭到政治迫害后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这个事件或许对父亲的性格和人生道路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大学毕业后便只身远离母亲和故土,投入到令人惶恐的时代。而父亲大学时期的照片,却是那样意气风发,多才多艺。
工作后凭自己的努力和才干,父亲一度仕途光明,年纪轻轻已初显锋芒,满怀报效国家的雄心壮志。不久与我母亲建立起了平凡的家庭,随着我和弟弟的降生,一家人的生活便在欢乐和沉重中慢慢前行。一边是父母工作的满腔投入,一边是物质匮乏时期生活的捉襟见肘,但孩提时代的我们只有童稚的快乐,生活的烦恼和压力全被父母承担。
在政治敏感的年代,一不小心就被揪出点政治问题,令人无所适从。当时我大姑在北京工作,只因父亲同大姑之间的家书表达了思念亲情的伤感,就被政治敏感的一些人视为“通敌”嫌疑,揪住不放。虽文革中父亲拒绝参与任何派别,但在那个政治年代,争斗令太多的人趋于疯狂和攻击性,父亲始终无法摆脱政治的漩涡,险些被以无须有的罪名送进牢狱,虽经正义之士极力帮助才化险为夷,但已是身心疲惫,大姑也因肝癌不治,不久便长辞于北京。仕途的凶险、人性的险恶又给了父亲沉重的打击。我只依稀记得,父亲每跟我讲起这些,眼里满是愤怒和悲凉。从此便放弃仕途,利用其中文系毕业的特长,埋头当起了教书匠。
我们出生后母亲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又很爱干净,繁重的洗衣等家务很多,当时自来水还很少,要到附近的河边或井边去打水洗衣,父亲在外地教书,一回家就挑水帮母亲洗衣,照顾体弱的母亲和不谙世事的我和弟弟。为了减省开支,改善生活,父亲还想办法圈养了一群鸡,这样全家就能吃上鸡蛋。我们也协助父母参与家庭劳动,并从中获得了锻炼和快乐。虽然生活艰辛,但父亲总是给我们坚强乐观的一面,他偶尔拿起二胡拉一曲《二泉映月》,看着他自得其乐的样子,那一刻成了我们儿时最欢快的记忆。为了省钱,我们兄弟二人从未到理发店去过,头发长了都是父亲借一把推子亲自为我们理发,技艺也不断见长,直至我上了高中。
父亲一直关注着我们的学习和成长,为我们的学习倾注了太多的心血。那时父母的工资勉强维持一家人日常生活,自己常穿着领口磨毛的仅有的一件灰色中式上衣去讲课,但为了我学习,花了近十元给我买了一只有香味的塑料文具盒,在当时,那可是相当于一件新衣服的价钱,已是很奢侈了。这个文具盒伴我徜徉知识的海洋,由衷感到一种幸福和满足,更体会到了父亲殷切的期望。在一次晚自习放学路上,忘我的奔跑让我痛失了这一弥足珍贵的学习用具,令我一直惋惜不已,也让我更加刻苦认真,最终考取省内重点大学,让生活艰难的父母感到了少有的心理慰藉。
自从上了大学,和父母就离多聚少。清楚的记得到学校报到的第一天晚上,父亲将我安顿好后和我同睡一张床铺,半夜我却被全身的瘙痒弄醒,起身查看,靠墙一侧的身上全是大大的红斑,奇痒无比。父亲翻开床垫一看,原来是大片的臭虫,自小到大我从没见过这玩意,吓得手足无措。结果一晚上就再也没睡,父亲陪着我宽慰我,并开玩笑说:“要不我们回家吧”,我脱口而出:“不”。父母含辛茹苦供我上大学,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第二天请校方喷药处理后,父亲便赶回千里之外的家,因为还牵挂母亲和弟弟。自此,在四年大学生活里,思念便成了挥之不去的情结,回家团圆也自然成为我的精神盛宴。
在我大学四年中,父亲因依然受到当地政治因素的困扰,无奈举家搬迁到百里外陌生的城镇,在家庭搬迁时我也没能回去,当时搬家是极其困难的,没有现在的搬家公司,一切全靠自己力气。我仅能在精神上给父母安慰,而在实际生活上为家庭做的却很少,相反不断获得着家庭和亲戚们的经济援助。期间弟弟考进技校学习,也在我大学所在的城市,但弟弟在校的顽皮着实让父亲伤透了脑筋。
四年转眼而过,我毕业分配在新家所在的城市工作就业,平静的和父母一起生活。这个时期的家庭条件略有改善,父亲新的工作单位分配了一套单元房,母亲也调入父亲单位工作,不久弟弟也毕业安排了工作。我平日不怎么花钱,就把工资悉数交给父母打理,尽可能为家庭出点力,家庭生活相对平稳,还将我八十多高龄的奶奶接来一起生活。虽以往艰苦生活的烙印已深深印在家人心中,勤俭生活作风依然如故,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我又有机会看到父亲拉二胡的情景。
