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国强:忆同乡前辈朱家溍先生
单国强:忆同乡前辈朱家溍先生
朱家溍先生是故宫博物院资格最老的老故宫之一,从12岁父亲被聘为专门委员时就接触故宫,1946年33岁正式进院任古物馆编纂;也是学识渊博、业绩斐然的老专家,精研书画碑帖、古籍图书、工艺美术、宫廷文物、明清档案等门类,擅长书画,喜好摄影,尤酷爱京剧(从听戏、学戏到会演戏);更是一位德高望重、令人敬仰的老前辈,先后将家藏的碑帖、书画、古籍、家具无偿捐献给故宫博物院、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浙江省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公家单位,自己则长期蜗居陋室,安贫乐道。他是我在故宫最敬重的前辈专家,而且有幸也是唯一一位祖籍同乡,朱老的前辈自元末就寓居浙江萧山,我母亲老家也是浙江萧山,自属不折不扣的老乡,为此,我与朱老的交往中自然渗入这份乡情,显然更加亲和。我与朱老虽不搞同一专业,但日常工作乃至交酬中仍有所接触,许多事情难以忘怀。适值朱老仙逝六周年之际兹撰小文追忆点滴往事,以寄托怀念之情。
文革中的初识
我是1965年9月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分配至故宫博物院工作的,最早认识朱家溍先生是在1966年8月的文化人革命初。其时他已变成“黑帮”被揪出来了,一次在中午吃饭前,人大附中入院帮助讲解《收租院》展览的几个红卫兵,正在食堂前广场上训斥一队所谓“黑帮”的专家,挨个让他们“自报家门”,清楚记得朱家溍用洪亮的嗓音,学着京剧武生的道白,不无调侃地喊出“封建余孽朱家溍”,我刚好走过,听了觉得很滑稽,忙问同事:“他怎么是封建余孽?”同事回答:“朱家溍好像是明朝朱姓皇室的后裔”,我似乎恍然大悟,“封建余孽”四字使我很长吋间内一直认为朱老是皇族血统,后来搞专案时才弄清他是宋代大儒朱熹后代。朱老的这句“自报家门”给很多人留下深刻印象,文革后刘炳森先生常学这句“封建余孽朱家溍”,引来一片笑声,在嘲弄文革同时,也品味着朱老的幽默与豁达。当然,这次红卫兵的训话被我们严厉地制止了,否则《收租院》不请他们讲解了。
1969年初,解放军工作队进院,成立了专案组,对被揪对象逐一进行研究和定性。我被抽入专案组负责朱家溍和罗福颐两人的专案,与朱老有了直接接触。通过谈话、查档案、走访其子女单位、了解同事反应,才进一步了解其身世、经历和为人、学问:他是北宋人儒朱熹后代,官宦之家,书香门第;文物鉴藏世家,故宫文物重要捐献者,尤其捐献碑帖数量占故宫藏品之半;1953年“搬家三反”(按,三反运动中,故宫大量职工被集中东岳庙进行审查,在后来故宫人的口述历史中被叫做搬家三反)后,他是老故宫中仅存的几位留用人员之一;历史清白,工作勤奋,处事谨慎,待人谦和,什么问题也没有,尽快结案,于是他成为“黑帮”中第一位被解放者。至于朱老在自传中说我主持了一次会,讨论他问题性质,还给他准备了一张藤椅。最后经群众讨论,定为“人民内部矛盾”,其实,在会前专案报告已获上级批准,开会只是过场子,我个人绝无权利如此做。然他后来经常当我的面提起这件事,表示感谢,我一再说这是落实党的政策,但他总记在心,可见这位老人深蕴的传统美德。
1969年l0月,故宫大部分职工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我又和朱老分在一个班,同吃、同住、同劳动,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其时朱老已50多岁,但他视自己为壮劳力,抢着干重活。记得最清楚的是去嘉鱼县潘家湾码头运砖,为干校盖房提供建材,干了三个多月,最初朱老干挑砖,用扁担挑着砖走甲板上岸,走跳板稍不留意就会掉入江里,几天里好几个年轻人都掉下去了。后来就让朱老在船上卸砖装筐,体力弱的用手码,体力强的用夹子,一夹就是四块砖,活也不轻,朱老就专选夹装,以提高速度。岸上的砖还要用汽车运至咸宁,上下装砖的活儿也不轻,朱老总是选择更累的车上活,自谓他有武生功底,上下车很方便。在下放专家中,朱老堪称最能干的体力劳动者。以后回到咸宁下地劳动,他依然是骨干力量,从不要求任何照顾,一直干了两年。在共同的劳动、生活中,我们建立了同甘苦、共命运的友情,空闲时聊天、喝酒、攀乡情,也加深了私谊。
院内业务方面的接触
