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沙家浜”走出的将军夫妇
韩振武
刘飞将军是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男主人公郭建光的原型之一。在他的生涯中,不但充满了驰骋疆场的战斗传奇,也有许多儿女情长的动人故事。
“沙家浜”的那棵青松——两支手枪和三十六个伤病员,
数月后又拉起了几千人的队伍。
毛泽东将《芦荡火种》改名为《沙家浜》
刘飞将军原名刘松清,出生于湖北红安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北伐战争时期,他就在武汉参加了中共领导的工人运动,后来又参加了著名的“黄麻起义”,由红军战士逐渐升任为团政委。长征中,曾随红四方面军三次穿过草地。
抗日战争开始后,刘飞于延安“抗大”毕业被分配到新四军工作。鉴于当时的斗争形势,陈毅决定让刘飞等干部改用化名,刘飞却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现在抗日需要,改名可以,改姓不行!”陈毅哈哈大笑,当即决定把他的名字改为“刘飞”。因为繁体“飞”字笔画繁多,写起来非常不方便。陈毅开玩笑说:“就是要让你这个大老粗在签批电文时作作难!”刘飞也发牢骚说陈毅是“故意难为下级”。从此,“刘飞”的名字就随着新四军的发展壮大,在大江南北传扬开了。
1939年9月,在江阴县顾山镇对“忠义救国军”的战斗中,身为“新四军江南抗日义勇军第二路”政治部主任的刘飞,在战斗关键时刻,亲自率领警卫班向敌人发起冲锋,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但自己也身负重伤。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胸部,并且留在了他的胸腔内。战斗结束后,因江南形势对我不利,新四军主力西撤,刘飞等一批伤病员被安排在阳澄湖畔疏散养伤。这批伤病员后来有的陆续归队,有的不幸被敌伪捕去遭杀害。最后集中到刘飞身边的,还有36名伤病员。这36名伤病员中,只有刘飞和他的警卫员各有一支手枪。刘飞带领这36名伤病员,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一边在阳澄湖里隐蔽养伤,一边抓住机会打击敌伪,不到半年时间,又拉起了一支有两三千人的“江南抗日义勇军”,再次扭转了江南的抗日局面,受到了陈毅等新四军首长的高度赞扬。解放后,这段故事被艺术家们搬上了舞台,先是有了沪剧《芦荡火种》,后来又改编成了京剧。据说,《沙家浜》这个剧名,是毛泽东亲自取的。毛泽东在看了京剧《芦荡火种》后,幽默地说:芦荡里都是水,革命火种怎么能燎原呢?再说,那时的革命形势已经不是火种,而是火焰了嘛! 故事发生在沙家浜,中国有许多戏用地名作为戏名,这出戏就叫《沙家浜》吧!
在样板戏盛行的年代,刘飞的老战友们见了他常常会开玩笑:“哟,郭建光来了!”江青插手《沙家浜》时,也曾召见过刘飞。召见过后,江青只给了一句评语:这个刘飞,嗓门真大呀!
阳澄湖畔喜结良缘——要找就找一个能做老师的知识分子。
谭震林大笔一挥:同意,对上公开,对下保密。
1939年,经陈毅安排,刘飞秘密往日伪占领下的上海疗伤,住进了美国人开办的同仁医院。原打算取出胸腔中的子弹,但医生检查后认为,子弹离心脏太近,手术的危险性较大,决定不做开胸手术。经过3个月的保守治疗,刘飞的伤口基本愈合,于1940年春返回部队。这时,阳澄湖畔的“江南抗日义勇军”迅速扩大到了7个支队的规模。司令员兼政委和政治部主任,是新四军名将、人称“谭老板”的谭震林。谭震林见刘飞归来,非常高兴,决定让刘飞担任政治部组织科科长。
有一天,谭震林和大家议论干部的婚姻问题,话题扯到了刘飞身上。刘飞伤愈归来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大家都觉得他应该成个家了,以便能随时得到照料。
“你都35岁了,‘二五八团’也早超过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怎么样?”谭震林半开玩笑地说,“工人出身,刚从莫斯科回来的,革命觉悟是没得说的。”
“二五八团”是当时部队干部结婚的基本条件,也就是“25岁、8年军龄、团级干部”。
刘飞却胸有成竹地说:“我嘛,要么不结婚,要找就找个知识分子! 又是老婆又是老师,那才好呢!”
