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润泽》━━沈觐寿先生与书法
一位长者,在与世纪同行中,不曾替自己设定过"功果圆熟"的目标,也从未出现过惑于势利的"聪明",而始终以其真诚与智慧,用生命润泽着书法世,用如椽之笔堂堂正正地在中国书法史册上题下他的名字——沈觐寿。
一九九五年九月十八——凌晨他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潘主兰先生当日即为亡友撰并书了最能深刻表达人们衷肠的挽联:
旧雨感凋零,更那堪念及薤歌难收涕泪;
平生操耿介,尤其是叹同书品并重楷模。
探幽寻径 取精用宏
一九零七年农历十月初二,他出生于福州一个书香门第。曾祖父沈葆桢是清船政大臣,后转赴台湾巡抚,继任两江总督,兼善书画。葆桢夫人普晴乃林则徐之仲女,家学渊源,在他们影响下,沈氏一门书画名家代不乏人,觐寿先生作品经常铃有这样一枚闲章:"书画传家二百年"他父亲沈虎男就精通书法,亦一代名家,任广东东江盐大使,入民国任两广盐政监督。青少年时代沈先生随父母生活在广州与香港一带。九岁时,父亲亲自督导他握管临池,摹写颜真卿《颜家庙》。他禀赋特出,在广州国民小学读书时,就因为毛笔字有超群表现,他的名字被封在学校纪念碑上。后进南海中学念书,他感觉颜书比较笨拙,私淑柳体,兴趣所至,本无不可,不料被父亲发觉,令他复临颜楷,并说:”字随人形,你生来就不是高个头与瘦身材,不宜学柳,更深入的道理,等你长大了,还会告诉你。”还说,待他学有所,即将家藏《宋拓颜家庙》传授。究竟何去何从,少年自难判断,只好哇命是从,但对于学书,他已经开始有——已独立思考的习惯。
生活往往影响着人生的进程。
十八岁时,双亲返福州,他一人留在羊城,寄宿学校,逢假日即到精研书画的伯父演公家,伯父见他爱好书法,就不断与他谈及书法,详折历代书家及碑帖。伯父家收藏典籍碑帖甚丰,伯父所谈论的,大都可以从这些藏品中找到印证,从而在他眼前逐渐展开璀璨的书法艺术世界、伯父还常常漫谈学书经验,一旦挥毫即叫他磨墨牵楮。有一回对他说:"站在作书者对面,细心观察,最能体味微妙所在"。久而久之,觉行之有效,他也养成写字后倒过来揣摩的习惯,这种独特检验书作的方法,后来也成为他传授学生的必讲内容演公当年已六十开外,临池精勤,日练万字以上,觐寿先生看到眼,记在心里,仿效起来,一生如是。其时谭延闓恰在广州,与演公系挚友,过从甚密,聚谈必涉书道。谭精熟颜书尤其《麻姑仙坛记》,与演公谈锋频及颜鲁公并延于钱南园的艺术成就与刚正不阿品格。觐寿先生时在习颜,在旁倾听,常常入神。两位前辈高兴之际,往往赋诗挥毫,谭写字很特别,纸不铺桌,让人分头拉紧纸头与纸尾,提笔蘸墨,一气呵成,煞是痛快淋漓。他看到这种写法与伯父不一样,但书字亦能写得厚重而苍劲。经此他体会到习书之径,因人而异,落纸云烟变化无常,运毫飞墨,法无定法,唯临事从,可也。向他求教的学生在学书初阶,较多从鲁公入手,但其中后来不少却奔殊途,他皆大力支持,他觉得不同人学书门径、方法存在差异,才属正常。他说他之有这种感受"起因缘自这段殊遇"。的确,在他的研究书法生涯中,注意观察,善于总结,既能异想天开,又具科学精神。比如,从前辈与自己实践中总结出这样的现点:初学书法宜从大字开始,习至一定程度,转为小字,就更能运腕有力自如,且不失神形,并用人眼瞳距作为书字大小的界限。他指出从人的心理视觉上看,七厘米以上的字,一般人的视觉逐渐扩大,而小于六厘米以下的字,一般人的视觉就逐渐缩小。这个方法古今未闻,而他将之运用于教学实践,颇见成效。
