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文革时曾被扣上“陈范集团”帽子干校改造
范用在1939年到1941年曾经多次为毛泽东买书
然而,《读书》创刊号的一篇文章《读书无禁区》还是惹出了一场风波。范用说,《读书无禁区》作者是中宣部新闻出版局理论处处长李洪林,原来的标题是《打破读书禁区》,发稿时,范用把篇名改成了《读书无禁区》。他并非不知道这样做会有麻烦,但是他说:“我当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因为毛泽东读书就没有什么禁区。”
原来,范用在1939年到1941年曾经多次为毛泽东买书。1946年在上海,他接到任务,上海出的杂志,不论“左”“中”“右”,包括外文的,各买两本,积攒到一定数量,装箱由海路运往解放区,也是毛主席要看的。范用当然喜欢这样的美差,因为可以饱读过路书刊。而且他由此总结出了自己的读书观,即:“博学之,看书要广;明辨之,看了以后你要分析它,读书无禁区应该这样子。关键是在明辨之,我说最重要在这三个字上。”后来《读书》的发展和社会对它的高度认可都证明,范用最初把握的导向是正确的。“人家说范用是个光拉车不看路的人。我说我是个实干家,我不大懂政治。”范用说。认准的事情,范用会一丝不苟地完成。从创刊起,每期《读书》付印前他都要看清样。从组稿到封面设计、排印、装订,范用一抓到底。直到退休,《读书》一直稳步发展。这本至今仍然拥有大量读者的“文革”后第一本思想文艺评论刊物,成为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化思想的一个前沿阵地,也是中国读书类杂志的成功范例。
范用16岁入党。用他的话说,他从来就是一个坚持党性原则的人。但他的特色在于,不是让个性泯灭于共性之中,而是创造性地贯彻党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指导思想,让个性在共性中发扬光大。对思想、文化、精神价值的执著追求,对先进文化的弘扬,始终是他作为一个出版家最看重的东西。就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出版业的贡献来看,范用无疑是成功的。
书衣翩跹
范用爱书,也爱书的装帧设计。三联书店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书籍,不少封面都是出自他之手。他不是一般的爱,他爱得很痴情。书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机体,书的内容以及封面、扉页、勒口、正文版式、插图、纸张材料等,都是生命的组成部分,丝毫将就不得。
凡是遇到一本好书,一本封面设计好的书,范用总是随身带着它,一见到熟人,就情不自禁地掏出来,对人说:“这是一本好书,看,封面设计得多好啊!”滔滔不绝地夸赞。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况,如果一本书的封面设计得很难看,不成样子,他就会生气,发怒,说话很难听。
提到书籍的封面设计时,范用的眼睛霎时变得光彩灼人,胸脯一挺,说:“我喜欢给书设计封面!”话音未落,他已经从书房拿出一本《叶雨书衣》:“看,这些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叶雨书衣》2007年2月由三联出版社出版,那是他为三联设计的七十余种图书封面的“自选集”,有巴金的《随想录》、夏衍的《懒寻旧梦录》、杨绛的《干校六记》、郑振铎的《西谛书话》、曹聚仁的《书林新话》、叶灵凤的《读书随笔》、傅雷的《傅译传记五种》等等,三联近20年来的人文社科类精品多囊其中。“叶雨”,乃是“业余”的谐音。设计书衣之于范用,确非主业。然而他设计的书衣纯手工制作,简洁大气,素净淡雅,透着浓浓的书卷气,为很多专业装帧者所不及。花笺、版画、手稿、白描画、框线,是他最常用的元素。有人说,范用设计的封面,可以下酒。