谭震林不肯相信:“就凭你?35岁的大老粗,黑不溜秋的湖北佬,还想找江南美女,还要知识分子? 好,好,只要你有本事找到,我立马就批准!”
刘飞乐了:“行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你谭老板批准,我就立马找一个给你看看! ”
其实谭震林采取的是激将战术。刘飞的态度,也是有的放矢。就在前不久,刘飞接待了由淞沪特委介绍来的两名姑娘,其中一个叫朱一,一见面就引起了刘飞的注意。朱一是江阴县人,毕业于江苏省省立苏州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她的语文老师,就是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后担任过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孙起孟先生。在孙起孟等老师的影响下,朱一很早就走上了革命道路。毕业后,她在抗日根据地从事过宣传工作、农村工作和党群工作。中共淞沪特委根据她自己的要求和表现,特地把她介绍到部队来工作。 “我要求直接参加战斗!”朱一对和她谈话的刘飞说,“我什么也不怕!”
刘飞眯着眼笑了。眼前这个姑娘,不但美丽聪明,勇敢乐观,而且还读过那么多的书。刘飞自己出身贫苦,从小放牛做工,参加革命后不停地行军打仗,虽然一直想好好学习文化,但总是没有条件。随着职务的升迁,责任也越来越大,他已经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他对谭震林说的择偶标准,其实就是他已经埋藏在心中很久的真实想法。这个叫朱一的姑娘,正是他要找的那种人啊。这个身经百战的湖北汉子,此时不禁怦然心动。
“朱一同志,你到我们部队来,就是大知识分子了!”刘飞说,“我是大老粗,参加红军后,才学会了几个字。你知道我下部队的时候最怕什么事情吗?”
“最怕什么事情?”朱一好奇地问。
“最怕战士们找我写家信!一碰到这种事,我就脸皮发烫,赶快开溜!”
朱一笑了起来。
刘飞说:“你来了就好了。以后,我就拜你为老师了!”
“首长真会开玩笑。”朱一不好意思地说。
两人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朱一对刘飞却并不陌生。刘飞的许多战斗故事,以及后来身负重伤的经过,朱一都是听说过的。和自己谈话的部队首长,竟然就是传说中的英雄人物,这令朱一兴奋不已。这次见面,彼此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这以后,两人通过工作接触,加深了了解。但事情还是一直没有说破,刘飞总是害怕说早了,朱一会拒绝自己,那样一来,再要挽回局面就困难了。
谭震林早就看出了刘飞的心思,也看出了刘飞的犹豫。他之所以提出要给刘飞介绍对象,目的就是为了促使刘飞快下决心。因为对敌斗争的形势容不得刘飞再犹豫了——部队即将西移,朱一也将被派去参加地方工作队。在当时的环境下,这就意味着两人从此将很难见面——如果没有其他理由的话。
这天,刘飞和朱一谈完工作后,壮着胆子把谭震林和自己开玩笑的事告诉了朱一。他想看看朱一的反映。但是朱一光笑不说话,刘飞只好再次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你……能不能……一辈子做我的老师呢?”
朱一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说:“如果组织上决定了,我服从……不过,当首长的老师,我是不敢的……”
刘飞急了,大声说:“结婚是两个人自己的事嘛!如果你不乐意,谁决定了也没用!”
朱一忙说:“谁不乐意了? 你就当我一辈子首长和老师好了!”
刘飞一听朱一答应了,不禁大喜。但他又追问了一句:“那我们就一辈子互相学习了?”
话没说完,朱一已经红着脸跑开了。
刘飞乐呵呵地找来纸笔,费劲地给谭震林写了一份结婚报告。然后捏着这张纸头,推开了谭震林的门。他劈头就说:“老板,知识分子,我找到了!”
谭震林头也不回地说:“是朱一那丫头吧?”
