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前妻鲍蕙荞平和地分手
荷绕湖,景色清幽。
我和敦子被一个像门似的景物所吸引,走到近前往里看。赵丽小姐偷偷抓住这
个难得的机会,一按快门道:
“这张照片洗出来,好像你们俩人外出归来回家似的。”
敦子小姐听后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在想,什么时候我能有个家,天天能回家多好啊!
“庄老师,这一时期有些杂志、小报刊登您与妻子离婚的事,我们也不知情,
您能否给我们讲一讲?”
“这话说来就长了……”
敦子小姐可能感到在愉快的气氛中提这样的问题不谐调,对赵丽说:“这使庄
先生多为难啊!”
“这倒没什么,今天咱们痛快地玩,以后和你们谈好吗?”
“庄老师,您的经历、经验对我们都是很宝贵的借鉴,我喜欢听您谈话。但今
天不谈,您不介意吧!”
“让庄先生谈这件事,心里是不好受的,以后这事也别谈为好。”敦子劝慰
道。
“没关系,人生总是苦乐并行,闪光的人生只有九个字就能概括:跌倒了,爬
起来,走下去。和你们谈也是我人生的一次小结。”
“好!庄老师,听您谈话并不是听新闻,您能从困境与低谷中走出来,比从坦
途中走过来的人,体会更深刻,脚板更结实,意志更坚强。我们更佩服您。敦子,
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同意!下一周的晚上,在我屋里,咱们尽情地谈,请庄先生主讲!”
我跟鲍蕙荞也有过初恋的美好时光。一九五九年秋,我俩是在维也纳举行的第
七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认识的。那时我们都住在奥共党校里,每天吃饭时总是听到
有人弹钢琴,旋律优美动听,后来我发现是中国代表团中的一位姑娘在弹奏,她和
殷承宗一起来维也纳参加国际钢琴比赛。当时,我还弄不清她叫什么名字,见面时
只是微笑而过。在回国的途中,我才知道她姓鲍,钢琴弹得好。后来,她在埃涅斯
库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奖,这是一九六一年夏秋的事,我也刚好第一次获得世界乒乓
球男子团体和单打的冠军。
她家住在王府井附近,上下班路过王府井南口的中国照像馆时,她总有意无意
地看见橱窗中摆放着我放大的微笑的彩色半身照片。照片上的我微笑着面对着她。
一九六二年的春节,在北京市委举行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彭真同志及市委领导
要观看国家乒乓球队名将的表演,结果我与鲍蕙荞邂逅。她看完我们的表演后,就
跟朋友们跳舞去了。我不会跳舞,就去玩游戏,得了一辆玩具小汽车。晚会快要结
束时,我见到鲍蕙荞,就把玩具小汽车送给了她。那时我是无意的,万万没有想
到,爱神就把我俩拴到了一起。不久,她给我写来一封信,就这样一来一往,我们
有了感情,开始了恋爱。
我俩都是业务上的尖子,那个年代对我们尖子来说,信仰是动力,道德是准
绳,价值是进取,奋斗是颂歌。我一心扑在乒乓球事业上,每届比赛要拿更多的冠
军,为国争光,为亲手打碎“东亚病夫”耻辱的招牌而努力。她非常理解我事业上
的艰难,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和巨大的劳动,要耗去大部分的业余时间;我也理解她
在钢琴事业上若取得出色的成绩,也要和我一样,做出许多牺牲。因此我俩极少有
花前月下的美好时光,总是互相鼓励,以事业为重,相爱三四年连结婚的事都不曾
想过。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成了“保皇派”,讲了些反对“文化大
革命”的话,被说成是黑尖子、修正主义苗子,受到群众的批判、斗争。世界比赛
也不让参加了,整天写检查,有时去农村参加劳动,根本不能去练习乒乓球。这
时,我的心情很灰暗,为国争光的想法已经枯萎,年纪已经二十七岁,是否能结婚
呢?