比如范用设计的书话集,封面用作者自己的字,选用一张旧的花笺做装饰,扉页用一幅作者的手稿,富有个性,形式却基本统一。在为朱光潜先生设计《诗论》封面时,他别出心裁地把朱先生手稿中《诗论》的两个字放大了几十倍作书名,作者签名也用朱先生的手书,下缀一方朱先生的名章,几乎将封面占满,显得美观、大气。为李一氓先生设计的《一氓题跋》,狭长的本子,上面落了十余方李老常用的印章,氓公自题的书名肥硕挺拔,腴而有力。书页间开阔疏朗,令人忘俗。
多年的经验使范用对装帧的看法变得简明而精粹。他说,一是要提倡多样化的风格,二是要量体裁衣。他认为三联的人文社科类图书,多属学术作品,比较严肃。因此,封面的色调宜冷,构图宜简,色彩宜单。这样才富有书卷气,才有韵味,才能典雅而大方。
范用特别强调:“美术编辑要读懂书的内容,把握书的性格,这是设计的前提,否则就会闹笑话。”范用说,曾有人设计黄裳的《银鱼集》封面,就闹过笑话。黄裳先生将蛀食书页的蠹鱼赐以“银鱼”的美称,结果弄得此“鱼”落水,出现在封面上的竟是七八条在水中悠然游动的鱼儿。
范用还讲过这样的故事:1984年,在香港办报的朋友告诉他,有人阻止他们刊发巴金先生写的短文,他听了以后很生气。恰好得知巴老来京,住在民族饭店,他就给巴老打电话,说:“我们想出版《随想录》的合订本,出版时一字不改。”巴老很高兴,马上答应了。过了3年,巴老写完了五卷书,就交给三联书店出版合订本了。
范用为这本珍贵的书设计了封面预包封,印制时,又将原用于印《毛泽东选集》的一批上好的纸张,调拨了一部分印《随想录》。书印出后,巴金先生很满意,去信称“真是第一流的纸张,第一流的装帧!是你们用辉煌的灯火把我这部多灾多难的小书引进‘文明’书市的。”
故人情多
范用有“三多先生”之称,“书多,酒多,朋友多”。夏衍先生曾经说过:“范用哪里是在开书店啊,他是在交朋友。”范用自己也说:“毫不夸张,三联可以说到哪里都有朋友,所谓得道多助。”
范用的朋友遍天下,对待朋友,范用一片热诚。
1969年9月底,人民出版社近200人被“连窝端”,来到鄂南接受所谓的劳动锻炼。忽然有一天晚上,北京来了长途电话,要调范用回城工作。出人意料的是,当范用听说连里只调自己,没调其他人时,立刻做出反应:“那怎么行,还有许多有经验的行家在干校,光调回我一人有什么用?”他想得更多的是奋战在一起的各位老友。
范用在人民出版社工作36年,在三联书店520办公室待了30年,由中年到老年,很多好友故人都曾来过这里饮茶神侃,其中多有名家:王世襄、费孝通、萧乾、吴祖光、冯亦代、黄苗子、郁风、黄宗江……办公室离厕所很近,范用被同事们戏称为“文史馆长”。“文”者,“闻”也。范用打趣说,自己如入芝兰之室,久闻不觉其香,不过“客人陪闻,我很抱歉!”有一天,真文史馆长启功先生来了,老人家欣然登高,赠给范用一书一画,范用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有一年,艾芜要率团到朝鲜访问,从成都到北京来,七十多岁了,还爬上五楼到范用的办公室。卞之琳从干面胡同到东四邮局寄信,走累了,没有地方歇脚,也来爬五楼,走进范用的办公室说:“你忙你的,我抽支烟。”另一位老朋友戈宝权每回来,两人只谈书,不谈别的。他们谈书,谈了四五十年,从重庆谈到上海,又谈到北京。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也是范用的书友。田家英住在中南海,经常往范用的办公室跑,看到好书就拿走。有一次借走一部《艺林从录》,非常喜欢,看完不还,范用便去追索。田家英还了,却在上面盖个印:“家英曾阅”。
有段时间,丁聪是这间办公室的常客,每周必到办公室找范用诉苦,说“家长”(夫人沈峻)太怜爱他,不忍看他横向发展,早餐总是定量供应,他只好找范用“反饥饿”。他们有一条不成文的约定:以西单到西四这条马路为界,路西的馆子,丁聪掏钱,路东的馆子,范用付款。
