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刘光先生告别之际，请允许我以先生学生的身份致辞悼唁，以志哀思。

先生一生育人无数，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受过先生教诲恩泽的人应该在万人以上。在这些人中，我一直自认为是受恩最重、受影响最深的人。我77年高考失利，幸遇先生将我引进学术堂奥，鼓励并辅导我直接考上研究生，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先生教我以独立思想，严谨治学，矢志不渝追求正义，乃至孤标傲世，绝不与浊世强权同流合污——这些后来都成了我一生追求的目标。记得在20年前某个关乎民族命运的时刻，先生曾流着眼泪对我说，“兴明，我辈已经无力了，你们一定不能绝望，我们的民族还劫难未尽啊……”

以一介寒微布衣，九死一生而能有如此境界者，在我大半生的见识中，仅刘老师一人而已。

后来我见到了许多中国思想界、理论界的所谓名流，见识了各种投机的、炒作的、装腔作势的表演，目睹了太多“口谈道德而心存巨富”的“学者”，常常会想到，刘老师其实像顾准、高尔泰、王元化一样，是传说中的人。他内心深处应该是非常孤独才对。他的独立、清醒、正义和情怀不是今天这个时代中的人所能够具有。他属于另外一个时代，一个在半个世纪以前、大批量产生理想主义人格的时代。在我们今天过于卑琐的日子里，仰望刘老师的为人，有如仰望另一个时代的天空。

在我记忆中，刘老师几乎是一个没有世俗生活的人，虽然他是一个少见的慈父，肝胆相照的朋友，有职业操守的良师。他永远在思考，在写文章，办刊物，办学校，在为朋友、为周围的不平事呼号奔走——可以肯定，他不会打牌，不会钓鱼，从不醉酒。他几乎没有娱乐。他永远有新的想法，永远充满激情，永远嫉恶如仇，永远不被厄运所击倒，永远与有思想的人一见倾心，与有人性温情的人一见如故。也永远免不了被那些市侩、老江湖们所欺满。

刘老师是一个毕生童心未失的人。不管在哪种情况下，哪怕是身处生存底线的边缘。实际上，刘老师的境界长时间使我感到惭愧，感到愧对师恩。因为生活所迫，我在90年代曾下海经商，有谣言说我在卖黄色书，刘老师得知以为真，致信质问我：“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你真的到了非危害社会不足以为生的地步了吗？”话说得很重，虽然事情并不真，但是我从此知道，不管怎么努力，我与先生的心性相比，境界仍然有高下之分。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回首平生，经济上一时的得失已经完全不重要，可是回看周遭，细数50年以来的人世交往，有先生心性者何其稀少！

呜呼，先生有陈寅恪所谓“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且九死犹未悔，这样的人生存于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其命运之坎坷悲惨已经是注定了的。作为受先生恩惠最重的学生，我没有什么可以告慰先生，唯有一样我可以无愧地祭告于先生灵前：只要我还能写文、著述，我的思想里就会永远流淌着先生精神的血脉！

刘老师，您走好！

                           学生 吴兴明 谨志于刘光先生灵前

                                          2013年元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