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田涛先生
听到田涛先生去世的消息,所有熟悉他的人最初的反映都是一样的:不相信,绝对不相信!那是个似乎一刻也静不下来、时时都要弄出点什么声响的人,怎么可能一个人悄然而去,远离喧嚣,独守岑寂!
我和田涛先生相识已经整整十四年了。这十四年中,先生在我的头脑里,所有俗世的头衔和惯常的称谓,都是模糊的;有的,只是一件件鲜活而具体的小事。我觉得,正是这些小事才能够准确反映先生的学养、先生的为人和先生的品格。
我和先生相知,源自于我公司遇到的一个案子。那是一家外省法院到我所在的城市异地执行的案子。案子的内容与其中所隐含的腐败故事,今天已无须提及。但当时某个政府机构为了阻止异地执行强加给我们的罪名,却是我至今也不能接受的。那个罪名的名称是:恶意串通拍卖。而且他们声称,抓获的是全国最大的恶意串通拍卖案。当时,于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向中拍协求助。随即,张延华会长委派田涛先生(时任中拍协法律咨询委员会主任)来我市调查。
先生来我市后,立即将所谓恶意串通的主体:我公司和两家上海的IT企业召集到一起,了解整个拍卖过程中的有关情况。那两家IT企业的老总证明,他们此前和我公司的业务人员并不相识,只是在看到我们的拍卖公告后才有接触,所谓“恶意串通”完全是“莫须有”的罪名,并一再表示,他们愿意全权委托田涛先生帮他们打这个官司,一直打到最高院为止。
在随后举行的听证会上,先生以其渊博的法律知识、雄辩的口才和对证据的充分占有使对方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也使所有的听众为之折服。讲到动情处,先生拍案而起、声情并茂、手舞足蹈、慷慨陈词,赢得了几乎包括控诉方官员在内的所有人的掌声与喝彩。
可令人遗憾的是,那个官司最终我们还是输了。输的原因是那两家IT企业一反初衷,推翻了原有的证据,并站在控告我们的政府机构一边编造了许多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内容。而我公司承接这项拍卖活动的业务人员当时已被政府拘押,没有办法再对此案进一步调查取证。听到这一消息,先生先是沉默不语,神情凝滞;随后仰天长叹,热泪充盈。
回北京后,先生为此写了一篇杂文:《都是拍卖惹得祸》。文中,有控诉,有鞭挞,有怒骂,也有自嘲与无奈。
这件事对先生的打击之大,是他人难以估量的。此后,我和先生见面时都尽量不提及此事。但有一次不知为何,先生还是主动说到了那两家IT企业的老总,先生说:“他们可都是我们国家的精英啊,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自打那件事过去后,我也再无那两家IT企业老总的消息。我相信,他们在政府的扶持下一定过得不错。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个案子,还记得田先生,是否也会有内疚的时候。如果记得,如果有,我希望他们于今天能够对着先生在天之灵默默地说一声抱歉。他们一定能够得到先生的谅解,因为先生宽厚,因为先生仁慈。
刚认识先生时,只知道他是拍卖法方面的专家。当时,中拍协主办的拍卖师考前学习以及拍卖师再教育,先生都是主讲教师。随后,知道他是著名的古籍文献收藏家。先生带我参观过他的收藏,其收藏的古籍善本数量之多是不是全国之最,我不敢说;但其藏品的档次和系统性,绝对乏人可比。后来,我又知道他是杰出的法律史专家。他的《田藏契约》内容之丰富,几乎空前绝后;他的《千年契约》,曾经在中央电视台开讲。再后来,就不知道他是什么家了,只觉得他像个魔术师,一不留神就变出个什么物件来,而且个个硬邦邦,掷地有声。他在学术上所涉猎的内容十分庞杂,有散文、时评,有随笔、杂文,有调查报告,有司法案例汇编,有专业教材,有史学考据,还有诗赋与小说。
在等身的著作之外,先生平时展露的知识与才学,也可车载斗量。先生是心胸开朗、个性张扬之人。他无论见到什么都要说,都要问,都要将他的理解与感受讲给周围的人听。我们都知道,跟着先生出行是最能学知识的。有时,你想偷懒还不行,他要向你提问,要启发你,要逼着你思考,逼着你学。
一次,我陪着他去河南少林寺游玩。讲解员照本宣科式的讲解惹恼了他,他先是不断地更正讲解员的错误,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干脆取代讲解员自己讲了起来。由于他讲得精彩,引来了一大批听众,我们几个跟随他旅游的人反而被挤到了外面。他讲佛教的历史,讲禅宗的内容与传播范围,讲佛家园林的规制与特点,讲对联与碑刻。我注意到,一个六十多岁、很有学者风度的老者一直挤在人群中央紧跟着先生。听先生的讲解时,老者不住地点头,充满仰慕的神情。出来后一问,老者原来是湖北一所大学专门研究佛教史的教授。
还有一次,一位在上海的客户欲拍卖一批文物,涉及字画、瓷器、石雕、青铜器等。接到电话委托后,我带着我们公司的一位鉴定专家赶了过去。当时先生恰好也在上海出差,我就约了先生一起去看。看到那批文物后,未及我公司的那位鉴定专家开口,先生就先讲了起来。而且对每件作品都条分缕析、评头论足,讲得头头是道。出来后,我问我公司的那位专家为什么不讲,他说:“田先生讲得那么精彩,哪有我讲的份?我学还只怕来不及呢!”