他从前辈那里了解到与鲁公书法有相关的历代书家,笼之竟成庞大系统,于是他抱着兴趣,试着探索而开阔了眼界,较之先前独习,反而更能理解鲁公书法的真谛。二十岁,他中学毕业,返回福州,父亲不幸去世。此,他在家天天对着父亲留下的《宋拓颜家庙》抚临,坚持每日早晚各二十张,一年之间从不间断,练习的纸张,叠起来比人还高。此等专心研习感觉非同往常,春种秋获,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一片苦心。谈起这段经历,他总是那样深情:"实在难以忘怀,从此我才真正与书法结缘。"这时,先生与鲁公有了相通之处,字里行间开始散发出一种非同凡响的力量,书法名声也因此自榕城鹊起。
他生活在新旧交替时代,一方面接受传统儒学熏陶,一方面开始接受西方文化,一九三三年他毕业于福建学院法律系,取得法律学土,毕业后曾服务于法律、检察、邮政等公共事业。工作间仍继续探讨中西文化,对中国传统艺术兴趣有增无减而临池不辍。家里收藏金石书画精品,榕城一带鲜有人匹,当时资料普遍缺乏,有此积累可谓得天独厚。随着求索书法艺术之路拓展,这些资料对他来说更是如鱼得水,似虎添翼。
一个有才华的艺术家总是能够不停地在耳儒目染的世界里寻找美的踪。与康南海同出来霞公师门的潘镜芙先生,曾经是沈先生中学的国文老师,写一手漂亮的胎息于褚体的书法,沈先生见之便产生一种日见奇特的体验。潘老师写的《右泉堂碑记》悬立校间,课馀他经常默默地在碑前琢磨再。"文革"后,他重返母校,见此碑安然无恙,为之高兴不已。当年这位老师曾一再向他推荐褚体并赠之碑帖。天下事真是巧极,沈先生归里—见到堂兄觐冕也写一手褚字,并从他那里得以观赏《詹天佑碑》拓本,这是北大教授赵世骏所书,觐冕跟他学习诸体。如果说沈先生对褚体从潘镜芙处已存萌动之,那么见到觐冕后,则有一种解不开的缘了。于是四十年代后期,开始日课褚遂良雁塔圣教序》。适时,他对书法理解与把握已臻入新境。如何综合比,怎样触类旁通,已非昔时同日可语,故而临习褚字初始,就很自觉地审度世骏与觐冕学褚得失。他发现堂兄所书虽挺拔瘦硬但不免失啊娜之姿,而赵氏之书仅"瑶台蝉娟,不胜罗绮,第状其美丽之状耳",究其一钩一捺却不免轻滑纤弱。随着他深入探讨《雁塔圣教序》,就更印证了这种想法。他想若将世骏与觐昆学诸得失相互参证,从中取长补短,并且融汇自已业已从颜书中较好地把握的丰润刚健的特长,取"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之意,以实运虚,化虚为实,衍化书字,形成体系,当能含英咀华,令字里金生,行间玉润。艺术的历程使他明白:一艺之成,殊难闭门造车。曾为孙中山秘书的乡前辈陈海流先生时在故里,他将这种想法向他讨教,陈老先生以为善哉。
褚、颜两家书字,形虽相异,但明离暗合之处却蕴含多多,沈先生游弋于两者之间,已能"陈仓暗渡",但他并不满足这种感受。他惨澹经营汉隶,而这些经营,自非专攻隶法,而是期以明了隶、指两者擅变与联系。从时人到古人,从三真六草到篆隶碑版,探妙有,索元精,一步一个脚印。在这条道路上究竟怎样标帜,他不故作惊世壮语,也不故作赫赫宣言,所做的是居高临下,掌握方寸,博而不杂,约而不陋,吐故纳新,力具变化而探幽寻径?至于所期若何,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高情铸笔 大气磅礴
才性是书家的生命,风骨是书家作品的生命,书家之才性铸成作品的风骨,而书法作品所透露的则是书家的才性。故而在书法世界里,那笔墨点线营构着生命的进行曲,闪烁着生命之光,索绕着生命灵魂。觐寿先生以其天才,铸于笔端,以非常人可比的精神,专心书道。从九岁握管开始,经毕生笔底烟云变幻,实现了生命本体的自然流程,展示大气磅礴的书法世界,体现了他特具的才性与功力,成为他所生活的这个时代一个典型。
