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华

    “他们不早些请我，不然日本兵早已退还三岛了！”

    三岛，清末民初国人对日本的别称，特指当时日本本部的本州岛、四国岛和九州岛。这句豪气干云的话，出自我国第一个女弹道学家、核物理学家何泽慧之口。1937年9月3日，何泽慧离开中国，踏上留学之路整整一年，在德国柏林高等工业学院(Technischen Hochschule Berlin，今柏林工业大学前身)，给她姐姐何怡贞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大姊：

    自国内停上汇兑后，自费生都大急起来，本来他们上月月底钱就该到，可是候到今天还是没有消息。家宜身边只剩六、七十马克，不知她以前说的借款办法办了没有，不然如何？她不知道我还有一百多镑在伦敦，她们都急得双脚跳，我也只能陪她们急，一个人消(逍)遥不好意思，是不是？

    有许多人要回国，要去问大使馆借钱，不知行不行。

    国内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坏，我们也许立刻都要回国也未可知。

    我学的弹道学，也许兵工署就要来电报请我回去服务。不是中国兵发炮发不准，放枪放不准吗？其实只要我一算，一定百发百中！他们不早些请我，不然日本兵早已退还三岛了。

    ……你在菲岛玩得开心吧？别忘记了国内的许多难民，和这里的一大群饿死鬼！家里没有信来，不知平安否，至念。

    今日报载日军沿沪宁路西进，苏州不免招难，心颇不安。

    泽慧草

    九月三日下午九时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何泽慧1914年3月5日生于江苏苏州，祖籍山西灵石两渡。其父何澄，近代实业家，同盟会成员；母王季山，是物理学翻译家王季烈之妹。从小，何泽慧便在开明进步的家庭和学校环境中生活、学习，培养了自尊自强的进取精神。

    研究弹道学，是何泽慧到德国柏林高等工业学院留学差不多一年之后才决定的。

    弹道学是设计枪、炮、导弹等发射武器的一门学问。何泽慧对这门学科并不陌生。1935年5月，国民政府军政部兵工署在南京筹建弹道研究所，下辖精度、样板、弹道三个研究所，负责此事的是第二次留学德国、专门学习兵器制造和弹道学的兵工署署长俞大维。兵工署弹道研究所建立后，为了培养这方面的人才，何泽慧的老师、清华大学物理学系周培源教授特意为学生们增设了弹道学课程。

    1936年6月24日，清华大学应届毕业生大考完毕后，物理学系组织毕业生进行毕业参观时，何泽慧在青年教师任之恭(山西沁源人，后为美籍著名物理学家)的带领下，曾到南京兵工署下设的这个研究所的三个分所参观过。清华大学物理学系的这种毕业参观，虽然有为学生介绍工作的性质，然而，毕业论文得了90高分的何泽慧，却没能被推荐到兵工署工作。也许是她没有强烈地向理学院院长叶企孙和物理学系主任吴有训表达自己的这个愿望，也许是清华大学物理学系的这两位台柱子，当时并没有考虑到还有女生愿意学弹道学，所以俞大维在向清华大学物理学系索要两名应届毕业生后，吴有训便推荐了“身体健壮”的陈亚伦和杨振邦前往；钱三强(后为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奖者)则有兵工署和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两选一”的工作机会，最终他去了北平物理研究所。一年后，王大衍(后为“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奖者)经周培源推荐也进了兵工署弹道研究所。

