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此情可待成追忆
——悼陈西汀伯伯
戴 霞
今年7月22日傍晚,我接到陈西汀先生的儿子陈为瑀的电话,说他父亲已于昨日去世,并详细述说了去世前后的情况。放下电话,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虽然我知道,近几年来,陈伯伯身体不是很好,但他一直都在与病魔作顽强的斗争。在此十几天前,我姐姐还接到陈伯伯的一封信,说起前段时间身体不大好,曾进医院检查,最近已经好多了。没有想到,陈伯伯走得这样突然。如今,伯伯写给我的条幅还挂在卧室的墙上,他寄来的婴儿服也穿在我那刚满半岁的儿子身上,而他,这位热心善良的老人,却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
几个月来,我一直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在此,我想把知道的关于陈伯伯的事情写下来,以寄托哀思,并与所有热爱陈伯伯的人们共缅。
生花妙笔 谱写古今
陈伯伯是上海著名的剧作家,他一生创作了50多个剧本,而且大部分均“活”在了戏曲舞台上。诸如人所共知《七雄聚义》、《长平之战》、《屈原》、《花木兰》、《郑成功》、《三元里》、《淝水之战》、《红灯照》、《沙恭达罗》、《调风月》、《澶渊之盟》、《尤三姐》等。特别是《澶渊之盟》,由周信芳、赵晓岚主演,演出后颇受好评,是公认的麒派艺术晚期的杰出代表作;还有童芷苓主演的《尤三姐》,于1963年被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和香港金声影业公司联合摄制成电影;《七雄聚义》由盖叫天主演,收入1954年上海电制片厂摄制的《盖叫天的舞台艺术》之中。陈伯伯对现代戏创作也有所尝试,他根据金山的同名话剧改编的反映“二七”大罢工的现代戏《红色风暴》,是建国后国家剧院较早上演的京剧现代戏之一,剧本被选参加1959年莱比锡国际博览会。此外他还创作了《崇高的礼物》等现代戏。
陈伯伯和我父亲戴不凡先生生前是极要好的朋友,他们1954年相识于上海华东戏曲研究院,曾一起住在杭州盖叫天先生家里,帮助整理审定其演出剧目。以后,又一起参加整理周信芳先生的演出剧目。在数次合作中,他们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也与周信芳、盖叫天两位老艺术家建立起深厚的友谊。文化革命中,戏曲界是重灾区。陈伯伯和我父亲均受到不同程度的迫害。这期间,他们仍频频通信,相互勉励,等待着云开雾散,重新为祖国的戏曲事业贡献力量。
在新的历史时期,陈伯伯焕发了更高的创作热情。他根据古典名著《红楼梦》,创作了一系列剧目。主要有:《尤二姐》、《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刘姥姥与王熙凤》、《王熙凤》、《元妃省亲》、《鸳鸯断发》、《妙玉》以及黄梅戏《红楼梦》。此外,他还创作了《汉武帝与戚夫人》、《汉宫双燕》、《新蝴蝶梦》、《桃花宴》、《神剑》、《长生殿》等剧。其中的不少剧目曾赴香港、澳门、台湾以及新加坡、日本、美国等地演出,受到广泛的欢迎和好评。
陈伯伯不光是一名出色的编剧家,而且在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方面均有很深的造诣,曾获1984-1986年度上海文学艺术评论奖。上海东方电视台还为他做过《大音希声——戏曲作家陈西汀》的专辑,上海文化局也为其出版了剧作专辑。