先生创作甚丰,数量远超万帧,或睹迹明心,临写碑帖法书,其中临写颜真卿《大字麻姑仙坛记》、《争座位帖》与诸遂良《雁塔圣教序》装订成册分赠亲朋学子就各近二百通;或应目会心,挥下各种形式的书法作品,立轴入集,琳琅满目,其中对朕尤著。或应约为名胜题刻,点染江山,那丝绸古道、黄河之滨、长江两岸、八闽大地都留下他的翰墨,而武夷山则留刻最多。在这些作品中立以楷、行,兼有篆、隶。虽书体有别,形式相异,但能齐万殊于一贯,裁成一相。综而观之,概其特色有三:无论榜书,还是扇页蝇头,气象均磊落大方,犹鲸鱼碧海,能丰而不馀,约以不失,拒小家子气于门外,质言之:正大,此其二,初览先生书法仿佛具有一定程式,但不因娴熟而重复旧辙,而是依着一刹那间的情绪流动,调动起书法文字之间微妙的相承起伏变化,写出了此时或彼时不同感受之律动而各具化境,之能如此,缘"熟"而能"生" 。熟易而生难,熟尔后能生,凭借霎时感觉而衍成书字,看似寻常,却蕴有藏机,此乃先生书法又一特色;而特色之三,即是他腕下点线具有令人惊叹的张力,而这种力感,倘由原作审视,则体味更深刻。他用笔沉稳,虽用浓墨,却能运化灵便,墨彩晕光于宛转相腾处出现一派生机,篇章营构于有无之间逸出一种超人力量。
他平素喜欢闭目默坐,静如闲鹤,晚年号"静叟",既取"觐寿"谐音,又意合自已癖好。他生前不曾一次对我说过:"我游过中华大地大半河山,倘有闲暇,当陪我饱饫未曾晤面之佳山秀水,江山助书,必有新获"。不料尔后以腿疾作罢,然而行动不便,却不能阻止他神游六合。他澄神绝虑,一时山静谷深,或四海一瞬,或古今须臾,个中妙奥,自家可知,一旦天籁自,那明净如镜的内心世界激起创作热情,则山鸡谷应,拈毫弄墨而异乎常态。他案头常有若干毛笔,作书之际,随意抓来,似不在乎而一气呵成,力铸九鼎却那般轻松。尤在暮年,犹庖丁之目,不见全牛,侯天机启动,笔端宛然风行水上,灵气逸出,天真露倪,放纵攒捉处便添了几分新妙。人耄耋之,时有疾痛困扰而行动不便,可是一旦他腕移墨溢,魂魄随之倏动,疑有神,瞬间"真如天上落将军。"为青州公园所题"自在"二字,乃先生绝笔,但高情健笔,生气奕奕,依然如是,真可谓一形容虽变改,意气尚轩昂" 。
沈先生走的是一条发扬光大优秀传统的道路。在这个寻找美的跋涉的历程中,实际上他或无意或有意地在开掘着两条不同的渠道:其一,早岁非自觉地研习颜书为启程,逐渐开阔视野,圆通古今,掌握书道之根本大法.其二,自觉地有方向地选择诸体研究,验证其他,化为己有,希冀开辟新境。
鲁公书法握拳透爪,不激不厉,纳古法于新意之中,生新意于古法之外,隐括众长而自成典范,其传世佳作,凝聚高山深林之气,变化古籀之婉曲,化取前现而归于平正,一花一世界,无诡怪,不炫奇,蕴于毫端外和中棱,计于虚白空阔拓展,于朴实之中而觉雄茂,于秀颖之间而透正大。先生习颜之初由父辈引导,虽非本意,甚至一度还改辕易辙,但经过曲折,却又无意之间心领意会,成为贯穿终生的研究课题。在这个过程中,以《颜家》为开始—逐渐涉及鲁公和扩大其他所须探究的内容,一方面沿波讨源,一方面由此及彼,于古今之间寻找合理内核的链条。综览先生于这方面的研讨展示在他自己的书法世界时,不难看出,大致经历三个时期。
五十年代前,雄强外化,方棱使转明显,结体时有横向之势。
六十年代开始转化,笔调趋圆势,露锋较前渐稀,用墨见苍,字形呈方正,显然在摆脱钱南园、谭延圄影响。
八十年代以后,尤其九十年代前后,用笔圆且趋含蓄,用墨苍中见润,结体时逞硕长,较之前期宽松布白似略有密实,在这个时期还曾透露出」个很微妙的变化讯号,苍茫里炉火纯青,朦胧处气贯情溢,无意间重心焕发。
八十九岁这年沈老创作欲望再度旺盛,一经身体许可,则伸褚援翰,似乎要通过笔歌墨舞来表达他几十年来所孜孜追求的审美体验。是岁佳作迭出,有次我看到他写一副略带行书笔调楷书五言对联:"治事当有序,读书会其通",虽然尚存颜书特征,但从笔意、体势上都有了明显创格倾向,所透露的信息已远非颜平原所能独揽的了。实际上沈老八秩前后,腕底就已经出现这种变化的现象,综合融汇,另开新径,衰年变法,不乏先例。当我们相信他有可能作出更重大突破的时刻,他却谢世,天才的发挥,失去机缘,悲乎。