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
六年前的冬月初六日,母亲走了。六年光阴,在尘世里原不算短,然而她的音容笑貌,却愈发分明地浮现在我眼前。每欲唤之,则愈喊无声;每欲哭之,则愈哭无泪。这痛楚竟如影随形,竟至于成了我心中一处永不愈合的伤。
母亲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贫苦农家,彼时天下板荡,民生凋敝。为谋生计,曾随外祖父母漂泊胶东,靠做些手工活度日。在那样一个时代,吃饱饭竟成奢望。后来新中国成立,他们才回到老家,母亲与父亲订了亲。
母亲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大哥早年从军,当了司机,转业后落户辽宁,在我记忆中仅返乡三次,外祖母逝后便再无音讯;二哥是五十年代大学生,毕业后分配至上海工作,我记得小时,每年春节都会寄十元钱来,让我们全家能过上一个象样的新年;最小的弟弟,则命运多舛,因家贫送予他人抚养。母亲不忍骨肉分离,常往探视,幸得养父母善良,竟当亲戚走动起来。母亲一生重情,于此可见一斑。
母亲的善良,在乡里间是有口皆碑的。她对公婆极尽孝道,虽早早入了荣家门庭,身体瘦弱,却总竭尽全力协助祖母料理家务。祖母和母亲的老家是邻村,理应相亲相近,然祖母并不待见她,时常恶语相向。母亲从不还口,只默默承受。我约四五岁时,适逢春节,我家与祖母已分灶而食。母亲包了两碗掺了地瓜干面的水饺,命我送一碗与祖母。谁知祖母见用了黑碗,竟当面将碗与水饺一并掷出。我吓得啼哭而返,母亲闻声惊惶而出,连连向祖母认错道歉。事犹未已,祖母又砸烂我家抽屉,母亲再三赔罪,风波才算平息。家中虽常拮据,母亲待外人却极慷慨。邻人饭时借米,家中有一斤绝不只给九两。一次北乡人来乞,母亲将全家仅有的一个窝头给他(当时这种情况,其他人家都是掰一小块与人),当晚我们只能以粥充饥。如今思之,母亲待人之厚,待己之薄,岂不令人泫然?
母亲特别能吃苦。在家从未见她闲坐片刻,不是忙这,便是忙那。每日早起,先下地干活,再回家造饭。待我们长至七八岁,能略帮家务,母亲肩上担子方稍轻减。夏日至玉米地锄草,酷热难当,母亲总说:“你们还小,莫要热着。快去地头歇凉,剩下的我来。”他将拔下的草装上车,高可逾人,运回家晒干作柴火。因草高遮目,便让我与弟弟坐于车上,充作她的眼睛。归家后,我们急急洗澡换衣,母亲却只以毛巾拭面,便又忙着烧水做饭。我常暗想:我长大亦要如此辛劳吗?母亲察觉我心思,笑着说:“不想似我这么受累,就要好好读书。读书是你改命的机会。”母亲就是如此,于无声无息中影响了我们兄弟。
母亲读书不多,仅上过两年识字班,然心中装着无数故事。常为我们讲皮猴子娘、大拇哥、荣长河等故事。又教我唱红歌、童谣:“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怨伸……”如泣如诉,我每每倚此声入梦。母亲心中有唱不完的歌,讲不完的故事。及至病重弥留,我说:“妈,我想听您唱首歌。”母亲便又哼起那首“摇篮曲”,昏沉中,渐行渐远,终至无声。
母亲一生多无奈。无奈而生斯世,饱经沧桑;无奈病卧床榻,备受煎熬;无奈视子女孤身奋斗而束手;无奈观己身肢残而徒自哀鸣;无奈望药液滴注而终难回天。她无奈而来,复无奈而去,中间多少无奈事,竟无人可与分说。
母亲带着万千牵挂而去。“照顾好你爸,他这一辈子也不容易”、“你身体吃了屈,也要注意自己”、“你们兄弟要互相帮衬,莫把谁摔了”、“臻儿(二弟家的孩子)永远都是咱的孩子”——这就是临终遗言吗?分明是她一生为妻为母为祖母之精魂所系呵!
母亲,您赐儿生命,却在儿欲报恩时撒手人寰;您予儿健全之躯,自己却落得残疾;您为儿指明前路,却将最不堪之路留予自己。娘啊,您是儿心中永远的痛!
今我含泪撰文,非仅为追忆,实欲告慰母亲在天之灵:儿定当谨记教诲,兄弟互助,善待亲人,勤劳度日。母亲虽去,然您的精神已镌刻我心,成为儿永恒的行事准则。
痛哉母亲!哀哉母亲!您永远是儿心中那首唱不完的摇篮曲,是儿生命里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2025年孟冬于广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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