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相守- 燕丁回忆妈妈之二
与你相守
母亲老了。每次回家,我总要掰着指头算日子,希望能多呆几天,多陪母亲几天,却每每不能尽如人意,那边工作走不开,家里还有孩子…….可人老了不是也像孩子吗?人家说老去的时光其实每一步都在回归生命的起点。
“怎么又买小白菜了?我不爱吃这个。”
这次回家有一个新发现:母亲时常会对家里的饮食抱怨几声,特别是当姐姐每次买菜回来的时候。她会好奇地在菜篮子里翻翻有没有自己爱吃的,看见不喜欢的就随口嘟囔几句。这时候姐姐总会和我交换个眼神,以前可从没听过母亲在吃上有什么异议!
“你以前一直都喜欢的呀?上次你不是还特意说让我多买点儿……那不爱吃咱下次就不买,咱吃别的……”
姐姐应着。看着母亲天真的表情,我不禁想笑,又仿佛一下子看到了自己,自己的童年。
“我不爱吃胡萝卜…….又做高粱米粥,不爱喝……酸菜怎么没肉啊,酸死了…..”
那时候物质不丰富,鱼肉豆腐油米都是定量供应的,吃荤是奢侈,母亲每天变着花样,尽量让每顿饭都吸引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加上众口难调,妈妈的努力也时不时有遭遇抵制的时候。比如每逢吃茄子,姐姐就会采取不合作的态度,筷子绕着走,我则痛恨熟胡萝卜南瓜……还有粗粮 ——那时大米白面这样的细粮可不是顿顿管够的!这时母亲就会说,什么都要吃,不许挑食,更不能浪费。我们应着,可还是没有积极的表示,母亲叹口气,也就不再坚持,想着法再去弄点儿别的什么替代。后来好多年过去了,母亲退了休,帮着姐姐看儿子,惊异的发现那小子也不吃茄子!母亲抱着外孙笑,“这个没人教,是遗传,是老天爷留在骨子里的。”
有一点倒是没变,母亲依然喜欢盐腌的三文鱼,早上和馒头一块儿蒸了就粥喝。听见我说少吃一点腌制品,不健康,母亲就说你爸爸最喜欢这么吃。没错,爸爸来自黑龙江,我们小时候总听他感叹,大马哈鱼多好啊,可惜都让老毛子拦在江那边,游不回来了…….后来80年代物质开始丰富起来,头一次在市场上看见冰冻的大马哈鱼,父亲惊得的合不拢嘴,二话不说拎回来,腌上,那时候没冰箱。母亲什么都随着父亲,父亲走了,好多习惯也依然保留着。
二
妈妈腿脚不好,不怎么出门了,家几乎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她喜欢一个人怡然自得地看电视,茶几上一个精致的漆盒总是装些花生、瓜子、葡萄干之类的小零食,给她边看电视边磨磨牙。没好节目的时候,她也时常拿着放大镜看报纸或着在iPaid上追剧 —— 那是姐姐教的,她还有微信呢! 姐夫怕她眼睛不行,又给她买了台小收音机,可以装口袋里那种,没事听听说书或者新闻,也让眼睛休息一会儿。她耳朵不好,声音总是开得很大,有时人睡着了,低着头,收音机依然响着,阳光里她稀疏的白发看起来有些凌乱、闪着银光,这时候要是窗台上再有只猫,那画面一准儿让人想起达利的超现实世界。
母亲没养猫,倒是喜欢摆弄窗前的几盆花,茉莉、兰花,蟹爪莲、紫罗兰……..她经常会戴着老花镜端详半天,有时还会凑上去闻闻,好像在和老朋友说话。妈妈的老朋友健在的不多了,那天我和她聊起过去经常走动的哪个阿姨,妈妈说她最近去世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看不出一丝感伤。人到了这岁数,花开花落已经看开了。
尽管腿脚不好,好多事她还是喜欢自己做,衣服就从不让别人给洗,自己动手,洗完了,从洗衣机里掏出来,搁在她那辆助步的小推车上,推着去阳台晾。她对自己的腿没信心,即使在屋里走哪儿也都推着小车,生怕有个闪失。妈妈总说,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对你们的最大帮助。牙坏了,她积极去镶,助听器不好用了,她不反对升级,即使挺贵,血压、血糖每天自己量…..