陈伯伯一生能创作出这么多的戏曲作品,除了他辛勤耕耘并善于为演员写戏外,还来自于自幼对京剧艺术的喜爱。我每次到上海去拜访陈伯伯,他都会对我谈起许多往事。从他口中,我知道陈伯伯出生于一个书香之家,他家里有不少如《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藏书。7岁时,由父亲教其读书,到13岁时就读完了《诗》、《书》、《左传》、《古文观止》等。那时候,他经常和村里的小孩子们在辽阔的田野上玩耍嬉戏,还随口唱些山歌小曲什么的。那时候,陈伯伯的兴趣十分广泛,对戏曲、音乐、体育都非常喜爱。他会拉胡琴,会吹笛箫,还特别喜欢踢足球,甚至武术、太极拳也能来上几套。他家的附近,有一个道真观,里面有四个道士,还住着一个男人带着三个儿子。那里琴棋书画样样俱全,陈伯伯对此非常着迷,便经常到那里去玩,有时甚至拿着草席住在道观。在那里,他学会了弹奏乐器,学会了唱清曲,并且阅读了大量的古籍经典。这段生活,为他以后从事专业戏曲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澶渊之盟》 创作前后
陈伯伯建国初期曾先后在南京京剧团、江苏省京剧团、华东戏曲研究院工作。1955年上海京剧院成立,陈伯伯便又到这里担任戏曲编剧。周信芳先生是该院的首任院长,陈伯伯与周先生一起工作了十几年,他从这位戏曲表演大师身上学到很多东西,特别是周先生的敬业精神使之终生难以忘怀。
陈伯伯曾对我说起他创作《澶渊之盟》的一些情况。那是1961年初,戏剧界正开展关于历史剧的讨论,陈伯伯想创作一部关于澶渊之盟的戏,想听听我父亲的意见。当时父亲正在撰写研究岳飞的文章,为了追溯靖康之祸的根子,他翻了许多有关澶渊之盟方面史料。翻过之后,觉得这段历史的本身,就是一出很好看的戏。以往旧戏中寇准这一形象,给人的印象总是很窝囊,他建议陈伯伯在创作《澶渊之盟》时,能将历史上寇准的真实面目写出来,这样才能使人“耳目一新”,使它成为真正的新历史戏。父亲认为,剧中扮演寇准最理想的演员当推周信芳,因为理想中的寇准是个诗人兼政治家,周先生很擅长演这类性格刚强的人物,并且自身就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没什么文化的人是演不了这个人物的;再者,这个戏在舞台艺术的各方面尝试创新,周先生不是墨守成规的演员,他爱革新,因此由他来演寇准是再合适不过的。父亲让陈先生把他的想法去找周信芳先生一谈,又将有关这段历史的材料寄去。陈伯伯接信后,便去找周信芳院长,向他谈了父亲的建议。周先生听了大感兴趣,于是就把《澶渊之盟》列入到1961年上海京剧院的创作计划中去了。为了演好这个戏,周先生自己也钻到《宋史》中找“感觉”去了。
在《澶渊之盟》中,周信芳先生担任导演,并饰演寇准这一角色。这是他晚年演出的最后一部大型历史剧。剧中,他出色完美地塑造了寇准这一艺术形象,获得了广泛的好评。这个戏,也是编导、演员默契合作的结晶。说到此处,陈伯伯又谈起这样一件令人感动、令人难忘的事:
“当年在外地排这个戏,一天晚上,大家都熟睡了。我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门一看,是周院长,原来他是来商量剧本的。他告诉我,把剧中一句唱词里的一个字给改了,他还当场唱给我听。我一听,觉得这个字改得非常好,很恰如其分,显示了周先生很深的文学修养。其实就为一个字,到明天早上再说也不迟。从这里,可以看出周先生对工作是多么认真,对作者又是多么尊重。他从不以院长压人,以大师自居。《澶渊之盟》之所以能取得很大成功,真不知道花费了老院长多少心血!”