刘飞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谭震林已经全知道了。谭震林笑呵呵地说:“你这个刘胡子啊,打仗蛮勇敢,谈恋爱怎么就老是下不了决心呢?怎么样,终于发起进攻了?”
刘飞把结婚报告递给了谭震林。谭震林才看了一眼,就大笑起来——那张急急忙忙拼凑起来的结婚报告,不但文理不通,而且满篇都是错别字。“看起来,你是该找老师哦!”谭震林笑着说。他抽出笔,在结婚报告上批下了一行字:“同意。对上公开,对下保密。”
——“对上公开”,就是部队领导要知道。“对下保密”,是因为当时情况特殊,像领导干部结婚这种事,不宜宣扬。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刘飞让通信员把朱一叫来。
“深更半夜,首长喊女同志做什么?”通信员故意问。
刘飞说:“叫你喊你就喊,首长有首长的事,问那么多做什么!”
不一会,朱一来了。刘飞见了她,光是看着她笑,一句话不说,弄得朱一挺纳闷的。
“这么晚了,找我来有什么事吗?”她问。
“当然有事。”
“到底什么事啊?”
刘飞笑得合不拢嘴:“结婚! 谭老板批了!”
“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毫无思想准备的朱一顿时瞠目结舌。刘飞以为朱一不信,马上取出谭震林的批示,喜滋滋地拿给朱一:“你看,这是谭老板的亲笔批示!”
朱一却一跺脚,羞恼地说:“谁要看这个了! 你,你,你也不事先跟人家打个招呼!”
六个孩子的父亲与母亲——
男人南征北战,女人千里奔波
刘飞与朱一结婚后,那个“又是老师又是老婆”的理想终于变成了现实。当过老师的朱一对刘飞的文化学习抓得很紧,学习方法也是理论联系实际。她给刘飞布置的读、写练习作业,就是刘飞每天都要收到的新华社电讯稿。从此以后,刘飞一有空,就用洪亮的嗓门加上湖北方言,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读电讯稿。常常惹得朱一和警卫员在一边忍俊不禁,说:“首长又在唱山歌了!”通过这些电讯稿,刘飞既学习了文化,又掌握了对敌斗争情况。朱一也向刘飞学到了许多实际斗争经验。夫妻俩把工作、学习和家庭生活有机地融合到了一起,相互学习,相得益彰,一时在新四军中传为佳话。
在阳澄湖畔生活和战斗的那些日子里,朱一也曾像“阿庆嫂”那样,利用茶馆作为掩护,发动群众,开展抗日斗争。她至今还留有一张穿着苏南少妇小围裙的照片,活脱脱一个“阿庆嫂”的模样。
“皖南事变”发生后,江南抗日形势逆转,正在担任江阴县县委组织部部长的朱一因为怀孕,无法随部队一起转移。由于朱一就是江阴县人,组织上决定让她回家生产。这令朱一十分尴尬。因为按照当地风俗,大姑娘在娘家生孩子是很犯忌的,而为了安全,朱一此时的身份又需要保密。于是她写了一张租房合同,象征性地向父母交了租金,这才在家里住了下来。
刘飞南征北战,功勋卓著,成为首任第二十军军长,在淮海战役中创造了以一个纵队歼敌一个整军的辉煌战例。朱一则根据部队赋予的“学习、带孩子、以带好孩子为主”任务,担负了纵队保育委员会主任、子弟小学校长、三野子弟学校教导主任等工作,为解放战争的胜利发挥了自己应有的作用。
在和平的日子里——老师,朋友,秘书。
复员也要模范带头,从此交党费要向丈夫“借”钱。
随着解放战争的胜利,刘飞和朱一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环境和条件好了,刘飞的学习抓得更紧了。
1951年底刘飞调安徽军区任司令员,朱一也随调到安徽省军区,担任刘飞的秘书工作。这样一来,朱一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刘飞的助手。过去刘飞自己写讲话稿,碰到不会写的字,就自己临时造一个,或者画上一个符号。现在就不一样了,碰到起草电文、报告、材料,朱一就会坐在刘飞旁边,两人一起商量。有时候,是刘飞先口述一个大意,由朱一起草出初稿,再由刘飞审阅改写。这样一来二去,刘飞的文字能力提高得很快。他拿出了战场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来对待文化学习,常常为完成学习任务加班加点,反倒叫朱一为他的身体健康担心了。有一段时间,刘飞为了完成军事学院的函授学习任务,日夜突击。由于过度紧张和劳累,不但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连眉毛都掉了不少。朱德总司令到安徽视察时听说了这事,起初还不相信,见到刘飞后,他仔细端详了半天,不禁拍着刘飞的肩膀哈哈大笑。回北京后,朱德赞赏地告诉其他同志:我在安徽,见到了一个学文化学掉了眉毛的司令,难能可贵呀!