三
独立的母亲不喜欢麻烦别人,但她喜欢让我推着去外面或者公园走走。出门前她把什么都准备好,贴身的小包斜背在身上,里面有钱,钥匙,手机,家里的地址姐姐的电话,一点急用药,几块巧克力,水瓶则放车上。北京四月天里虽还有几分凉意,可满街的花都开了。母亲系条花头巾,薄毛衣外罩件黑风衣,一路上东瞧瞧西看看,很是放松、惬意。其实推着她的我又何尝不是?一辈子坚强的母亲这时候在轮椅里显得那么柔弱,依靠着我,把自己百分之一百地交给我,这让我心暖。小时候我不是也这样依赖妈妈吗?那时她多年轻啊!多少次坐在她自行车后坐上,那辆红色的飞鸽牌女式自行车,揪着妈妈衣服,任由她载着去哪儿,从不怀疑,因为有妈妈在身边就足够了:护国寺的金鱼店,地安门菜市场,鼓楼的百货公司……后海、前海北沿的林荫小路多美呀,春天嫩绿的柳枝和白杨,秋天铺满地五彩斑斓的落叶,冬季冰封的湖面上孩子们飞扬的帽子飘带和红扑扑的脸…….有时妈妈会突然从自行车上下来,若无其事地推着走几步,边走边压低声音对我说前面有警察。
有时候我也会坐在她车上跟她一起去医院值班。那几年父亲不在家,妈妈在北大医院做护士,每逢值夜班,就麻烦邻居阿姨照看我和姐姐,领我们去她们家睡。有几次我不肯,非要跟妈妈走,妈妈拧不过,只好把我带去医院,睡在护士休息室里。夜里妈妈得闲就过来看我,可我依然睡不安稳,走廊里的脚步声和不时传来的病人呻吟声让我心惊,各种关于医院的恐怖故事在脑子里萦绕,我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敢听,在心里一遍遍盼着妈妈快点儿回来。
白天就没那么害怕了。遇着星期天妈妈值班,我和二姐没人管有时也跟过去。记得妈妈值班的病房是在西什库街带庭院的老式石楼里。老房子,很高很大,庭院里高大的白杨在夏天的午后洒下宽大的树荫。有两个小病人每次都过来和我们说话,有一个妈妈让我叫姐姐的,很友善,也很好看,待我极好,有一次还特意把一个自己用玻璃丝编的金鱼送给我。可后来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找去问妈妈,妈妈支吾不肯说,后来搪塞不过才告诉我她已经不在了,她得的是白血病。我惊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要是她还在,现在也该年过半百了,一个人的命运是多么的捉摸不定啊!推着年迈的母亲在天坛的大殿松柏间徜徉,过去的一幕幕总会不经意地飘到眼前……母亲早没了当年的青春矫健,我们又何尝不是?孩子们也一天一个样,渐渐成人。人这一生,能在一起,相互扶持着、陪伴着一起平平静静地走过,是缘,是福。
四
临回多伦多的时候, 母亲交给我一张手织的毛线毯,妈妈说几个月总算织完了,让我带回去,晚上看书看电视,可以盖在腿上。“那边冷,这个用得上。” 母亲对我说。以前母亲织过很多毛活,她喜欢织,手指飞快,全家人的毛衣都是妈妈织的。后来市场里买的方便,加上她眼睛也跟不上了,织得愈来愈少了。我惊讶这样一张盖毯,妈妈要花多少时间、体力……
可我知道它一定很暖和,因为那份温暖是母亲给的,盖着它我会离母亲很近,就像小时候依偎着她那样…….
妈妈也同样能感觉到我吗?
2017年4月于多伦多
首载美国《世界日报》副刊2017年6月8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