在一次我们去农村参加劳动回来后,我见到了鲍蕙荞,她的心情和我一样,钢
琴被批判成大、洋、古,许多国外名曲、作品不能练习,更不能演出,又怎能参加
国际比赛为国争光呢?她同情地瞅着我,我走到她跟前,悄悄地对她郑重地说:
“蕙荞,过去咱们不结婚是为了事业,现在咱们的事业在哪里,全让革命!给
冲了,再这样拖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你还比我大十几天,快二十八岁了,咱们就结
婚吧!”
她泪花闪闪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在那个年代,每个人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人人都在提心吊胆、审时度势、
规行矩步地安排自己的清贫生活,小有平静就是很好的天时了,事情都要选择这种
时刻来急办。路漫漫、黑茫茫,谁也保不住一夜之间又会降临什么样的灾和祸。
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日,正是北京最阴冷的三九天,在中央音乐学院一间十六
平方米的宿舍里,我们结了婚。按理说,世界冠军和女钢琴家的金玉良缘应该是美
满、幸福和欢庆的。但那个时候却是阴森和恐怖洒满人间,每个人就像落地的一片
枯叶,被大风扬起,又被抛到汹涌的海浪中沉浮着,哪有真正的欢乐?
新婚不久,五月十二日“中央”来了个“通知”,内容是:
“国家体委是叛徒刘少奇,伙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贺龙、刘仁、荣高棠等
人,完全按照苏修的办法炮制起来的,长期脱离党的领导,脱离无产阶级政治,钻
进了不少坏人,成了独立王国。”
当天晚上,体委来了一些人,把我抓走,还抄了我的家。他们让我交待的“罪
行”是,如何反对党的三面红旗的,骨子里是如何反对毛主席、共产党的。我被剃
成阴阳头,被殴打和游斗。甚至有的人竟扬言,要打断我的右手,看我还怎么拿世
界冠军!
没过几日,鲍蕙荞也被她们学校的“革命派”抓了起来,要她与我划清界限,
揭发、交待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那时,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可她始终对
审查的人说:“我了解他,他可能说错话,但他绝不反对毛主席、共产党!”
……
在敦子小姐的房间里,我开始回忆起和鲍蕙荞的往事。敦子小姐入神地听着,
却突然打断我的话:
“鲍蕙荞是正直的人,她在很困难的情况下能维护你,真不容易,她的命也够
苦的。”
“听你介绍,鲍蕙荞真是好人,真是值得同情的人,为什么后来你们又分手了
呢?”赵丽迫不及待地问道,“如果您愿意继续说,我们特别愿意听,这里面不光
有故事,更有做人的学问。”
“是啊!我常在回首往事,尽管往事不堪回首。我觉得孔夫子说了不少有道理
的话,温故而知新,正确和错误、成功与失败,表面上看是故事的现象,透过现象
能悟出一些道理,增长一些知识。我就是因为缺少这方面的知识,在极关键的时刻
走错了路,而这一步几乎毁灭了我的一生。后来,我才悟到:人在漫长的一生中,
有着千步万步,而在紧要关头却只有一两步,也许一步登天,也许一失足成千古
恨。天下是没有卖后悔药的。因而人的一生时时事事要谨慎、珍重。”
讲到这里,她俩似乎不那么明白,因为她们没有完全经历那场史无前例的灾
难,没有那种感受。我想,应当用更易接受的语言,让她俩了解我的沉浮。
十 我与鲍蕙荞平和地分手(下)
在我被抓和挨批斗的三个多月中,受尽了污辱,背上背了个“现行反革命”的
牌子。从香港归来的,我的教练傅其芳和战友容国团,由于受不了政治上的污辱,
相继自杀身亡。我之所以没有走上绝路,是因为始终不忘鲍蕙荞悄悄对我说过的
话:“你一定要顶住,万不能有别的什么想法,你要想到我和未出世的孩子……”
我苦挨苦熬,到了九六八年秋,国家体委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接管委员会接管
后,我才被放了出来,但整天学习政治,早上向毛主席像请示,晚上向毛主席像汇