1955年,军队进行精简整编,实行军衔制、薪金制和义务兵役制三项制度改革。由于部队大量压缩员额,人员的走留、军衔的评定等工作难度很大,许多红军时期和抗战时期入伍的女同志,都面临复员转业的问题。按照朱一当时担负的工作,本来完全可以继续留在部队的,但刘飞认为,自己作为军区司令员,应该在这方面起模范带头作用。不过刘飞也明白,不管是复员还是转业,对热爱军装、热爱军队的朱一来说,都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他和朱一商量说:“朱一呀,这件事,我想了很多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我们应该带个头。女同志留队授衔的不多,我们不跟人家争了,那个军衔,你就不要了吧!”朱一点了点头,说:“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了。那你说,是复员还是转业呢?”
刘飞说:“干脆,你就复员了吧!反正咱俩吃一个锅的饭,饿不着你。”
朱一愣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看来,命里注定就是这样了。今后,我是结结实实地拴在你的武装带上动不了了,一心一意给你当贤妻、带孩子吧,谁叫我是你刘飞的老婆呢!”
第二天一早,朱一便去机关报了名,主动要求复员。报名回来后,朱一抱着女儿凯军大哭不止。后来凯军回忆说:“我只见妈妈哭过两次。第一次是1955年那次,第二次是爸爸去世的时候。1955年那次,妈妈搂着我,整整哭了半天。那时我还小,从没见妈妈哭过,那是放声大哭,把我吓坏了。爸爸进来也说:‘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安徽省军区的女同志在朱一的带动和影响下,很好地解决了关于去留的问题。
这年秋天,刘飞被授予中将军衔,荣获二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
朱一复员后直接面对的问题,就是经济上的拮据。由于她不再有任何收入,连交党费都需要用刘飞的工资,这在朱一的感觉上,是非常痛苦的。她常常苦笑着说这是“借钱交党费”。全家8口人,只有刘飞一个人的工资。刘飞又要吃中药,家乡还有亲人需要照顾,开支方面朱一不得不精打细算。她将全家的伙食分成了两类。刘飞一个人吃“小灶”,保证营养。朱一和儿女们一起吃“大灶”,凑凑合合。朱一还亲自染布、缝衣服、纳鞋底,每分钱都算计着花。即使是这样,每到开学的时候,朱一还是要向管理处借一些钱,垫付孩子们的学费,然后再慢慢攒钱还上。在对孩子的教育上,刘飞和朱一都非常严格,从不让他们有任何特权思想。由于他们的言传身教,6个子女长大后,都成了各自单位的领导和骨干。
50年代末,朱一等人曾根据刘飞的回忆,整理出了一份题为《火种》的回忆录,详细记述了刘飞当年在阳澄湖畔带领36名伤病员坚持斗争的情况。但是文章写成后,刘飞坚决不同意公开发表。他激动地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仗不是我刘飞一个人打的,每一仗要牺牲多少同志啊,应该多写写他们!”后来创作《沙家浜》的同志来征求朱一的意见时,朱一还曾把这篇文章拿给他们参考。
1984年,刘飞将军去世,享年80岁。在朱一的坚持下,外科医生从刘飞的胸部取出了那颗埋藏在他体内已经45年的子弹头。后来,朱一将这颗有特殊意义的弹头移交给了苏州市革命博物馆。
原文1999年 发表于《家庭》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