    在毕业即失业的那段时间里，何泽慧对叶企孙和吴有训两位老师只推荐男生进兵工署工作一事，虽然心怀不满，但念念盼盼着的则是山西省政府公费资助本籍留学生的学额能幸运地降落在她的头上。还是在清华大学毕业大考前的6月2日，叔伯五哥哥何泽宝(1920年代留美汽车工程师)就告诉她说：“你可以叫山西省派出去。八叔(何泽慧父亲何澄在族内大排行为八)与阎锡山交情深，此举当不成问题。”(1936年6月3日，何泽慧致何怡贞信)后经打听，原来山西省在南北统一后就有资助留学生的规定：凡国立大学毕业的山西籍学生，只要申请，均可获得二至三年的资助费用，其中有三个女生的名额。但教会大学和私立大学不在此例。于是何泽慧觉得阎锡山这一点做得特别好。得到这一消息，她回到北平王大人胡同一号的“真山园”家里后，就请父亲何澄向阎伯伯请求一下，让她到德国去留学。同为早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身且为学长的何澄，无论公私，与阎锡山的关系都甚好。一旦提出，阎锡山自然不会拒绝这种好事。

    在酷暑难捱的一天，山西省公费资助何泽慧三年留德费用14000马克的学额就像一场及时雨般下来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1930年代山西留学生调查表)。或许是因为何澄不仅与阎锡山关系好，且与刚刚御任的山西省政府主席徐永昌及继任的赵戴文私交也好，或许是因为留学年限的不同，以及筹定留学经费的来源和渠道的不同，每人所得款数也不尽相同，所以何泽慧的留学费用较之其他留德学生就多了一些。如，同是国立清华大学的郭如屏，1935年留德学习工业化学时，四年，得到资助10000元(没有确切说明是何币种)；而省立山西大学的庞廷玮和程福秀(1942年获德国斯图加特工业大学工程博士学位)，一个去德国学习电灯泡制造，一个学习电气化学，因是自费，两年，仅各得留学补贴840马克(由山西经济建设委员会资助)。

    如愿以偿，留学德国

    1936年9月3日，何泽慧带了两只小手提箱离开北平，与其他五位清华大学同学乘坐火车经西伯利亚前往德国，15日早上抵达柏林。在同学的帮助下，她很快就找到了房子，进了学校，还结识了柏林大学哲学博士、时任浙江省政府主席朱家骅的妹妹朱家宜(学习医学)。

    当时的德国有一种低于面值使用的“登记马克”。对于留德的学生来说，使用“登记马克”，生活费用大约可节省三分之一。但外币是不能汇进德国的，因为一汇进德国，就不能买“登记马克”了。因此，留德中国学生的钱大多是存在英国的，国内汇钱来也都直接汇到伦敦中国银行。需要钱时，只要给伦敦中国银行去一封信，请其在英国买了“登记马克”汇来即可。何泽慧到德国不久，害怕“马克放在这里，如一旦时局变迁，一文不值”(1936年10月21日，何泽慧致何怡贞信)，就在伦敦中国银行存了50多英镑。1937年初，冬季学期结束，何泽慧到英国游玩了一个月。当时的中国货币———法币同英镑挂钩，1元法币可换22.5便士，她又兑换了100多镑。

    “七·七”事变后，国际间的金融汇兑业务停止，留德自费生的生活来源顿时成了大问题：“她们都急得双脚跳”，而朱家宜“身边只剩六、七十马克……”何泽慧本来并不着急，因她已存了100多英镑在伦敦，但不好意思一个人逍遥在外，所以只能陪着一群自费生假装着急。

    在伦敦，何泽慧前去看望了苏州振华女校的学长杨绛。在写信给她大姊何怡贞商议到德国来的种种事宜时，还告诉她说：“杨季康在英国，你若是英国没有熟人的话，我可以写信去，请她招待你，或是我去问了她的地址告诉你，你自己写信去也好！到一个地方而没有熟人引导是很苦的。”(1937年2月15日，何泽慧致何怡贞信)何怡贞后来从美国经英国转道到德国时，果然在伦敦看望了同班同学杨绛。那时还是单身贵族的何怡贞觉得杨绛和钱鐘书的留学生活过得实在太苦：“孩子才几个月大，就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孩子哭醒了才抱出来……”(2005年4月7日，何怡贞与本文作者的谈话)也许正是看了杨绛和钱鐘书又要学习又要带孩子的这种苦劲，何怡贞和何泽慧结婚都较晚。

