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翎辞世
林希翎比我小五岁,不过她参军后到北京上大学,这段经历倒和我相似。57年在北京一个批判大会上,正当成千上万被蒙骗的大学师生在党的领导下围攻林希翎时,我的日子也不大好过,不过性质完全不同。她遭围攻是因为觉悟到共产党反民主而勇敢地站出来仗义执言,而我则是因为自己当时年已27岁,觉得作为超龄团员当团支书没意思,而且班内那个唯一的党员俨然像是班内最高领导,我觉得他专业学习不如我,却对我的团支书工作事事干涉。恰巧我又厌恶贴大字报和开会这类活动,这位“最高领导”批评我“反右不积极”,我满肚子不高兴,于是行使起民主自由权利来,公然提出“这个团支书我不想干了,我要辞职。”好家伙!共产党的天下,一切都得听党安排,你竟敢辞职不干?真是“大逆不道”。于是班内全体团员给我开了两小时批判会,那位党员带头,给我加上“革命意志衰退、临阵脱逃”等罪名。后来还算客气,说是从我在部队文工团的档案材料看,过去表现还算不错,就作“劝退”处理,免予其它处分。当时我觉得自己没被开除团籍,也没戴右派帽子,还算幸运,于是决心“老老实实改造思想”,“努力提高阶级觉悟”,“深挖自己剥削阶级思想根源”(因父亲是“资本家”),“斗私批修”,“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并屡次在会上检讨自己的“政治错误”,表示要“好好改造,争取入党”。文革中醒悟到像我这种阶级出身入党是无望了,76年后有了华侨可以出国探亲的新规定,我丈夫是印尼华侨,于是我们立即申请,1978年准备出国时,还打算带几枚文革中十分时髦的“毛主席”像章到国外赠送亲友,因为我愚昧地相信了共产党的宣传,以为“世界人民都在景仰毛主席”。直到出国后,接触到西方的自由信息,才开始了解共产党统治中国以来历次运动的一些真像,也开始知道一些为中国民主自由前赴后继者的故事,包括王实味、林昭、遇罗克、张志新、王若望、刘滨雁等人和其他一些著名右派人士。尤其是1989年六四中国军队屠杀学生市民的坦克机枪,彻底粉碎了我对中共的幻想,使我开始懂得,共产党的独裁是中国人民的灾难根源,也开始对那么多为民主自由奋斗的英豪们深感敬佩。
林希翎就是这样一位英豪。我无缘与她见面,但此生能听到她亲自对我言谈,即使只有两分钟,而且是越洋电话,也算我的荣幸。这时我猛然记起她叫我一声“熊大姐”后叮嘱的那句话,“把自己的的经历和见闻写出来”,联想到我几个月前刚刚暗自下了决心“从此不再写任何东西”,不能不感羞愧。
今年上半年,为纪念“六四”20周年,我写了一篇流水帐似的文章,《一年又一年》,概述了二十年来期盼六四平反和正义伸张却年复一年地失望的情形,发表在《新世纪》。當時我下決心,今后不再写了,网上比我寫得好千百倍的文章多的是,但“六四”照样不平反,而且共产党还日益嚣张,我又何必做无用功呢?于是我决心不写了,也不再天天上网看新闻。
在得到林希翎讣告前不久,九月十三日,偶然浏览《新世纪》文章标题,赫然看到“一声冯英子”,我立即警覺,莫不是冯伯伯过世了?仔细一看,果然,是祭園守園人先生写的︰一聲馮英子,勁草碧靈岩。我对文中述说的很多情况不清楚,而且我的国学底子太差,故一时未能将这篇文情并茂的好文章都读懂,不过有一点是立即十分明白的:冯伯伯早在八月五日已经去世。
我称冯英子先生为“冯伯伯”,是因为他曾与我父亲在长沙新闻界同事,是我的长辈,其实他年龄比我只大十五岁。我也不记得小时候是否见过他。我所记得的第一次会见他,是我父亲过世后,1988年在报上见到他写的一篇《挽歌》,其中提到并称赞了我父亲。于是我到上海《新民晚报》去看他,请他谈谈和我父亲共事的情况。1997年把这段谈话编入了我们一个题为<湘水滔滔>纪念我父亲的录像带,后帶了一盒到上海送給馮伯伯,他隨即寫了一篇題爲《湘水滔滔淚滔滔》短文,登在《長沙晚報》。
