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四月份之后，俄国人提供的第一批伊－15,伊－16终于抵达迪化（现在的新疆，当时叫迪化），其中大部分提供给了作战部队，但军委会考虑到空军军官学校年轻飞行员们的训练和士气问题，给他们留下了七架伊－15。在方啸云他们看来，虽然俄国人的这种飞机并不算太好，但至少比那些破旧的道格拉斯要好得多，几个月来的教练机匮乏情况终于稍微缓解了一点。

    这一天，方啸云驾机试飞回来（他现在已经面临毕业，而某些高级班的学员也可以独自执行一些简单的任务，所以并没有教官在场）。飞机刚刚在跑道上停稳，他就跳了下来，而不远处的几个地勤人员也飞快地跑过来，这是新飞机的第一次试飞，他们必须立刻检查飞机维修设备。

    这时在跑道边上等着的陆长枫等人也围了过来，纷纷问道：“感觉怎么样？俄国人的东西如何？”

    当时的中国空军简直可以称之为“万国博览会”，有意大利萨伏亚S－72型驱逐机和德国的轰炸机（H111A轰炸机），有美国的霍克和诺斯普罗，也有法国生产的侦察机。但俄国人提供的飞机却还是这群飞行员第一次接触。好奇之外未免还有一丝不信任——这种双翼的飞机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样，居然还要三万五美金，这能打赢日本海军的96舰战和刚来的陆军97式战斗机吗？要知道，战争初期中国空军利用久经训练的飞行员的技巧和经验，霍克3还可以和96舰战较量，但上个月日本陆军航空队的97式战斗机出现后，仅剩的霍克3已经无法和性能完全领先的它们抗衡。

    听到大家的问题，方啸云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和教官说的一样，灵活、转弯半径小，但速度……不过，总比我们那破道格拉斯要强，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每次飞行结束后，这些飞行员们都不会马上离开跑道和机场，往往会在这里用小飞机模型互相探讨战术。本来空军军官学校有自己的战术研讨室，教官给他们讲授战术的时候也是在那里，从英麦曼空翻到大圆圈编队飞行，方啸云他们都是从哪里接触到的。但飞行员们还是习惯在跑道上交流飞行技巧和战术——因为这样更有气氛。

    这时赵鹰说道：“利用灵活和转弯半径？日本人的97式战斗机最突出的就是机动性，听美国教官说，那玩意上面连飞行员的防御装甲都没有，我们反而和他们比这个？霍克和伊－15都比它笨重……”

    听到赵鹰的理论，陆长枫心里忍不住骂道这家伙真是个一根筋，他叹气道：“那你说怎么办？伊－15虽然机动性和灵活差了点，但速度却差得更多！我们当然要利用自己差距比较小的那一面……难道你反而要和日本人比速度？”

    就在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说道：“或许，等俄国人的那批伊－16来了之后，会有好一点的解决方法。”说话的人用的是英语，这实在是有点奇怪，在昆明的空军军官学校里，除了那几个美国教官，平常谁也不会用英语说话。

    方啸云回头望去，只见说话的却是一个正拿着清洁布的地勤，黝黑的脸上满是汗珠，有些汗水顺着额头流到眼睛里，不过他却没有去擦。他一边干着活一边说道：“今天二月份在西班牙的时候，我们曾经和俄国人的飞机较量过，他们并不会只用一种飞机来战斗！他们在大规模空战的时候，往往喜欢把伊－16飞机放在上层——因为它的速度要略快，而把伊－15放在底层，这样组成一个双层编队，这种效果很不错。我想，我们也可以这样对抗日本人。”

    听到这些话，飞行员们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们吃惊的倒不是这位飞行员的英语说得如此流——而是这番战术分析，这是一个地勤人员能说出来的吗？或许一个地勤在耳濡目染之下，能熟悉飞机的原理和构造，但空战战术和飞行技巧他又怎么可能知道？飞行员们呼啦一声围到这位地勤身边，对望了一眼后，陆长枫带着讶异的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俄国人飞机的性能的？你参加过西班牙的空战？”

    要知道，从1936年开始直到现在还没结束的西班牙内战，已经成了各国空军的实战训练基地和飞机试验场，德国、意大利、法国、英国和俄国都派出了自己空军所谓的志愿人员和飞机参战，从中吸取空战经验和技术教训，甚至连美国都派出参谋部的年轻军官前去观摩。可眼前的这位先生却说自己曾经参与过西班牙的空战？那他为什么还要当地勤呢？

