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仲锷夫人:忆我的老伴
忆我的老伴(一)
你走了,你走了,再也不回家来了。女儿和咱们的小呱呱(外孙)每次回家来,都哭着找爸爸和姥爷。小呱呱说,姥爷还没教我当作家呢,他怎么就走了。你走的当天,他写了一首诗,写道:“死神、死神,你抢走我的姥爷,我恨你……”,还说:“我再也不能和姥爷一块儿看体育节目了。”女儿哭着说:“我再也不能和爸议论足球的输赢了。爸爸,我们想你。”
你走了,你走了,我不能没有你,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做,你要穿什么我给你买,53年来,我都是依着你。我不叫你抽烟是大夫说的,我不叫你吃“下水”是因为胆固醇高,也是大夫说的呀,我不叫你熬夜看稿子,那是我心疼你带病的身体;你总嫌我唠叨。现在我又给谁唠叨呢?只有整天对着你的遗像,泪流满面地唠叨个没完。小萍说我已经成祥林嫂了。
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咱们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辛酸苦辣地过了53年,记得那年咱们金婚纪念日,你还说:“咱们相依为命要过钻石婚……”,你怎么就走了呢。
53年来,我把你惯得家里的事儿什么都不会做。赵大年在一篇文章里说你的生活自理能力是幼儿园大班的孩子水平。这并不夸大。为了支持你的工作,我不要你做家务,不叫你管孩子。我是山东人,咱山东妇女对丈夫和孩子都是一门子心思照顾,所以这53年来,我要你全心全意把工作做好,所以,你看稿子,我把饭做好端给你吃,把茶沏好送到你的书桌上,水果我削好拿给你吃。为了不叫你抽烟,我把瓜子嗑好给你吃,从来没叫你洗过衣服、做过饭,所以今年我病了住院时,你不会用洗衣机、不会用电饭锅、不知道煤气怎么开关,我只好在医院给你订饭吃。
“文革”期间,你劳动时染上了肝炎,急性期过了又变成了慢性。1975年顾工同志的《大海子孙》,是反映战争时期的纪实性散文集,北京市决定作为林彪翻案的重点批判作品。因为是你编发的,所以对你党内帮了党外批,你不肯说话,闷在肚子里,结果曾大出血。同宿舍的都不敢管。那会儿,女儿才七岁,她哭着在院内喊:叔叔,我爸爸吐血了,可是没有人来帮。美术编辑李培戈说“不管那些了,救命要紧”,背起你便上了医院。路上,血吐了他一背。到医院救过来,需要手术,可是因为吐血过多,要输血,上哪里找血呢,两个孩子都小,我又要支撑这个家。我求了这个求那个,我给人家磕头,求领导批点血,这才批了800CC输上。可是,800CC不够啊。孙大夫的丈夫是部队团长,她对我们这些部队转业的同志特别有感情,于是又到处帮着找血浆,为此还挨了整。因为你的胃和肝粘连在一起,为保护肝,需要切除胃,孙大夫为你做了8小时的手术,她发现你已经早期肝硬化了。你手术后,我想方设法给你治病。那时你工资70元,我62元,四口之家,难啊!我长时期不吃菜,省出钱给你买药,保肝。当时孙大夫对我说:肝硬化病人如果不转癌也活不过10年。可是你奇迹般地又活了30年。
以后你又患了冠心病,几次抢救都活过来了。去年抢救时安了两个支架,大夫说:为了安全,还要安起博器。你说:我们编辑部经费紧,我能不安就不安,一拖再拖。领导表示救命要紧,经费可以想办法。但是你还是坚持拖下来。
你走了,你的一生总是为作者想、为公家想,唯独不想自己。你早就想写一部传记长篇,总安排不开时间。现在你上了天堂,就在那里完成吧。
我和孩子们想你啊,你知道吗?