当人们看到沈先生一些作品时,抑或以为他对颜真卿这一系统深刻的理解与充分的把握,成为影响他早日跨逾前规而得以天才发挥的,但他几十年如一日地怀揣着一颗求索之心,沿着历史的长河,踩着先贤足迹,吸取精华,不断挖掘。他看到这个传统不是凝固的、死的,而是流动的、活的,于是在与之对话中有了更新与转化,而舞于笔下的有了有别于前人的审美风尚与趣味的追求,并且在衰年已经开始出现欧与前代巨匠相抗衡的实践,这本身就足以烛照后继者。记得,他七十岁那年,带领学生沿古道登鼓山,在喝水岩评析这里历代摩崖石刻时,曾动情地对大家说:"我愿望超过王素之,当然我现在尚不能,倘有这种精神在—或于我或学生或学生之学生得以实现,只要我们都能保持这种信心与勇气,总有一天有人会实现。" 这坦荡的肺腑之言,不正是沈老之不屑花拳绣腿,敢于深入传统的由衷么。
唐初欧书"猛锐长驱" ,虞书" 闭壁固守" ,而褚遂良晚年变法,以" 增华绰约" 与之相异,形成一套有别于欧、虞楷书的规范,对后人产生不少影响,正如刘熙载所说他是唐之广大教化主。沈觐寿先生一开始研习褚书,就自觉地采取了从近人比较中,通过分析,与师友展开讨论,在实践中加以调整。" 十年磨一剑" ,他取得显著成就,为我国书坛增添了一朵奇葩。所展示的书法世界,笔画精爽,十分" 筋道",纵横交错,使转空灵,构成婉约华丽,而又不失雄强之态,概以言之,用笔精到,结体美妙,意境清幽浑穆。一九五九年先生用此体势创作出一帧精口加,楷书韩愈《石鼓歌》四百多字," 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技柯" ,在日本展出,金子欧亭先生获观慨叹,赞之日:" 精妙"。 画精细之书字,一般宜在方寸之间展开,随着沈老对之深入磨砻,居然可以逾尺,呈现出一种博大的气象。一九七六年在日本展出一帧六尺大屏条,即是他在这方面成功代表作,作品只录一首本僧人策彦国良七绝:"莫道江南隔海东,相亲千里亦同风,从今若许忘形友,语纵不通心可通。"字径三寸,落落大方,蔚为壮观。就在这个时期,为武夷山风景区,亦拟此体势书写"遨游霄汉"榜书,更是典范,悬于天游峰,真有直傲苍穹之感。
对褚遂良研究,先生吸取汉碑六朝与颜书的养份,而在这个探索过程中反顾颜书研究,于吸取古籀意绪之时,却不期而然地融进褚河南的神采。同时又将这些研究成果,放置在他所能综合起来的古今参照系中,不断探幽钩玄,逐渐作出自已相应的整合与阐释。从迷蒙处开启熹微,寻找到发自古代,映照今天,又源源不断地启迪未来的合理内核,通过实践转化为自己真实情感所要传达的"心画",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属于沈觐寿自己的书法世界。这个世界固然还不能够具有如今人所期望的创造出一种完全崭新的书法形式,但所涵盖的一种精神与体现的一股力量,已经有同时代人所难能可贵的内容了,这个沈觐寿书法世界,凉能够为人们在继续探讨书法艺术中以启示与思考。
心迹双清 大雅长存
沈觐寿先生学识渊博,多才多艺,一直从事文化艺术。他平素从不夸耀自己,有回外国友人莅临福州画院参观,用英文留下一则较长的观感,将近八秩的沈老见此,则提起毛笔释文于旁,院内同事由于平日未闻先生熟谙西文,甚为惊讶。他是一位集邮通,曾任中华全国集邮联合会理事,而在古典音乐方面也是行家里手,这更鲜为人知。他曾深入研究过中国画,在花鸟、山水画方面均有很高水平。一九五九年他所创作的《苍松图》曾参加全国第二届国画展览。对于金石篆刻也能独具眼光,出手不凡。"文革"期间—我见他用简化字入刻成" 书法艺术"一印,印面无今无古,结字似篆似隶,用刀宛若游龙,分朱分白,疏密相间,颇增意趣,倘用当代时髦称呼"新概念篆刻"亦无不可。我曾询问先生印制何不多作,他笑而答日:"既有芗哥(指陈子奋)引篆,何必年仲(沈先生字年仲)操刀。"陈、沈俩位为莫逆之交,沈用印几被囊括, 一个愿刻,一个爱用。单单沈先生名字用章,就有三十几对出自自子奋之手。一九七六年子奋先生如世,沈老写信给外地学生感叹:"五十年交谊,人琴俱渺,不胜哀感。"凡是见过此封足傲千秋信札的人,无不叹服先生之高情与造诣。子奋先生逝世周年时,其学生曾临摹乃师画作请沈老题识,题中有句咏:
