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缘
——怀念亲爱的父亲李世荣
“手里丝竹寻板眼,开拓精神胜李杨。指巧手法献绝技,频频掌声破顶梁。”四句题词概括了他一生对京剧事业的热爱与执着,也写出了他沉浸其中的幸福与辉煌!这就是我的父亲——著名京剧琴师李世荣先生,一个为京剧而生,与琴结缘,死而后已的人!父亲去了,带走了一身的技艺,带不走生命的追求。就像横贯长空的明星,升起又降落于海中,虽然短暂,却留下璀璨夺目的光华。我怀念父亲,怀念他对儿女的慈爱,怀念他面对病魔的坚强,更怀念他对京剧的执着。仅以此文献给父亲,愿父亲在天之灵得以安慰!
结缘
1946年10月1日,父亲出生在云南省昆明市的一个外国教会开的医院里,我的姑奶奶是当地名噪一时的京剧青衣,爷爷也是首屈一指的琴师,可谓梨园世家。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中,父亲自然深受感染,从小就迷上了京剧。六岁时,父亲看爷爷拉琴很好奇,也吵着要一把,于是爷爷就给父亲做了一把小京胡,原以为他根本拉不响,可没想到父亲一拉就拉响了,而且手音很好。爷爷很是高兴,决定将这身手艺传给父亲。于是就在这天,父亲与京胡、与京剧结下了一生的缘分。
学戏的路很苦很苦。练琴一练就是几个小时,枯燥而又乏味;拉弦的手磨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泡,父亲挑破血泡再继续练;冬天手上生了冻疮,都握不住琴,父亲硬是咬着牙坚持了过来。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就在12岁那年,父亲进了剧团,开始了他长达55年的从艺生涯。刚进剧团,爷爷让父亲从乐队的下手活干起,唢呐、笛子、三弦、月琴、京二胡……京剧文场的乐器没有他不会的。起先,父亲是跟着爷爷拉京二胡,后来爷爷看父亲已完全能够挑起大梁,自己的年岁也大了,于是干脆让父亲拉京胡。父亲只有小学文化,也不识谱,所有的戏他完全是用脑子记。记得我小时候跟父亲在剧场看他演奏时曾问过他,为什么别人伴奏都看谱子,而他却不看。父亲笑笑对我说:戏都在我的脑子里,我都背下来了。当时我并不理解要把这些戏都记在脑子里有多难,它花去了父亲多少时间;耗费了父亲多少精力;凝聚了父亲多少心血;承载了父亲多少期盼……
磨练
七十年代的中国,正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剧团解体,父亲被安排到玻璃厂工作。但这并没有阻断父亲对于京剧事业的执着信念。父亲明白,这是人生的考验与磨练,并不是艺术生命的终结。玻璃出窑时的高温让父亲大汗淋漓,但这汗水里浸透着的是心中那熟悉的唱腔、曲谱,那弓弦交错的艺术人生。
追求艺术的人总会得到艺术的青睐。终于,父亲等到了他回归舞台的那一天。江西省京剧团来山东招人,父亲一举中的,随剧团来到了离家乡千里之外的江西。来到大团,人才济济,为了在江西省京剧团干出一番事业,不让别人小瞧了自己,要强的父亲把练琴当成了家常便饭。记得小时候,吃完晚饭便是孩子们聚在一起玩、大人们则聚拢聊家常的时间,可父亲却坐在屋子里,关上灯,拿出他的家伙事儿——心爱的老琴,拉起了我从小就听起的、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旋律,这一拉就是几个小时……记得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一有空就坐在那拉琴呢?父亲很认真的对我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一脸懵懂的我没听懂父亲的意思。但现在我明白了,他对艺术的认真态度不但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敬佩,也令他的同事与朋友们佩服。与他合作过的朋友都忘不了他为大家字字斟酌、用心写出来的曲谱;忘不了他因为一句唱腔与演员反复磨合的“较真儿”劲儿;忘不了他一天就将生戏拉熟的钻劲儿。著名京剧汪派老生何玉蓉先生正是看中了父亲对京剧的这股认真劲儿,指定父亲为其伴奏,这一伴奏就是十几年。期间父亲亲自参与整理汪派剧目《马前泼水》、《刀劈三关》、《哭祖庙》等,并多次陪同何玉蓉先生赴京津沪等地演出,反响强烈,盛况空前。
相伴
父亲与母亲的结合一直是我和妹妹津津乐道的话题:父亲为什么找一个不懂京剧的人?母亲看上父亲哪一点了?母亲为什么能跟随父亲远离家乡,回到威海?……我们总是追问父亲和母亲这些问题?从而了解了他们的相识与相知。母亲厂里的同事家里那口子正好是父亲的老乡,他们夫妻俩撮合了这样一段姻缘。刚和父亲认识时,母亲并不是很乐意,因为父亲木讷,不善言语,不懂得体贴母亲,因此母亲犹豫过。但是姥爷对母亲说:“老实点好,能好好过日子,加上他有这门手艺,不愁将来丢饭碗。”就这样母亲嫁给了父亲。说到为什么找一个不懂京剧的人结婚,父亲是这样说的:“你母亲善良贤惠,娶媳妇就得娶这样的。”父亲和母亲很少拌嘴,母亲脾气不好,父亲总是让着她。每当父亲整理曲谱时,母亲又总是在旁边默默地给他端茶送水,扇扇子,不让我们吵到父亲;每当父亲到外地演出时,母亲就一人带着两个孩子,撑起这个家;每当父亲练琴时,母亲总是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有时还跟着哼上一两句,颇有夫唱妇随的感觉。母亲对父亲的爱是温和而深沉的,她默默的支持着父亲,直到她选择和父亲一起回到威海,她也从未后悔。初到威海时,由于工作不顺、住房未得到解决等一系列问题,父亲经受不住压力住进了医院,母亲则抵住压力,在远离亲人朋友的孤寂感中,默默地陪父亲战胜压力,重拾信心。随着票社活动的增加,父亲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新位置,他继续为京剧事业执着付出,而母亲继续在背后无怨无悔的支持着父亲。父亲常说:之所以他总是会在生病、难受时依赖母亲,那是因为他心中最重要的人就是母亲了,那是他一生的伴!