报,仍然不许打球。
一九六九年秋,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闭幕以后,似乎有段平静时
期。周恩来总理过问我的事情,并亲自安排我来人民大会堂参加庆祝活动。周总理
一进入宴会厅,炯炯有神的目光就在搜寻,一眼看见了我,快步向我走来。我激动
地快步向周总理迎去,当我和周总理的手握到一起时,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的感情
向外涌,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这时,我只说了一句话,“敬爱的总理,我
非常想念您,非常感激您。”周总理很理解我和其他些尖子运动员这些年所受的委
屈,亲切地对我和围上来的体委其他同志们说:“过几日,我要观看你们的体育表
演。”周总理机智的关怀,从此使我们各个项目恢复了训练。在首都体育馆,周总
理观看了乒乓球、体操、跳高等项目的汇报表演,鼓励我们好好学习、刻苦训练,
为祖国体育事业立新功。在周总理直接的亲切关怀下,我们这些尖子的日子才愈来
愈好过,训练的劲头也愈来愈足。
一九七一年春,将要在日本名古屋举行第三十一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毛主
席、周总理从国际斗争和外交斗争的需要,支持中国乒乓球队赴日参赛。这是“文
化大革命”中我国第一次参加世界性体育比赛。我荣幸地做为主力队员参加了比
赛,并与战友们一起夺得了团体世界冠军。
在男子单打比赛中,我遇上了柬埔寨朗诺集团的球员柯武,为了支持柬埔寨的
西哈努克亲王,我弃权了。
在日期间,我遵循毛主席、周总理提出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方针,主
动和美国乒乓球运动员来往,搞了乒乓外交,打开了中美两国人民友好往来的大
门,受到了周总理的表扬。
这些政治活动,都是与小小的乒乓球紧密相连的。一九七三年以后,我身不由
己地逐渐脱离了几十年所熟悉的乒乓业务,步入了我极不擅长的、陌生而复杂的仕
途,当上了中共十大的代表、中央委员、国家体委党组的副组长,后来又当了国家
体委主任、党组组长。江青一伙为了篡夺党和国家的领导权,也要拉起他们的队
伍,对我格外关心。我是官大能力低,见江青能在政治上“帮助”我,真有些受宠
若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的妻子鲍蕙荞虽然在一九七○年被江青从农场调到中
央乐团,开始也感激她,后来渐渐看到了一些人对江青不满的情绪,便再提醒我,
要跟江青一伙保持距离,靠得太近是危险的。她要我去找周总理,我告诉她,总理
身体不大好,不要过多麻烦他。即使这样,当周总理病重时,泰国体协的领导人送
给我八十只燕窝,我给总理送去了。
然而,当时的政治斗争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鲍蕙荞千方百计要把我拖
到她的安全岛上来;我认为跟毛主席身边的人最安全,想把她拉到我的安全岛上
来。从这个时候起,我们开始有了分歧、矛盾,感情上逐渐地产生裂缝。
我认为她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的不幸也就从这两句话产生了。在
“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已经尝够了苦头,害怕政治的折磨,她对政治不再感兴
趣,已伤透了心。我“登天”之后,自以为站得高,看得远,也敢于和她抗命。就
像拔河比赛一样,我们相持着,各执一方。
终于,“哗啦”一下子,我站的一方败了,全国人民沸腾欢呼起来。她却在胜
利中痛苦地沉默着。而我,被政治斗争的突变惊呆了,吓昏了,迷茫了,我被隔离
审查,被免去一切职务,再次由“天上”掉到地下黑暗的小屋里,与世间一切美好
愉快的东西、轻松享受的东西割裂开来。除了一支笔供我用来写交待和检查外,还
能做的就是早盼太阳、夜数星星。我多么渴望见到家里的人。儿子小飙学习好吗?