不觉间到了我成婚年龄,我自己倒是不急于找对象,可天下父母的心情都一样,到处托人说媒。为了准备未来的婚事和挣更多的钱,父亲四处揽活授课。那个时候,父亲神清气爽,精神头很大,虽已是近五十的年龄,每天授课回来都工作到深夜,备课、写论文,在学术上也屡有建树。终于有一天,我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子,突然来了要成家的念头。父母亲匆忙间筹办了简单热闹的婚事,然后便期待着抱孙子,尽享天伦之乐。
婚后的我逐渐成熟起来,工作的原因也让我更多的接触到社会,渐渐萌生了不能再依赖父母,而要独立生活的念头。父母已年过半百,多年的辛劳已让他们两鬓斑白,再过几年便要步入退休年龄,他们抚养我们成人,也该自己放松一下。我着手争取到了单位住房,一个有套间的单面宿舍。从此我和妻子搬过去,初尝家庭生活的酸甜苦辣。父母放心不下,常去看望,我们也时常回家,吃一顿母亲拿手的扯面、饺子等。结婚后的第四年,我们的女儿出生,父母万般高兴,将我们接回家去住,直到女儿满月。
有了自己的后代,开始体验父辈的辛苦过程,洗尿布、夜里起来喂奶、哄女儿入睡,养育后代的历程既辛苦又幸福。想想自己也是父母这么养大成人,更添感恩之情。时常带女儿回到父母家,父亲总是抱着可爱的孙女逗着亲个没完,能让父母这般幸福我感到非常欣慰。
父亲理想的愿望是一家人住在一起,共享家庭欢乐,就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但这就像他年轻时的远大抱负一样无法变为现实。理想的东西总会与现实有一定距离。当初父亲曾想让我进入他的单位工作时,我拒绝了父亲,想完全靠自己开始生活。虽为此付出了很多,但我挺过来了,在自己的单位一直工作的很顺利,入党、晋升工程师、提干,一直令父亲深感欣慰。在父母的经济资助下,我们自己也买了新房,生活有了新的起点。所以父亲就放心了许多。此后,父母又不停歇的开始为弟弟的生活工作操心。
随着时代经济改革,单位的运营出现了困境,工资收入也受到影响。此时父母均已退休,父母和弟弟一直在辗转调换住房,始终不忘努力构建理想中的家园,花尽了积蓄但仍需举债,回到故乡生活的奶奶也在此时故去,父亲年迈的心理承受不了这些压力。我若留在原单位,将会最终失去生活来源,不但无法替父母解忧,反而会给父母带来拖累及更大的精神压力。为了改变现状,我决心南下经济发达地区,在远离家乡的东南沿海一个海岛城市谋得一个职位。已是三十八岁的我知道年龄已不是优势,但别无选择,也相信能够凭实力闯出一片天地。女儿刚上小学,妻子一人担负着繁重家务和工作。父辈的生活经历似乎又在重演。当我离家前去和父母告别时,明显苍老的父母一直把我送出很远很远,眼中充满离别的惆怅和牵挂。我只能强作笑脸,解劝父母说会常回来。父亲也许比我更清楚这种他年轻时曾经历过的离别之苦,虽然时代不同。后来诊断证明,从那时起,父亲已悄然患上了抑郁症,可大家都在为生计忙碌,谁也未曾意识到,直到有一天妻子率先说出她的看法,可我已经无法在身边照料老人家,只有靠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弟弟。
经过近一年的时光,我和妻子共同奋斗,终于得以在这个美丽的海岛城市生存,我将所有工作、户口关系全部转移到新的城市,并将女儿也转来上学,一家三口在分离近一年后再度重逢,并幻想着能让父母一起来生活。经过三年的艰苦努力,我们都逐渐适应了新环境。这期间,因路途遥远和高节奏的工作,我仅回家了两次,父母满心欢喜,只是父亲变得少言寡语,不愿与外界沟通交流,抑郁症虽已着手治疗,但新房子的事依然没有结果,像压在心头的石头一样,让他很难轻松康复,比我离开时又显老了许多。短暂的相聚,他和我聊的较多的是他年轻时所受的迫害,总是在回忆不堪的往事,他诉说他内心的感受,称生不如死,让我们所有家人非常担忧和心痛。大家积极宽慰他,旧事都过去了,我们全家的生活也越来越好,应该高兴才对。可一生坎坷,感情细腻的父亲在病症中无法解开心结,一生所累积的困苦回忆正慢慢侵蚀着他年迈的心理。