永生
父亲又一次在生病时依赖母亲了,但这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2012年11月3日,父亲告诉我说他胃不舒服,去中医院看病了,医生还给他做了胃镜,检查结果几天后就会知道。父亲总是这样,身体不舒服也不说,总是扛着,但身体健康的他每每检查后都没事,我们大家心想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根本没有担心。最多是胃炎,吃点药就好了。五天后,父亲的胃镜结果还没出来,我们不免有些担心,但依然没有在意。这天,正在上班的我忽然接到中医院脾胃科刘主任的电话,说要我到医院一趟,想告知我父亲的病情,我当时就懵了。怀着忐忑的心情,我见到了王主任,他开门见山的告诉了我父亲患上了胃癌,而且已经转移到肝和淋巴,是晚期。这晴天霹雳的结果让我瞬间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隐瞒,一定要隐瞒。我了解父亲,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父亲,他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他一定会被击垮的。在与家人商量之后,大家一致同意我的意见,对父亲隐瞒病情。就这样,父亲在我们善意的谎言下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八个月,在这八个月中我有时觉得父亲是那么固执,拒绝我们为他采的草药,母亲花费了一上午的时间熬好的药,他嫌苦,赌气竟将药倒掉了;有时我又觉得父亲是那么弱小,像个听话的孩子。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全身腹水,吃任何东西都相当困难,当我们把药拿给他时,他一脸痛苦的说:“怎么又要吃药呀?”我哄着他说:“医生说你胃里有出血,吃了药就能止血,止了血才能吃其他的药来治你的病呀!”父亲听了,立刻把药拿了过来,一粒一粒的吃了起来,由于吞咽困难父亲每吃一粒药要喝半杯的水,用上半分钟的时间,一共有12粒药,父亲硬是全部吃了下去。母亲看了默默的掉泪,她不忍看父亲受苦,真想从父亲手中将药抢过来,让他别吃了。但看他吃完后那期盼康复的神情,我们又不忍将他心中的希望破灭;有时我觉得父亲特别坚强,生病期间他参加了在扬州举办的全国京剧票友节,他忍着病痛,为乐队朋友们写谱子,我门怕他太累,特意在网上找到了一样的曲谱,复印了许多份给父亲,想让他歇歇。父亲看见了可高兴了,但一会又开始写上了。我问他:“怎么给你复印了谱子,你还要写?”父亲笑笑说:“这谱子和演员唱的稍稍有些不同,我改改就好。”可这一改就改了好几个小时。5月24日,就在父亲去世前一个多月,他还参加了京剧广场演出。我们本不想让他去,但看他那坚定的神情,我们还是答应了他。吃了止疼片,穿上了最喜欢的西装,父亲用梳子将他那已经稀疏的头发梳整齐,这就是父亲,为京剧而生的父亲。那天晚上父亲为全场演出伴奏,还演奏了他最喜欢的曲子——《迎春》。我知道止疼片并不能解除父亲身上的疼痛,但他心里是幸福的,享受着琴声和掌声。虽然琴声不像以前那样刚劲、有力,但深厚的功底和高超的技艺依然。这是他最后一次登台,之后就受病痛折磨无力再回到他喜爱的舞台了。他为自己热爱的京剧艺术坚持到了最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他的琴声永远留在我们的心里。
“二君珠联璧合,寒暑苦练之果。人情冷暖弦出,德艺双高可贺。”这是著名书法大师景山先生在父亲从艺50周年的演奏会上送给父亲的贺词。父亲十分喜欢,我也十分喜欢。因为它说出了父亲的心声,父亲一生与琴为伴,为之倾尽毕生,终身无悔。2013年7月5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在父亲的告别仪式上,领导、同事、朋友、学生们都来送他了,大家都不舍他离去,都希望能再听他奏起一曲《琴缘》。
长女李奕完成于201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