论画吾州得几人,平生独爱意芗陈;
那堪感逝经年后,如抚遗帧为怆神。
情真意挚,令人扼腕。沈先生平日不耽吟咏,放乎诗则至诚感人。确乎沈老一生内在世界一旦通过外在世界展开,就具一种气贯斗牛的力量。对于沈老来说,这种力量终其一生,几乎都被集中在书法世界里释放。
六、七十年代之交,沈先生在福州城内南街与人合开一个"安泰书法社",靠抄抄写写以谋生计,过活十分清贫,但这里几乎成为榕垣民间书画沙龙。陈子奋先生时寓桂枝里,与之近邻,偶亦过往。一日有人询及俩者临摹书画要诀,他们几乎同声应道,不外乎"动笔"与"悟道",言简意赅。确实,光写不悟,终为操作工,光悟不写,只能是空想家。多少回寻寻觅觅,多少回曲折往还,沈老坚持不懈用他饱含心血之笔,一点一画地写,从不为流俗时风所移,写,还是写,写在他那充满艰难,但却带来无限喜悦的路上。他认为:"历代大书家无不在开拓新的意境,要真正理解非朝夕所可奏效。要肯花时间,要下大功夫探究古代书法,在艺术进取中,真诚至。"在写与悟的书道上,他彻悟了学书与做人一样,须正大。《东庄画论》有云:一。立品之人,笔墨外自有一种正大光明之慨。"先生生前有一句口头禅则说得更痛快:"写字即写人,此乃金科玉律"。直一可谓:"人之生也直,岂不快哉。"
福州林则徐纪念馆碑亭前,悬挂着沈老一副平生得意的楹联书法。观之峻拔森严,仿佛有一种浩然正气迎面扑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这是他外高祖林则徐名句,先生生前常常用以激励后进。这种思想他在早年习颜过程就已经意识到了,颜书之长期起有教化作用,无论你怎样评估,有一条值得重视,艺术不仅要苦练工夫,还要铸造品格。在花甲之年,他曾自号"遂真园翁",此号取褚遂良、颜真卿、钱南园、翁同和名字各一字,这四家曾经给先生以深刻影响,但实则另有寓意,用他自己话来:”求艺与做人一样,应该追求真、善、美,我步入晚年,自号此者,乃用以自警”。
先生生前常援举历代大家,从不哗众取宠,几无光怪陆离,一再提倡持平常心,走正大路。他对于艺术从不满足,真正做到但问耕耘,不问收获。为人则一如既往,虽经历坎坷,但无落魄之酸味。凡事往前看—他耿介拔俗,却不恃才傲物,社会影响——著,处事为人依然温和,个人得失绝不计较。对于生活所求甚薄,生前居住榕城宫巷祖宅,有关部门几度欲改善他居住条件,皆被婉辞。他以为已有寄寓之所—足以自得其乐。在别人看来可以”日进斗金”了,但不为”孔方兄”心动,对于动辄以名家而身价百倍者,他只淡淡一笑曰:”人各有志,亦无不可。”他一直相信”艺术家唯以作品说话”他留给人间作品中有不少分文未取,但从不敷衍,频见精到,”若教临水畔,字字恐成龙”,正是这些精湛的作品为我国书法艺术宝库增添了一笔相当可贵的财富。
他生前这样说过:”百年光阴,弹指之间,昔时宠辱,皆成明日黄花,唯正气才是、水恒的赞歌”。凡与他交往人,无不称赞他忠厚质朴,耿直爽朗,凡不平事不吐不快,凡艺术探讨从不隐瞒观点,直抒己见。有人左右开弓作书询他意见,他直言不讳:”此非正道”。他坚持书法义务教育,教学中突出美育,有教无类,诲人不倦。之中卓荦可深造者,则促其朝各自方向发展,且鞭策与扶持并重,几十年间,沐其教泽者何止三千。
他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经历,然而一旦将他一生种种小事连串起来看,就远非豪迈博大者所能为。由此,我不禁地联想到,不正是由于先生有寄正大于平常的人格,故能铸出寓雄强于平正的艺术品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