提起老友,范用显得有些伤感。现在他仍不时与丁聪通电话,却已许久不曾见面了。夏衍、叶浅予、萧乾、柯灵、戈宝权、汪曾祺、新凤霞等渐次辞世,自然的铁律,把他的师友们浸染成梧桐枝头的黄叶,肃杀的秋风一掠,没准又卷走一枚。范用说,他最怕夜半的电话铃声,电话铃一响,多半又有老友要告别。但有一回却是虚惊一场。
有天半夜,日本的一个朋友刈间君忽然打来电话,陡然冒出一句:“听说苗子先生去世了。”范用好像五雷轰顶,一夜翻来覆去,不能成眠。清早时确定是讹传,这才放下了心。为此,黄苗子在给范用的传真中调侃说:“各位应写的给黄苗子的挽联悼词,一个都没有交卷,生前看不见这些‘荣哀’,死不瞑目。所以目前正在犹豫,是死是活,听候发落。”几句调侃,尽显他们名士般的风流与神交。
1989年,范用体检时疑患胰腺癌,自拟了几句告别词。但人有福寿,到底只是有惊无险。那几句告别词倒是要言不烦,十分豁达别致:“匆匆过客,终成归人。在人生途中,倘没有亲人和师友给予温暖,给予勉励,将会多寂寞,甚至丧失勇气。感谢你们!拥抱你们!”其对待朋友之豁达洒脱而又率真多情,一至于斯。
书梦依旧
有人问范用,为什么选择出版业?范用说:“不是我选择了出版这一行,是读书生活出版社收留了我。也可以说,我是为了读书才选择了出版这一行的。”
书是串起范用人生的线索。他儿时即痴迷于读书,十五六岁进入出版业,在那个黑暗与辉煌交织的时代里,靠自学和勤奋成就一份出版事业,在出书实践中结识许多作家学者并成为良师益友,怀抱为普通大众出版价廉质优图书的梦想和追求——这就是范用的一生。
小学毕业的范用,却是真正坐拥书城的雅士。他有两间书房,四壁皆书,连书架隔板都被压得弯曲了。藏书之多,不亚于一个小型图书馆。
黄裳先生称范用的书房是“宝库”,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新文学书籍、杂志,别人有的,他几乎都有;别人没有的,他可能也有。据说,某年中国革命博物馆因展览之需,要用斯诺的《西行漫记》和《续西行漫记》,因图书馆的书都统一另做了封皮,没有红封面的初版本,不得不向范用“征借”。说到这儿,他又踅回书房搬出《西行漫记》及续篇,让我大开眼界。
范用还藏有一本《大堰河》的初版本,当初连艾青先生自己手中都没有。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老诗人见之,喜不自胜,题诗一首于扉页:“好像一个孤儿,失落在人间,经历了多少烽火硝烟,经历了多少折磨苦难,相隔了四十多年,终于重相见——身上沾满了斑斑点点,却保持了完好的容颜——可真不简单!”并写道:“题赠藏书的范用先生,以志感激。”
范用的借书必索是出了名的。提起自己别致的自制藏书票,范用又哒哒哒地穿堂入室,掏出一沓与我欣赏。凝神看时,上面手绘一只大书架,架上满满书却缺了几本,如同缺了牙的委屈儿童。旁边亲书“愿此书亦如倦鸟归巢”,让借书之人不忍赖账。
范用患有哮喘,身体欠佳,酒已不能常饮,三联书店也久不去了。问他“您现在还每天读书吗?”他点点头,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几分:“读!每天都读,读了书才能睡着。”
言谈中,范用显得十分留恋故土。他说,1996年暮春时节他曾重回镇江,寻觅童年旧梦。那条河五十年前已经填平,当年的故乡不复旧观。几年前他还惦记着,有机会坐火车,睡一觉,天亮到镇江,赶到宴春茶楼去喝茶。如今已无法追寻那如梦的江南往事了。范用说,他依然怀念儿时那印刷机转动时悦耳的声音。
书、酒、友、文人、江南,这些皆是美好的。江南的旧梦,出版业的往事,无数次的聚饮风流,如许多老友和故事,从一个老人传奇般的生命崖岸冲刷而过。光阴荏苒,往事如烟,不变的还是手中的书卷,依旧晨昏忧乐相伴,这真是“书卷多情似故人”了。范用是痴情人,书衣翩跹,书梦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