    国难当头，半途改“道”

    1937年6月下旬，获得美国密歇根大学哲学博士的何怡贞，都没来得及参加毕业典礼，就急急赶到德国与分别7年之久的大妹何泽慧会面并一同游历了东南德和瑞士、丹麦、挪 威 。8月3日 ，姊 妹 俩 在 挪 威Mr.&M rs.M ahdum家中，得到了一个令她们吃惊的消息：中国发生了卢沟桥事变……然而，在华日军和中国军队的这个事变、那个事件，何泽慧不知目睹过凡几。此次，她又抱着过不了几天，又将是一个什么条约、协定出来，事情就过去了的乐观心态，继续和大姊游览了位于罗姆达尔峡湾畔的莫尔德和翁达尔斯内斯。

    8月8日开始，姊妹俩在瑞典最古老的大学乌普萨拉大学、隆德大学、延雪平大学城以及“金色大厅”和诺贝尔奖的颁奖大厅“蓝厅”游历了一周左右。回到柏林后，她们得悉了中国军队抗辱御侵的“淞沪会战”正在激战的消息；当看到中国于8月14日发表的《国民政府自卫抗战声明书》：“……中国今日郑重声明，中国之领土主权，已横受日本之侵略……中国绝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之后，何泽慧再也乐观不起来了———为了民族的生死存亡，为了中国军队的武器现代化，她决定放弃原先准备攻读光谱学的打算而改学弹道学。

    当月下旬的一天，何泽慧找到在中国帮助兵工署建立弹道研究所达3年之久的现代弹道学的开创者克兰茨(1937年6月返回德国后，任柏林高等工业学院技术物理系主任)，提出要跟他学习弹道学专业。克兰茨看着这个梳着两根大辫子、要学道弹学的中国女生，感到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何泽慧急了，反问他道：“你可以去我们中国当兵工署的顾问，帮我们打日本，我为了打侵略我们中国的日本兵，到你这里来学习这个专业，你为什么不收我呢？”克兰茨被何泽慧的话问住了，只好说要和其他教授商议一下才能决定。

    大概克兰茨在和同事商议何泽慧这事时，来自中国的一个梳着两根大辫子的“女怪物”要学弹道学的新闻便在该校流传开来。所以，当何泽慧如愿如偿地去技术物理学院注册时，竟出现了这么一幕：“高工里大概都是男学生，我去注册的时候，人多极了，可是一个女学生都没有，人堆里挤着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人家都注意我，我真有些害怕了。其实我也是二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奇怪呢？！我现在才知道怪不得许多个我的朋友、同学，都劝我上‘大学’，不要在‘高工’里作怪物”(1937年10月14日，何泽慧致何怡贞信)。这是该院该系第一次接收一个外国学生，也是弹道学专业第一次让一个“怪物”般的女学生进来舞枪弄炮。

    8月30日上午，何泽慧在柏林安哈尔特火车站(A nhalter Bahnhof)送别了亲爱的大姊。9月3日，她在当地报纸看到“日军沿沪宁路西进”的战事报道，预感到“苏州不免招难，心颇不安”，于是写下了本文开头那封信。信中所说，绝不是一个“怪物”的空话、大话，而是一个有着优秀品质的少女，在国难当头时所体现出的良好教养和一种高智商的表现。1940年5月，何泽慧以《一种新的精确简便测量子弹飞行速度的方法》论文获得工程博士学位。这种新的测量子弹飞行速度的方法是什么呢？据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刘晓博士的解读，她是用两束平行的光线作为测量弹道子弹的触发装置，这样，子弹的飞行时间或者由一个弹道测量仪器直接读取，或者由阴极射线管和旋转滚筒测定。

    如此看来，当年国民政府兵工署没有请何泽慧回来造枪炮，确实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