这是个在胎里就受“文化大革命”折磨的孩子。女儿斓斓非常可爱,她长着一双大
大的黑眼睛,睫毛长长的,还往上翘着,看人时眼睛一眨一眨的。她刚会叫我爸
爸,还不到一周岁我就被迫离开了她。我的老母亲经得起打击吗?父亲和她相伴近
四十年,年初却撒手而去,母亲缠过小脚本来走路就蹒跚,年岁已七十,行动更不
方便。妹妹一家又远在新疆,谁来照顾这个孤老太太啊?!家里没有厕所,一次她
摔倒在街上的厕所门口,多亏邻居的帮忙,才把昏迷过去的老母亲救醒送回家中。
作为儿子不能侍奉老母,还让老人家为我牵肠挂肚,乌鸦尚能反哺独我不能!我怀
念着一家亲人,我对不住他们,又见不到他们。
我抬头看见墙壁上挂的毛主席像,却又联想到没有文化,只有爱子之心的老母
亲。我清楚地记得,在我第一次挨批斗的那些日子里,母亲突然拖住我,把我拉到
里屋内,哆嗦着手,掀起一块布帘让我看。原来她一直悄悄地供着两尊雕像,一尊
是释迦牟尼,一尊是毛主席。我不由得一惊,她却释然虔诚地说:“你别怕!没人
知道,他俩我都供着,没人的时候我就点蜡烛叩头,因为没有烧的香卖。你别不
信,灵着呢!”我埋怨地劝道:“您别两个一起供,让人家知道了又是事!”“他
们谁也不知道,灵着呢!妈这是替你消灾免难,保你平安!”我由不得心里在苦
笑,灵着呢,果然很灵,我又坐到了囚室中,这次一坐竟坐了四年。
“鲍蕙荞不能来看您吗?”赵丽小姐关切地问道。
“我是被监护审查,几乎完全是与世隔绝,妻子是不能来看我的。”
“能通信吗?”
“自由通信不行。每次她给我送东西、衣服、食品、香烟等物品时,附有一封
短信,我给她写收条顺便附几句话,这些文字的东西,专案组的人都要进行检
查。”
“那时,您有和鲍离婚的想法吗?”
“没有。”
“她呢?”
“也没有。”
敦子姑娘非常注意听着我和赵丽小姐的对话,她不多言不多语。
“赵丽小姐,在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粉碎‘四人帮’以后,我还没有被隔离审
查,鲍曾对我诚恳地说:‘你要有思想准备,接受党和人民的审查。你得意时我真
想离开你;可是,在你困难时,我不会离开你。老人和孩子我会照顾,他们的生活
费我会每月按时送去,今后你被关起来,需要送什么东西,我来给你送……’”
“鲍蕙荞真是个不错的人啊!”敦子由衷地发出了同情的赞叹。
“由于鲍受我政治上的牵连,在粉碎‘四人帮’以后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
团没有安排她演出。到了一九八○年夏秋之际,她通过专案组给我封短信,说在七
月十六日下午四点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她的钢琴独奏。得知这个消息我高兴
异常。在八十年代初,经专案组同意,鲍给我带来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我用这架
收音机,按时仔细地听完了她的钢琴独奏,感慨万千,怀着深情写了一首不成文的
词《鹧鸪天》送她:
月满则亏分久合,
沧桑陵谷路陂陀,
维城遘陌闻音雅,
布市传书春姓遮。
觌面稀,伴琴玲,
氍毹波涌弦腾凝,
仳离浪静百花谡,
囹圄恒听初恋声。
“您能简单地给我们解释一下吗?”赵丽轻声地问。
“月一圆就要缺,日一正就要偏,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事物的发展规律。
人的一生是坎坷不平的。我和鲍最初相逢在维也纳,但相遇如同路人,那时她正值
芳龄,清纯活泼,楚楚动人,她的琴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九六一年,鲍在