陈伯伯还对我说:1961年年底,周信芳先生来北京演出时,都不忘记带上剧本,他说要趁在北京时,请戴不凡同志看看,提提意见。其实,周先生已然功成名就了,他完全可以象别的演员那样,编剧怎么编,他就怎么演,更不用花那么大的力气,戴上老花眼镜去读什么《宋史》和其他的相关材料的。这就显示了周先生对于戏曲艺术的不断探索,不断追求的境界。
陈伯伯每次谈及与周信芳大师共事的这些往事,眼睛总是湿湿的。想到这位人品极好,艺术造诣很高的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在十年浩劫中却死得那样悲惨,就更使陈伯伯的心情难以平静。
《逼上梁山》 戏外之事
1977年夏,著名戏剧家马彦祥先生应北京京剧团之邀,导演京剧《逼上梁山》。剧本是根据1943年延安中共中央党校俱乐部演出本改编的,原剧共3幕27场,演出4个多小时。马公(我父亲生前这样称呼马彦祥先生)看到这个已经压缩到10场戏的本子,觉得有些地方仍不大满意。于是,他拿着这个戏的打印本到我家,请我父亲提提意见,并帮助修改。马公走后,父亲连夜干起来,有些地方甚至进行了大的删改。如将原来的第八、九场合并成第八场,另写第九场,一些年代有误的地方予以更正:原稿序幕中的时间是“宋徽宗宣和三年四月下旬”,父亲查了史书,改为“宣和二年(1120年)三月下旬”。马公接受了父亲的一些修改意见,过了几天又把排练用的铅印本拿来,继续请父亲提意见。父亲看过彩排后,对该剧的表演又提出了一些建议。为了确保剧本的质量,他把剧本寄到杭州,请研究古典文学的老友谢狱先生提提意见。谢狱先生看后,把自己的想法和修改意见写信告诉了父亲;之后,父亲又把剧本寄到上海,请陈伯伯提意见,并告之,可直接动笔修改。对于写剧本,陈伯伯当然是行家里手,而且他幼时受到中国古典文化的熏陶,10来岁就能吟咏,后来,又有丰富的剧本创作经验。所以经他之手修改的唱词,诗情画意寓于其中。
当时父亲索要甚急,使陈伯伯累得不轻,血压也升高了不少。改完后把剧本寄还时,生性幽默的陈伯伯信手写了几首打油诗,有两首是这样写的:
十年不把夜车开,今日重开“吃力哉”!
吃力也终开不好,歪歪扭扭“上山来。”
一纸书传北雁声,知音何幸遇“林”君。
要他好上梁山泊,累我频吞“降压灵”。
父亲仔细阅读了陈伯伯修改的剧本,深为老友封存了十年的妙笔又开新花所折服,但也为他因此而累得频频吞下降压灵而抱歉。所以在回信中,父亲除表示感谢外,也写了一首七言律诗:
晨封一柬到江南,夕逼陈抟也上山。
十载梦中存妙笔,一朝启牍愧江淹。
忧无后海烤羊肉,惊悉申江降压丹。
但愿歌场同并坐,看他折辩虎堂前。
诗中的“陈抟”,是父亲对陈伯伯的戏称;“后海烤羊肉”一句,是回忆五十年代我家住在后海之滨时,陈伯伯到北京来,二人曾在后海的烤肉季对酒高谈阔论之事。诗中流露出他对老友的思念之情,他盼望着能与陈伯伯早日相见,共同观看这出《逼上梁山》。
《中国京剧史》一书曾提到北京京剧团的《逼上梁山》“在唱词上也作了提炼加工,较有诗意”,我想,这里面是有陈伯伯大量的心血的。其实,这部戏本并不是我父亲搞的,在现在的某些人看来,他根本没有必要为此花那么大的气力,更没有必要拉上千里之外的两位好朋友一起受累,去干这种既无名又无利的傻事。到现在为止,也鲜有人知道他们三个人曾为《逼上梁山》的演出付出了大量辛勤的劳动。但是,为了使这出反映我国古代农民起义的戏能以崭新的面貌,高水平的质量出现在“四人帮”倒台一年后的戏曲舞台上,他们三人毅然与马彦祥先生在“梁山”会合,没有人想到名利,想到的只是怎么将这出戏锤炼得更加完美,使之更长久地活跃在戏曲舞台上。
鸿书不断 情意绵绵