    只见那位地勤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容有点落寞但眼神中却充满了骄傲，然后立正敬礼说道：“秃鹰兵团飞行少尉陈怀英向各位致敬！”

    飞行员们爆出了“哗”的一声，惊异、敬佩和不可思议的表情浮现在他们脸上。要知道，自从三十年代中德两国的五年军事互助协定签订后，大批德国教官赴华帮助中国进行军事整编和改革，大量的配套武器装备成新式的德械师。在这股潮流中，空军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在那些德国教官的影响下，许多年轻的飞行员(包括闻名遐迩的空军四大天王）都开始了解红男爵和秃鹰兵团。前者是至今为止无人可以超越的空战王牌，而后者，则是新式空军的代名词。（笔者并无为德国法西斯开脱之意，但德国教官对中国的帮助是无法抹去的，而且德国国防军似乎也应该和党卫队分开理解，这点，兄弟连做出了完美的阐释）

    难道眼前这个人竟然是秃鹰兵团的飞行员？这实在是不可理解！虽然秃鹰兵团也有外籍士兵的存在，但那也是极少数，而且他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当一个地勤？

    过了一会儿，陆长枫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加入空军呢？我想，你能击坠很多的日本飞机，或许比刘粹刚还要多——无论如何，总比在这里当地勤要有用的多吧？”

    听到陆长枫的疑问，秃鹰兵团飞行少尉陈怀英却沉默下来，过了许久，他才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没有一个国家的空军会要一个右臂残废的人……”

    说着，他伸出了右手，这时方啸云他们才发现，原来他的右手一直都曲着，颤抖的手腕甚至连握着那块清洁抹布都有点吃力，或许这是他在西班牙空战时留下的战伤？

    只听边上一个地勤插嘴说道：“怀英哥是我们的领袖，也是他组织我们回国参战的。”

    这时方啸云才发现，原来这两个地勤就是前不久在学校门口遇到的那批归国参加抗战的广东华侨，而那位飞行少尉就是和自己用广东话对话过的那个黑黑的年轻人。

    他忍不住惊讶地问道：“你们不是回来参加空军的吗？怎么会在地勤工作？”

    那位地勤有点黯然地说道：“我们从埃及转机的时候，遇到了飞行事故，飞机着陆的时候，怀英哥的右手就这么……而我只参加过一个法国的航空俱乐部，体格测试的时候没有达到学校的标准，所以暂时只能做地勤……”

    方啸云知道，现在空军的飞机非常缺乏，所以只能在飞行员的素质上大作文章，训练、体格和反应灵敏度稍有不合就会被淘汰，这对于梦想成为空中骑士的飞行员来说是非常残酷和不近人情的，也很难接受，甚至有过被淘汰的飞行员举枪自戕。

    但对于中国这只可怜的空军来说，飞行员是不会缺乏的——中国有的是不怕死的热血青年，但飞机却是不可多得，这和世界上其他国家的空军价值观完全相悖。甚至有美国教官愤怒地破口大骂中国空军的官老爷们惨无人道（因为有时候他们的学生会为了保存飞机而根本不顾自己的死活）。

    在这种局势下，这些归国参战的华侨体格测试不通过，不能加入空军也是一种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因为空军不可能浪费飞机在不合格的飞行员身上。但无论如何，对于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秃鹰兵团飞行少尉来说，当地勤总是一种很难堪的工作（在许多国家的空军里，飞行员如果犯错，处罚的方式之一就是充当地勤工作三天，二战空军第一王牌埃里希哈特曼就曾经被处罚过）。何况，他又是在这么一个意外的情况下右手残疾。或许，这就是飞行员们倒霉的宿命吧？

    陆长枫望着陈怀英黝黑的脸庞，涩声说道：“那你为什么不回欧洲呢？或许那里有更适合你的工作，你有你的经验和学识，无论如何，总比在这里当地勤要强。何况，中国现在也并不缺少打扫跑道的人……”

    这些话说出了这群学员的心声，确实，一位秃鹰兵团的飞行少尉，现在却在这里打扫跑道，这值得吗？他可以去做更多的事情，远远比在这里的贡献要大。

    但陈怀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随口说道：“你们知道，秃鹰兵团的座右铭就是尽责任。虽然我现在留在中国没什么用，不过我的国家正在受难，我就有责任和它一起受难，这就是我的职责所在，不是吗？”

    说着他随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开始用那只笨拙的右手慢慢地抹着飞机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