布加勒斯特获奖,当时驻罗马尼亚大使许建国,在我们中国乒乓球队访罗时,要我
给鲍带一封信,我没让大使在信上写我的名字。后来我们在北京相遇相爱了,但为
了彼此的事业见面很稀少,见面时她有时还要练琴。六十年代中期,文艺界江青已
经开始插手,波涛光涌,许多好的作品不能演出,‘文化大革命’中更甚,一九七
六年我们夫妻分离后,文艺界呈现出繁荣的景象。我在被关着的地方,忧伤地听着
我们初恋时她曾给我弹的钢琴曲。”
“那时你们的感情还是很好的,相互思念着。”赵丽小姐说。
“是的,我隔离审查这几年,一直在思念着她,也想念着家里人。一九七八
年,鲍写信告我,她的父亲去世,我写了一首《渔家傲》的词,悼念我的岳父:
磊落光明志气豪,
谦虚谨慎语奢少,
赤胆忠心德智高,
重担挑,毕生精力为民劳。
诚恳待人善诱导,
扶伤救死胜思邈。
父去英灵上九霄。
托蕙荞,忍悲慰母育斓飙。
“我内心一直在感激她,这些年她吃的苦,受的惊吓比我厉害。我总觉得对不
起她。为什么后来我们感情上产生了裂痕,最后分手呢?其实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秘
密,完全是误会,天大的误会!”我不禁陷入那痛苦的回忆中。
听完鲍蕙荞的钢琴独奏广播没多久,一天,我正在看书,体委专案组的人突然
进来对我说:“你爱人来看你了,给你们二十分钟的见面时间。”
一听到日夜想念、为我吃了不少苦头的蕙荞跑了这么远的路,到这个地方来看
我,我心里不知是惊还是喜。快四年未见了,这话从何谈起?又有多少话儿要说!
可是只给吝啬的二十分钟,这是关心?还是……不知为什么,我的气一下子冒上来
了,但我压住火,对专案组的人说:“快四年没有和妻子见面了,见面只给二十分
钟的时间是不是太短了?!能否多给些时间?”
“不行!这次见面是你爱人多次要求、领导关怀你,才让你们见面二十分
钟。”
这时,我已经不冷静了:“二十分钟能谈什么?这样短的见面更难受,还不如
不见!我希望你们考虑我的意见,增加到两个小时,否则我不见!”
“时间是不能增加的,你不见就不见。”说完专案组的人走了。
这时,一直站在门外负责监护任务的解放军领导走了进来,温和地对我说:
“刚才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应当冷静点儿,别着急,我再和他们谈谈去。”
过了好一会儿时间,专案组的人进来对我说:“我们和军队的同志进行了商
量,又请示了体委领导,同意你们相见两个小时,但你要掌握分寸,不要谈政治问
题。”
“这点儿我晓得。”
经过近四年的分离,我和鲍蕙荞在北京卫戍区的一个小房间里单独见面了。这
时,我的余气还未消,对她经过艰难曲折而争取来的探视,我没有报以亲热的拥
抱,却以冷静的目光打量着她,好似要看穿她来访的真实目的和对我的态度。相
反,她一进来就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并询问我的生活和身体情况,我用简单的语
言回答了她:“都好。”
此时,一种不可遏制、莫名的气在升腾。我,就是这样的奇怪,又不可理解。
我在想,为什么你要多次地求专案组的人来见我?我希望我们的见面是自由的,在
这个地方见面,是人生非常悲伤的地点!非常悲伤的时间!为了这悲伤、痛苦的会
见,还要求他们。感情是美好的东西,但它实际上是最难通融的东西。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看我?”我怀着很复杂的心情埋怨地问。
“我想见你,我要鼓励你!你为什么不见我?”
