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马戈最后的死亡寓言
萨拉马戈最后的死亡寓言
在葡萄牙队把朝鲜队踢成7 比0 的夜晚,葡萄牙队的成员每人手臂上都戴着黑纱,因为那天是葡萄牙的全国哀悼日,纪念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若泽·萨拉马戈(José Saramago)。 在里斯本, 两万人参加了诺贝尔奖获得者若泽· 萨拉马戈(JoséSaramago)的追悼仪式。不过浩浩荡荡的人群中却没有葡萄牙总统席尔瓦的身影。这位天主教背景的右翼总统说,自己在文豪生前没见过他,死后也不会改变。1992 年因《耶稣基督的福音书》触怒了天主教后,萨拉马戈“流亡”至西班牙加那利群岛居住,直至87 岁生命的终结。
无神论者、共产主义者、伊比利亚一体化的梦想家—除了作家之外,萨拉马戈还有很多“头衔”。“我把共产主义视为人与社会最大可能的和谐关系”,1998 年接受美联社采访时, 萨拉马戈这样解释他对共产主义的忠诚。早在1986 年的小说《石筏》中,萨拉马戈就表达过自己支持葡西合并的愿望,西班牙总理萨帕特罗说:“他的离去是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共同的损失,他留下的追求团结的精神,也是我们共同的榜样。”
受到上世纪90 年代波斯尼亚流血冲突的启发,萨拉马戈的《失明漫游记》被认为是对人类整个现代性的反思。向来拒绝将自己的小说改编成电影的萨拉马戈,在2007 年破例允许来自葡语国家的巴西导演费尔南多·梅瑞莱斯(Fernando Meirelles)将小说搬上银幕。巴西总统卢拉则认为,萨拉马戈拓宽了葡语的视野,他是一名“自由斗士”。
萨拉马戈说过:“我的每一本书都试图回答一个问题,澄清一个疑问,厘清一种想法,表明我是如何在这个世界存立,是如何理解这个世界,抑或我是如何对这个世界感到不解的。”当我们得到萨拉马戈离去的消息时,不难联想到他83 岁高龄时完成的《被中断的死亡》(Death with Interruptions),这部小说不久前刚刚被译为英文。小说用一种既古老又现代的口吻叙说着一则死亡寓言:“究竟人类天生是乌托邦杀手,还是永生本身令人难以忍受?”
死亡是宗教的面包
“一个337 岁的美丽且具有超人智慧的女人,吸引了曾见过她的所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像她一样活着?”晚年的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曾在歌剧《马克罗普洛斯案件》(the Makropulos Case)中诉说:她,尽管长生不老、迷人万千且聪慧无比,但心早已死去。最终,马克罗普洛斯选择了死亡。英国哲学家伯纳德·威廉姆斯诠释道:“没有人可以忍受永生的乏味。一个坚定不移的永恒自我意味着必须承担沙漠般无限的重复经验,倘若反复尝新,则等于挖空自我从而不复存在。”死亡是构成生命句法的一部分,后者需要前者来成全。
《被中断的死亡》的故事起始于新年的第一天,在一片拥有1000 万居民的无名土地上,死亡请了一个假。起初,人们为此欢欣雀跃,然而好景不长,当永生变得理所当然,祷告反成为诅咒。人们持续地衰老,却根本死不掉。天主教教会首先感到焦躁不安—“死亡是宗教的面包”,如果没有死亡,最后的复活就变得毫无意义,而如果没有最后的复活,天主教就形同虚设。于是天主教徒抛弃了所有的戒律。医院和康复中心很快瘫痪了,人寿保险业再也没有收入可寻。那些对于剪不断的家庭关系绝望的人,纷纷在夜晚摸黑偷渡他乡,因为死亡在国外依然有效。总理警告国王说: “如果我们不重新开始死亡,我们将没有未来。”
萨拉马戈提供了一个全景式的图景:教会、政府、商业机构会如何行动保护各自的利益,而作为抵消的力量,一个负责将人们“走私”出境的地下经济组织却蓬勃发展。小说中的人物没姓没名,且来无影去无踪,比如一名在庆祝活动中将国旗挂在阳台上的“爱国”妇女,后来再没登过场。“你有没有想过,死亡对所有的生命都一视同仁,无论是动物、人类还是植物。”叙述者的结论是,“死亡,就像曾经存在和将要存在的生灵一样多。”正当故事渐渐失去活力时,萨拉马戈来了个急转直下:一封来自死神的神秘信件宣布,她的小实验及其造成的恶果,将在午夜结束……
与死神相爱
在这部小说中,死神是最有深度的人物。这位死神既不是什么贵族,也不令人畏惧,反而是个孤独的失败者,一名出乎意料的小人物。一具裹着床单的疲倦骷髅,她住的阴冷房间里,除了生锈的长柄大镰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几个文件柜之外,别无他物。为了弥补过去不吱一声就要了人家的性命,她开始发送警告信,提前一周通知那些快死的人。然而,她的举动又酿成新的悲剧:那些陷入恐慌的人们,只能靠纸醉金迷、花天酒地来消磨最后的时光。随着一封信接二连三地被退回,死神意识到有一个大提琴家正在试图逃避她的通缉……
这种情况,按照叙述者的意思,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丑闻”,“这个理应死了两天的人居然还活着,这个注定必须在人生的第49 个夏天离开的人,如今度过了自己的50 岁生日。他的人生、命运、财富开始蒙羞,因为他的星座、运气以及所有的超能力,都开始逆着人性本能的欲望生长。”
这个独居的大提琴家,生活中除了狗就是他的音乐,死亡一事被他遗忘在九霄云外。根据死神办公室的规定,她根本无法杀死他。她甚至在他睡着的时候探访过他,结果却令她体会到了失败,尤其是当她瞥见椅子上打开的巴赫大提琴组曲第六号的乐谱时。为了达成她的目标,死神决定变成人形,以便足够接近并说服大提琴家。
他们开始了一种奇怪的“爱”,一种带着不祥预感的调情。萨拉马戈笔下的叙述者似乎承担着木偶的角色,他经常垂下幕布,让读者去思考背后的故事。读者很难猜出吸引、痴迷或毁灭性的膨胀欲望将会如何引导大提琴家。死神尽管催促着他,但她自己却时不时动摇。理所当然,他们恋爱了,但爱情的高潮却绝非大团圆结局。
一个疏漏,让死神因祸得福,逃离了她的苦差使,而大提琴家,也在乐队与家的两点一线之间,找到了新的情感归宿。两人都成功地战胜了他们的孤立状态。
著名书评人詹姆斯·伍德(JamesWood)在《纽约客》上评论道: “《被中断的死亡》如同为威廉姆斯、雅纳切克的实验做了小说版的演绎,在假设的情境下有效地演进,并迅速地对乌托邦是否值得向往、对天堂的可能性、对宗教存在的真正基础提出了一系列尖锐的、理论化的和形而上的质问。”小说回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名设问,指出“如果上帝的消失意味着百无禁忌,那么死亡的消失具有同样的效果”,因为“宗教需要死亡,死亡也是一种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