回到工作地后,无时不刻牵挂父母的我每周都打回电话,和他聊上一阵子,鼓励他正视疾病,战胜疾病。父亲思路清晰,知道与病痛的斗争需要超强的意志,因此大量服用药物,坚持慢步锻炼。但祸不单行,后来行动能力渐渐减退,并发现手脚颤抖现象,无法控制行走,以至于经常摔倒,受伤,母亲和弟弟带父亲四处诊疗,确诊为帕金森症。自此后,母亲再也不敢让父亲独自行走。
在难耐的等待中,新房终于落成,令父亲的心情有了转机,加上前期药物治疗,抑郁症减轻了许多。新居坐落于父亲单位家属区,环境幽静,道路平坦,绿草茵茵,还有一片健身场地。搬入新居前父亲就预想着,到了好的环境增加锻炼,期望改善病情。一切美好的希望再次慰藉、激励着父亲。弟弟一人精心操办将新居装修完工,父亲如愿住进新居,和母亲、弟弟共享新的生活。这年夏天,我也请了长假和妻子女儿一同回到父母身边,父亲脸上露出久违的幸福笑容。可行动能力的限制,让他的活动范围仅限居室和庭院,康复的道路依然漫长。每天,我扶着父亲到庭院里行走锻炼,每走二十米,休息一下,不时提醒父亲挺直腰杆,放松腰部。长期的病症,已让父亲失去良好的平衡能力,所以总是身体前倾,老说腰部疼痛。锻炼回来,父亲已是汗流浃背,虽然有点累,情绪还是挺高兴的。我不在家时,都是母亲或弟弟喂药,陪护锻炼,夜间又要起身照料,母亲也愈显消瘦。尤其进入冬季,父亲腿部僵硬,起居更需人照料。家人都很焦急难过。我劝父母冬天和我一起来南方住,对康复有利,但父亲已离不开母亲和弟弟的照顾,又说我忙,无法时刻照料,所以坚决不愿离开家。无奈,我就和父亲约定,一定要积极锻炼,战胜疾病,身体好些时再来南方。一方面想尽我的孝道,一方面想利用南方温暖的自然条件改善父亲的病情。
嗟叹岁月和病魔的无情,令人感到无奈、无助 。父亲在病痛中能够做到笑对顽疾,已是何等从容和不易。
时隔两年,父亲在大家的照料与鼓励中,顽强控制住了病情的进一步发展,令人非常欣慰。当我再次回家看望父母时,父亲还乐观的说:我有时会有发病前的愉快心情,好像抑郁症完全好了。虽然家人都清楚两种病症难以彻底治愈,但对于父亲偶尔显露出的积极心态,我们对他战胜顽疾还是充满希望。我照例白天护理父亲吃药、更衣、洗澡,外出锻炼,和父亲聊天,一心期待着父亲进一步康复。
短暂的假期很快结束,当我满怀眷恋离开后,每周的电话中父亲欣喜的告诉我,他已能自己上下楼梯,感觉身体轻松许多。全家人都为之欢喜不已。我也依稀看到和父亲的约定变为现实的希望。就在我离开两个月后的一天清晨,接到弟弟电话,告知父亲突然昏迷晕倒,已正在医院抢救。匆忙间往回赶,约三十个小时的行程实在太长,无法接受的噩耗还在途中就突然来临,眼前的一切刹那间变得灰蒙、模糊。
父亲是突发脑干梗塞抢救无效去世的,他安祥的躺在那里,像睡着一样,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仅带着战胜疾苦的顽强意志、对生活的希冀和满足,匆匆离开了。七十二年间的一切随之烟消云散。留给我们的是对生命的敬重和永久珍藏的记忆。在弟弟全面张罗下,我们和父亲单位同事一起为父亲举行了简朴的葬礼,按母亲的意见,骨灰安葬在离家较近的南阳市公墓,这样家人可以常去祭奠父亲。
我和母亲一起整理翻看父亲生前的照片、各种荣誉奖励,不胜唏嘘。在客房中的墙上挂着一幅背面朝外的挂历,上面是父亲去世前一个月亲笔书写的康复训练心得和计划,字虽然因颤抖而有些歪斜,但他的认真和谦虚、清晰诙谐的思维以及与病痛顽强抗争的精神永远定格在字里行间。在征得母亲的同意后,我将这一页小心收好,和父亲的一张照片一起放入行囊。
想带母亲一起走,换个环境抚慰她的心境,但母亲短时间内不愿离开父亲生活过的一切。我依依不舍却不得不告别了母亲,伤感的回到美丽的南方城市,刚经历过这年最后一场台风的海岛阳光灿烂,碧海连天。父亲生前不愿来这里生活,是担心影响我拖累我,而他从未抱怨过我远离他身边,父亲的理解与支持让我深感他的伟大。未能在身边陪他安享晚年更令人肝肠寸断。仰望天空,无法抑制的热泪滚滚而下,天堂中的父亲依然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并永远活在我们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