说到先生的性格,人们似乎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认识:随和与倔强。随和是没有任何讲究的随和,倔强是几乎不通情理的倔强。由于先生一直把我当作好友,在我面前极尽其自然本色,因而也让我直接领教了先生性格中这看似矛盾的两方面内容。
先生的随和,表现在他对人没有架子以及在吃住行等方面的简朴与随意。
先生绝对是大家,是在学术上令人仰慕的大人物,但他的朋友大多却是极其普通的小人物。先生的学生很多,有些学生仅仅是听过他一次课的拍卖从业人员,和他在知识水平上差着千里万里。但他却丝毫也没有瞧不起人和高高在上的意识,他的所有学生在他面前也不会有自卑感和距离感。我和他在一起时,总能看到他在接这些学生的电话,听他耐心回答这些学生的问题。在拍卖师培训班和拍卖从业人员学习班上,我也时常看到他被围在学员中间和学员亲切交流的场景。
在生活上,先生最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对吃住的要求非常简单,目的是要为我们这些接待他的人省钱。每次他来我这儿,都要求住快捷酒店,去街边的小店吃饭,没有任何讲究。有一天,我请他去一家位于乡间的旅游度假村吃饭。度假村宽敞的大厅里,有一桌客人刚刚吃完离去,就只剩下我们这一桌了。在我们等菜的时候,先生一个人跑到客人刚走的那个桌子上把人家吃剩的许多菜都端了过来。一边端,一边吃,还一边不住地招呼我们说:“这些菜他们也没动过,快来吃!不吃,可惜了。”
先生的刚烈性格似乎也藏在他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里,一不留神儿就会展露出来。
有一次,我陪他去外地搞调查。为了表达对先生的尊重,负责接待的企业在吃饭时请了当地的几位官员和企业家作陪,酒席中还上当地的野味——穿山甲。菜端上来后,先生即表示,穿山甲是国家保护动物,他不吃。在座的那几位官员和企业老总劝了几句,先生也不为所动。先生不吃,我也不好再吃。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看着那帮人的吃相,先生突然来了气,说:“你们都不要对外说是我田某人的朋友,你们都是混蛋王八蛋!”搞得所有的人均不知所措,无言以对。
还有一次,我和他在上海虹桥火车站等火车。买过票后,因时间尚早,我们准备找个茶座休息一下。行动中,我们没注意,进入了一块被短板围着的区域。当我们正准备继续向前时,跑过来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说那里是贵宾休息区,让我们退出去。没想到,先生一下子就来了火。不但坚持不退,还指着那两个服务员厉声训斥,语言尖刻、犀利,仁厚君子形象尽失。对此,我当时很是困惑。后来,类似的事情,又发生过几次。经历多了,我开始理解了先生的心结。先生是具有平民情怀的人,坚持人与人平等之原则,对什么贵宾区、VIP、特殊服务甚至最低消费等,统统予以排斥。
近十几年中,先生每年春天都要到我所在的城市来,一是要给拍卖从业人员上课,二是来这边散心。今年,我们从业人员培训开班的日子定在5月7号。我已经和先生约好,他提前两天来推迟两天回去,我陪他到江南各地转转。我知道先生是非常守信的人,对所有的事情均要求说到做到。一次,我在北京开会,他从家中打的过去看我,因路上堵车他比约定的见面时间晚到了10分钟,就一个劲儿地自责,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还有一次,我约了我公司的一位同事去他家看他。因那位同事动身晚我们到他家时迟了一小会儿,他就发了脾气。他不好直接冲着我来,就拐弯抹角地说我那位同事。我知道,这次先生是肯定不能赴约了;但我却不知道,先生对这次失约是理直气壮还是面色赧然。
先生是一个表面上粗犷内心却极其细密的人。他的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其实都有深意。猜不透他内心的用意,也就当不好他的朋友。我觉得,我和先生之所以相互为友,是因为我俩相知。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弄懂他最后这一举动的用心:背着简单的行囊,沿着难于登天的蜀道,向前,头也不回……
在成都送别先生那天,大地轻轻抖动,雨后天空如洗。望着在先生羽化升天时飞舞的彩蝶,我写下这样的诗句:
我看见身后的城市充满悲伤
为你的离去而哭泣
我看见远方的山峦在向你招手
想接你去过清静的生活
我看见整个天空变成一张圆圆的笑脸
对你发出赞许的微笑
我看见云层中透下的那一缕阳光
在跟着你走
为你照亮通往天堂的路
我听到整个世界都在回荡着一个声音:
先生,慢走!
石铭
2013年4月25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