2003年,我和我老伴為聯係我們編譯的英漢對照歌本《懷舊金曲》出版事,再赴上海,去探望了冯伯伯。這時他已退休,因心臟病住院脫險后剛回到住所。冯伯伯看到我們十分高興,和我們合影,並拿出一本他的短文集《風雨故人來》,打開讓我們看其中的一篇,即上述關於我父親的那篇《湘水滔滔淚滔滔》,並將該書簽名送給了我。我們同他談了出版歌本的計劃,說打算在歌與歌之間穿插一些論民主自由的名人語錄,他表示贊許,同时拿出一張信紙,十分認真地寫了自己的名字和住址電話,夾在送給我的書内,叮囑我不要丟失,并说歌本出版后定要給他一本,并且一定要到他家吃頓飯。我们说,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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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是2004還是2005年,我們帶了新出版的歌本,要去看望馮伯伯,先打電話聯係,按照他寫給我們的號碼(62105618)撥打,無人接,我們便按照他寫給我們的地址(上海 长宁路 209弄 1号 10楼 B室)直接去到他家,仍是上次去過的地方,但这次遇到的却是大門緊閉,敲門也无人应。我们便给馮伯伯工作并退休的单位《新民晚报》打电话询问,得到回答说,冯老已经转到郊区某处疗养。我们要求他们把疗养地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告诉我们,回答说,老人要休息,外人不可打电话,也不可探访,有什么事可写信交给他们转。我们于是写了一封信,和歌本同放在一个大信封内,亲自送到《新民晚报》,在传达室等候,不久出来一个三四十岁模样的人,接了我们的信封,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好了,你们可以走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太天真,至少也应当要求他打个收条,因为那里面有一本书呀,(不过现在可以肯定他当然不会给我们打收条)。此后我们一直等待冯伯伯的回信,因为我们在信中把自己当时的住址和电话写的很清楚,心想他收到歌本一定会回信的。等了半个多月,仍不见回信,我们只好打电话到《新民晚报》问,得到回答说,冯老身体不好,不能写信。我们问,歌本他收到没有?对方回答说,歌本当然交给他了。我们说,他收到歌本绝对不会不回信的,那人狠狠地说,“他就是不愿意给你们回信,怎么啦?”
再也没有办法追究了。但我们始终认为,冯伯伯绝不会不愿见我们,也不会不愿给我们写回信。我们开始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把我们的信和歌本送到冯老手中。不过那时也根本无法查对了。于是我想,看来冯伯伯已被软禁,只有等待他软禁解除时再去看望吧,虽然不知道会是哪一天,但总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数年过去了,再见冯伯伯的希望日益渺茫,但总是还有一丝存在那里,现在忽然得知冯伯伯过世,这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我想到,他一个病中老人,竟连接收一封信、接受一本书、接待一个朋友的自由都没有。我坚定相信,那封信和那本书并没有交到冯伯伯手中,说不定冯伯伯还以为是我这个后辈对他言而无信,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呢,那该令他多么伤心!《新民晚报》那些负责和我们接触的人,名义上是保護冯老疗养,实际上是對他软禁!这位毕生以文笔为人民为正义呐喊过的善良老人,在最后病中漫长年月里却遭受如此不公平、如此残酷的精神虐待,想到此,我更禁不住自己的眼泪。这眼泪,一半是哀傷,一半是气愤。开始我想,要不要将此事写出来,但继而一想,冯伯伯的在天之灵会知道我为他流泪,这就行了,我不必费力将此事写出,如今这种小规模侵犯人权的事在中国算得了什么?写出来有谁会去理睬?因此当时我决定,算了,把这眼泪一擦了之吧。
不久又接到林希翎过世的噩耗,我忽然记起十来天前我亲耳听她亲口对我说的遗言,“要把自己的的经历和见闻写出来告訴後代”。於是觉得,我原先打算把哭冯伯伯的眼淚“一擦了之”的態度,对馮英子和林希玲这二位不同年齡、各以不同方式為民主自由呐喊一生的英豪,都是极为不敬的。故最后还是下决心,写出以上这篇杂七杂八的文章,對剛剛去世的这兩位世纪豪杰表示哀悼的心意。
熊若磐 2009年9月26日 于美国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