文革后进入各自的专业岗位,经常一起工作的机会少了,但业务上还常有接触,从中更具体领略到朱老渊博的知识、严谨的治学和谦诚的作风。
作为收藏世家,朱老家藏最多的是碑帖,其次是书画、古籍、家具,故朱老起始是主攻书画碑帖的。解放前故宫清理“易培基盗宝案”物证,朱老主持此事,鉴定的主要就是书画,他从中发现了宋徽宗《听琴图》轴、马麟《层叠冰绡图》轴等真迹名品,已显示出鉴定书画方面的慧眼。1956年朱老重返故宫时,吴仲超院长交给他一项任务,就是转入宫廷史迹的研究,之后逐渐成为故宫最具权威的宫廷史专家。1959年,故宫筹建《历代艺术馆》让他负责明清部分,尔后成立工艺美术部,吴院长又请他去着重研究明清工艺美术,他答应后即主持了工艺美术定级工作,并筹备了两个专题陈列,即《漆器陈列室》和《珐琅器陈列室》,此后,他在工艺美术研究方面的造诣越来越精深。至于书画领域,吴仲超任院长后,陆续接纳了徐邦达、王以坤、刘九庵等一批书画鉴定、研究专家,实力较雄厚,朱老就主动让贤了。后来我曾问过此事:“您书画根底那么好,为什么不搞了?”他回答:“已经有那么多人在搞了,我就不搞了,搞点别人不搞的。”他这种无条件根据工作需要、服从组织安排的从业精神和干一行钻一行、力求有成的治学态度,使我深感敬佩,也对我产生了一定影响。
其实,朱老在书画方面的研究并未中断,而且成果令人瞩目。如他主编的《历代法书著录目》,是继美国福开森《历代绘画著录目》之后的一部力作,法书、绘画相配,堪称姐妹篇。此书作为工具书,需收集大量的著录书籍,进行细致的资料整理,工作繁杂,故几十年来,无人敢问津,朱老为补此空缺,不辞劳苦,正常工作之余,兼干此事,积十年之功乃成。当此书出版,朱老亲手送给我吋,我不由得赞叹“功德无量”。
朱家溍先生在工艺美术研究方面的涉猎面极广,除陶瓷、青铜有专人研究外,漆器、珐琅、织绣、竹木牙雕、文房四宝、金属工艺、家具等门类,均一一涉足。l 992年国家文物局组织专家工作组,对全国工艺品类一级文物进行复查,除陶瓷、青铜、玉器外,其它工艺品均由朱老负责鉴定,历时六个,真伪、级别均由朱老“一锤定音”,是业内公认的明清工艺品鉴定权威。1994年起,故宫博物院着手编撰藏品系列图录,即《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60卷,最初几卷较冷门又无高级职称任主编的门类,如织绣、家具、竹木牙角等,均请朱老担任主编,他欣然应允,后来有了高级职称专家,他又立即让位,担当咨询、顾问之责。我后来接受的《织绣绘画》卷,记得最早主编就是朱家溍,我任主编后,曾多次向他去请教,受益匪浅。朱老这种以工作为重、不计较名利、尽心扶植后学的谦诚态度和长者风范,使很多年轻人极愿意与他接近,请教和合作,与他相处总会感到融洽无间。
朱家溍先生在明清宫廷史方面的研究,在故宫堪称权威,在国内也屈指可数。尤其对故宫的宫廷原状文物,可谓了若指掌,如数家珍。1959年恢复太和殿原状时,屏风前宝座就是朱老据1900年的一张旧照片,从库房找到原物的,并依据其它资料修复得焕然一新,一如原貌。1998年我担任宫廷部主任后,想进一步复原太和殿,尤其是复制已毁的乾隆所题匾额和左右对联,形制和书体的依据还是那张照片,有人提出书法按照片勾摹,但照片太小,字迹又不甚清晰,难度很人,有人就主张请专门仿学乾隆字体的书家来临仿。后来两方案同时进行,审查时最终是由朱老拍板:“临摹原迹”!文保科技部摹画组遂几番逐步放大临摹,数稿朱老都去审核,我则按意见动手修改,最终得以圆满完成,挂上太和殿后顿增宏伟气势。在调整其它宫廷原状陈列如养心殿和西六宫、坤宁宫洞房以及恢复乾隆太子宫重华宫时,承办人员都曾向朱老请教过,使之尽量接近历史原貌,在朱老的指导、推动下,现今已成立正式的原状陈列科,并有专人从事研究,可以说为宫廷史开辟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
日常待人处世的感触
我和朱老在公事之余的日常接触中,更多体察到他的人格、品行,真无愧“为人师表”之誉。
他有传统知识分子安贫乐道、随遇而安的品行。他居自置的南锣鼓巷平房数十年,虽年久失修仍安居其中。2003年他病重时,我去看望他,见他还住在又小又暗的平房里,问他为什么还住在这儿,他带我到小天井里,指着天说:“这儿多敞亮,夏天还可以在这儿乘凉、喝茶。”我无言以对,敬佩之情却油然而生。他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几十年如一日,后来院里规定老专家可以派车接送上下班,他依然骑着一辆旧自行车,院领导不得不下令停止骑车,派车接送,但他在院内办事还是骑自行车,不想麻烦汽车队。有一次他骑车摔了跤,还瞒着不告诉别人,怕人家不让他再骑车。此事是由他堂弟朱永进告诉我的,听后更增敬仰之情。朱老这类安贫乐道的事例还很多,如他夫人病重治疗,欠了好几万医药费,去世后他从每月工资中抽出还款,后来院领导知晓了,就说他应该写申请,家属的医药费是可以酌情报销的,他却说:“我经济没困难,可以支付”。最后院里硬替他报销了,他非常感激,也曾向我提起过此事。