“开始他们只给二十分钟的见面时间,我很生气,我要求延长到两个小时,否
则不见。”
“为了这次见面,你知道我费了多么大的周折,这四年我等啊,等啊!等来的
却是埋怨,等来的却是一盆冷水浇头,看来我们的缘分结束了。”她伤心地哭了,
误会已经产生。
又过了两个多月,专案组的人来到我的囚室说:“审查到此告一段落,今天你
可以回家了,但一个月后,你要到山西太原去工作。”
“是把我调到那里?”
“不!是临时的。”
“我的政治结论是什么?”
“结论还不能做,拖段时间有好处,可以更准确,免得有反复!”
“审查四年了,还不能做结论,要拖到何时啊?”
“也快了,你先去山西!”
“没有结论我怎么工作呢?”
“他们那边给你安排临时性的工作。再说你都可以回家了,问题的性质你自己
可以猜到嘛!”
这样,我离开了囚禁的地方,四年后第一次见到街道上灿烂的阳光,可以在马
路上自由地行走。北京街头的广告牌、霓虹灯,一切都感到新鲜,感到陌生,好像
我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人。走到家的胡同口,老街坊见到我并没有歧视,一惊之
后马上热情打招呼。离家门愈近,我的心跳得愈厉害,思想上愈来愈紧张。我已预
感到进家后会发生什么情况,但也抱着幻想不希望马上发生。然而,该发生的事情
还是发生了,我年迈高龄的老岳母、孩子们、保姆见我归来很高兴,迎上来问寒问
暖;鲍蕙荞在屋里没出来,她的误会没有因我的归来而解除。既然误会是我造成
的,现在有了充分自由交谈的时间,应该由我主动争取来挽回。我一方面主动帮助
家里做家务事,一方面有时间就谈,谈不下去拖一段时间,等双方冷静下来再谈。
由于误会无法解除,尽管我们之间谈话是心平气和的,和好的希望却破灭了。
“我的心已经凉了。”
“还能热起来吗?”
“金鞋虽好,我穿不合适还能穿吗?”
“‘枫叶经霜久,依然恋故枝。’为了两个孩子,我们还是凑合过吧!”
“缘分已断,在一起何宜?过去我们好好的爱,现在我们好好的分手,我们的
心中仍保持对方可贵的美。不能成为夫妻还可以成为友人嘛!两个孩子永远属于我
们的。”
“我衷心地祝福你,在今后的生活道路中,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祝愿我们今后各自生活得比过去安静、幸福!两个孩子你要多照看,我会关
心他们的,他们是我的骨肉。”
从我们产生误会到分手,前后经历了四年多,彼此之间进行了坦率、真诚的交
谈,也进一步地进行了了解和容忍,但终究我们还是分手了。总结这十几年,我弃
业从政是历史的误会,和鲍的离异是天大的误会。一个人不能分辨是非是愚蠢,一
个不能分辨是非善恶的人而有才能,这才能就会变成他的帮凶。另外,人的思想和
感情是相当复杂的。说两个人能相互了解,实在并不容易,尤其男人了解女人则更
难。
“庄先生,您对自己的确有了深刻的认识,我感觉,您已经改过,我们要慷慨
地忘记您的过去,把您当成可依赖的忠实朋友,帮助您重建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好
吗?”敦子小组听完我的回忆后鼓励地说道。
“谢谢你!通过这些年的反思,我确实认清了自己,为自己找到正确的目标,
走出一条路,充分发挥自己的业务特长,这也可以算是一条成功之路。”我真诚地
说。
“庄老师,您的苦难也是您的经验、财富,因而您将比别人更了解人生。”赵
丽小姐感慨地说,“您今后还有什么打算呢?”
“我记得有一首诗是这样说的:‘如果无法成为山间的松林/就做各地的灌木
吧/如果不能成为灌木/就做小草吧/使街道更加青翠美丽/如果不能成为林荫大
道/那就做窄窄的小路吧/若是无法成为太阳/就做一颗星星吧/只要你能发出光
泽。’我很喜欢它,因为它说出了我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