我们兄弟姐妹和陈伯伯通信是在1980年。年初三那天,父亲突然去世。面对这个沉重的打击,我们一家人陷入无比的悲痛之中。这时候陈伯伯来信,劝我们要节哀,要保存好父亲的文稿,以待日后整理出版。有什么困难一定来信告诉他,不要怕麻烦他。以后,他每一次来信都询问我父亲书稿整理和出版的情况,以及一家人的生活、工作、学习近况。他曾说,我有三个孩子,加上你们一共是八个,我会象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惦记着你们的。
当我们在编辑整理父亲的文稿中遇到问题时,总是写信向陈伯伯请教。父亲的《百花集三编》即将付印时,我们和出版社的编辑都想到应该请父亲的恩师,著名的戏曲理论家赵景深先生为此书写个序。但想到赵先生年纪这么大了,实在不太好意思麻烦他。在我们左右为难时,便写了一封信给陈伯伯。陈伯伯在信中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刻回信让我们将该书校样寄过来。收到校样后,陈伯伯马上又让为瑀将校样送至赵家。赵景深先生认真地看完校样后,为此书写下了3000多字的序言。在序中,赵景深先生对我父亲的治学态度予以充分肯定。正是在陈伯伯和赵景深先生的支持帮助下,父亲的著作得以顺利出版。
算起来,我们和陈伯伯通信长达22年。而22年前,父亲和陈伯伯的通信也有26年之久。后来我们想到,应该搜集整理一下我父亲的书信,因为这对将来研究建国后戏曲改革的历史可能大有益处。2001年夏天,我二哥在上海见到陈伯伯时,把这一想法告诉了他。他听后非常高兴,并表示等他闲暇之时,身体好些,将他与我父亲的通信找出来。
这年的11月12日,伯伯给我来了一信,其中写道:
“愚伯身在病中,但总是忙忙碌碌,似乎也闲不下来。每日吃三顿药,
看看报纸,再睡睡觉,散散步,上上医院,一天又一天,今年混得差
不多了。本年度真的没有写一个字,写过的剧本文章想动手整理,
还有些待写的东西,不知哪一天才能提起笔来。回头看看你父亲数十
年间,写下了那么多东西,真使我感叹!今年一月份出院时,拿一本
《辞海》腰就痛了。大半年下来好多了,拄杖走三五百步,甚至打套太
极拳,向好的方面发展。明年如能更好些,要开始做些什么才好……
这些天在书稿、文稿堆中,一包一包,一袋一袋,找寻你父亲的信。
先寄去三封:一封是55年8月我结婚后寄来的,与学术无关,内有他
第一次写给我的打油诗两首,是我们感情的记录,留着看看,于此,
也可了解你父亲的风趣与深情;一是75年寄来的,那时形势稍微松动,
四人帮还正在嚣张时候,信的最后部分,记得是你父亲发牢骚的“危
险”话语,我裁下来,搁到别的地方去。因为是一个小条子,难找到
了,很遗憾。他敢写,我未敢留。但仍可以窥见你父亲受迫害时的愤
怒,以致这封信难以还原其完整了;另一信是四人帮垮台之后,是你
父亲和我讨论戏本最具体最细致,花了大工夫的一封长函。这三封信
先复印寄给你们,原函暂留这里,等你们姐妹有人来上海时带去,因
为邮寄会有万一遗失之误。其他还有,如讨论《逼上梁山》的信,我
在写文章时引用过他的诗和材料,我继续找,会找到的……
陈伯伯帮助我们找信件,花了那么大的精力,而且又是在身体不好的情况下进行的,真使我们过意不去。陈伯伯过去是学校里的运动员,有很好的健康底子,我想,他的病一定会渐渐好起来的。在千里之遥的北京,我默默地祝福他健康长寿。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他计划着今年把自己的剧本整理好,还要完成《红楼梦》的戏剧系列……
可是现在,陈伯伯却悄然走了,他的宏伟计划无法完成,留下了终生的遗憾。值得慰藉的是,在有关方面的支持下,陈伯伯的戏剧代表作将由家人整理,不久就会出版。更多的读者会从中领略到陈伯伯的才气,从中得到美的享受。我想,以后我会常常读陈伯伯写的书,看他写给我的信,从中体味伯伯带来的温暖和关怀。而想到与伯伯20多年的通信从此终止,不禁悲从中来。
(载<<剧本>>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