朱家溍先生对国家十分慷慨大方,曾几次无偿捐献家藏文物,从不求回报。解放初,他遵照父亲朱翼庵先生遗愿,将家藏全部碑帖七百余种无偿捐赠给故宫博物院,以后又陆续捐献文物给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家中最后一批文物是l 994年无偿捐献给浙江省博物馆的,其时文物市场已经开放,古文物价格动辄数十万、上百万,他捐献的唐、宋、明、清书画及宋砚、明琴、明紫檀画案等,总价可达上千万,然他毫不动心,依然无偿捐赠。我与朱老谈及捐赠之事时,他解释:这是我家的家风,当年碑帖是父亲让我捐的。后来的捐赠,我征求过子女的意见,他们都同意,我就可以捐了。朴实的回答使我内心受到极大震动,这才是真正的“高风亮节”。有一件事至今难以忘怀,即1994年故宫举办第一次《朱翼庵先生捐赠碑帖精品展》,我主办此展览,院里答应随即出图录,待展览结束后,却又以经费紧、图版多、摄影忙等理由无限期拖下去了,几次见到朱老,我都内疚地解释,他却释然地说:“没关系,以后总会出的。”其实,他是多么盼望能早日出版此图录,但绝不会给别人出难题。他的善解人意却使我至今报有歉意。
朱家溍先生谦虚谨慎,平易近人的待人接物态度,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文革结束不久,《北京艺术》聘请业余记者,撰写普及文博知识的小文,我被聘参加,初衷是锻炼文笔,在几次业余记者碰头会上,却都见到朱老,我奇怪的问:“您怎么也来了?”他回答:“我也是业余记者,”我说:“这个杂志尽发表豆腐块小文章,”他又答:“我就喜欢写小文、随感,这个杂志挺介适。”这使我感触很深,其实他是在为宣传文物知识,支持普及读物尽力,只要有利社会,绝不计较名位,大专家也可以当小记者,相比之下,我仅为练笔的想法就人狭隘了,以后我也踏踏实实当了几年业余小记者,直到《北京艺术》改刊。朱老名气虽大,但处事很谨慎,循规蹈矩,遵守制度,绝无颐指气使之举。上世纪90年代,有一次南京电视台《家有宝物》栏目组,拟邀几位著名鉴定专家在电视上讲几句祝贺的话,请我约朱老,朱老立即问:“院里同意了吗?”我说“同意了”,他就爽快答应了。其实,当时我并没有通知院里,认为采访讲几句话,没有必要惊动院里,他一认真,我就不得不请示院办了,结果自然是同意。朱老的堂弟、我的好朋友朱永进还曾告诉过我:有几次朱老骑车进院,新来的门卫不认识他,他就自报姓名,打电话联系研究室,待门卫核准后放行,才进入门,从不依仗是老故宫或老专家,径自硬闯。他与同事无论老少,相处都很融洽,还经常参与一些文娱活动。在学术研讨会,节庆聚会的晚宴上,他常被邀唱京戏,从未推辞过,老专家的参与顿时活跃了气氛。他写得一手好字,有人求墨宝,从不推辞,后来他发现我从未向他求过字,就托人问我:为什么没要他的字?我说:“我十分欣赏朱老的字,但我与朱老关系太亲近了,他犹如我的父辈,我怎么能向父亲要字呢?不过您替我去求一幅,我一定会珍藏的。”没过几天,这位朋友果然把字求未了,还说朱老很高兴。现在想来,这里确实有个感情因素,太生了不敢张口,太熟了不好意思求,就像我和孪生兄长单国霖,相互之间都没有对方的墨迹,然在弟妹和亲友中,多有收藏。确实,朱老不仅把我当同乡,还视为一家人。我的好朋友、他的堂弟朱永进来京,每次与朱家会餐时,朱老总要问:“国强来不来?”一听会来就特别高兴,会餐时也会多喝几杯黄酒,无拘无束的畅谈。
朱老仙逝告别时,我因出差未赶上,回京后适值朱老骨灰与夫人合葬,朱家就通知了我,到现场一看,故宫除了来一位院领导和几位办事人员外,全是朱老亲人,我是作为朱家亲人被邀的。下葬时,正值滂沱大雨,我的泪水禁不住与雨水一起淌下。我为朱老的离去而伤心落泪,我也为朱家视我为亲人而感动落泪,我更为有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同乡前辈而感到自豪。 2009年第九期《紫禁城》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