2008.10.23
忆我的老伴(二)
一辈子为人作嫁,唯独没有自己。老伴一生就是这样过来的。我的女儿叫他“看稿机”。是的,吃饭、穿衣,家里一切生活上的事,他从不动手,除了看稿就是看稿,唯一喜欢的就是看稿子之余,看电视转播的体育节目。
生前,他对我说自己有个愿望:“我给别人编了几十年的书,我的杂文和文学评论文章,你给我整理一下,编成集子,不过,出钱买书号出书,我不干,我在作家出版社工作过,我想在那里出。我有生之年还想写个传记长篇。”可是,这些都还没实现,他就走了。
他走了,他是累死的。他67岁正式办离休手续,但是直到临终前一个月还在看稿子。那是《小说选刊》,一位崔同志电话里说:我们的刊物经常有读者来信挑出错,请您给我们把把关,最后通读好吗?老章很痛快地答应了。我不同意,因为他身体多病,又患了青光眼,看东西困难。他却说,这是作协自家的刊物,人家有要求,我能办到的。《小说选刊》每期大约30万字,要求4天看完。又没有底稿,全凭认真细读,还要查对资料,白天看了,晚上看,我真心疼,但他答应下来,我是不能推的。第八期看完,他写了评语,对病句、错字、不适处分别提出建议。《小说选刊》的编辑和领导来电话致谢时,他那个高兴啊。他说:这是我为自家的刊物尽责。崔同志又来电话,让看第九期。而且要求得更急,三天就要。我实在不忍心叫他这样看了,但是他硬是答应下来,连夜看完。这期稿子错处更多,第一篇甚至没校对就拿来了,老章看出70多处差错。这个第九期啊,把他累得犯了病,我永远记住了。我向崔同志再三强调,一定不能再给他了,如果给他看,最少是一周甚至10天,否则不要送了。老章说:“我可以长期看,时间要长些,可以给我在刊物上注上‘特邀编审’,我不要这500元的报酬,别的刊物每期给我2000元,我都不答应看,《小说选刊》是自家的刊物,我发挥余热。”但是,崔同志回电话说,不能注“编审”,只能注“校对”。我接过电话跟崔同志说:“他是多年的资深编辑,有编审的职称,给你们看稿是帮你们把关,不是你们雇个校对。他已经75岁了,又多病,还是不要校对了。老章一再不同意收你们500元的报酬,他是帮你们把关。”第九期按着崔同志的要求他花了两天一夜看完,崔同志派一年轻人取走,再没有人来过电话了。我怕他太累了,拒绝《小说选刊》,他说:“这是作协自家的刊物,这是对我的信任,才叫我帮助把关,我有责任,再累也要看,全当我看小说吧。”我还是不同意,第十期才没有送来。
老章太累了。他走了,他是累死的,他是老黄牛,谁请他看稿,他都从不推,真是来者不拒。去年,建功亲自送来大约二十多本名家的书,要他看,选出向国外翻译的。他看呀,白天看,晚上看,认认真真地看完,提出推荐意见。他说:“这是作协领导对我的信任,才交给我这个任务。”作协创研部的赵宁每次要李燕平主任带来作协推荐的重点作品,不管几十万字,他都是认真地看完提出建议,写出评语。小赵几次对我说:“章老师看稿特认真,他写的评语好,只要他身体顶得住,我们特愿请他看。”
方敏的长篇写了10年,每次写了初稿,都要老章看,而且要提出修改意见。方敏按老章的建议改后再送来看,从最初的50万字,最后出版35万字,老章大约看了3到4次,写出评语。
王霞的长篇也是30多万字,老章也是这样对待,仔仔细细地看完写出评语。秦皇岛文联的一位作家慕名而来请他看,也是50万字。老章不认识他,但有求就是信任,接下来看吧,看3篇,从50万字改到30万字出版,还认真地写出了序言。
刘心武是他多年的好朋友,出版单位要再版他的作品,他不放心校对,也向出版单位建议,付印前送给老章通读一遍再印。去年,老章给心武看了两本。
无论是公家还是个人,只要拿稿来叫他看,他认为这就是信任,这就是责任,从不拒绝。鲁迅文学奖,自第一期到去年的第4期,他都是评委。他看作品是一贯地大公无私,只记作品不记人,坚持自己的观点。我们环保部宣教中心经常组织中小学生的环境征文,每次都请他当评委。对于孩子们的作品,他不仅每次都要坚持看完,而且写出的评语超过了孩子们参评作品的字数,他的评语,不仅品评作品的质量,还要给孩子们提出希望。去年参评的文章有80多篇,他逐篇看完,评出一、二、三等奖获奖文章30篇,又评出优秀文章30篇,逐篇写出了评语。
已经于去年5月去世的军旅作家张聂耳,是位癌症患者,30年如一日地坚持创作。她的作品从一开始就没想到成书,几乎每篇都是老章帮她。她生前,如果有几天不来电话问字、问句,问书中的章节、人物,我们就知道她又住院了。去世后,张聂耳的丈夫要整理一下她的文章,出全集,总共大约500万字。这500万字的书,有那一本不是老章看的呀,每本作品写出来,都是送来给老章看,改后再看。
他走了,他一生看的作品,我是写不完、说不完的。他太累了,他该歇歇了。他是名符其实的老黄牛、“看稿机”。他走了一个多月了,我整日泪水洗面。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书案,相向而坐,各占一半。他的那一半,桌上的一切我都没动,还照原样摆放,就连他放稿小筐内剩下的几块糖我都让它们原样放着呢。书房还按他生前的老样子,我绝不会改变的。每天坐在他的对面,我对他说:“你歇着吧,你想要办的事,我来完成。你生前不是要我给你编杂文集吗,还要我整理文学评论的稿子也编本集子吗,我都办。你要写的传记长篇我暂时办不到,我的身体顶不住,争取吧。你走后,很多好友悼念你的文章,我也编进集子内,你就放心地休息吧。”
忆老伴(三)
老章说过,在文章里也写过(就是《我看了王朔》的那篇):“我是最有资格评王朔的。”1984年,王朔刚刚写出中篇小说《空中小姐》,这也是他的处女作,老章从龙世辉手中接过来,认真地看了稿,并把他请到编辑部,谈了修改意见。这部小说大约反复改了五六次,从6万多字改起,最后在《当代》发表时,是个小中篇。以后又发表了他的第二个中篇《浮出海面》,再以后又发了他的第一个长篇《玩的就是心跳》,还给他出版了《谐趣小说集》。
老章对年轻作者非常爱护,他为什么这么愿意帮助王朔呢?他的思想是:对于年轻作者的作品,编辑要耐心、细心、不厌其烦。要从作品的细节、人物,甚至章节、标题,逐句逐字地认认真真帮他修改,引他设想故事、设计提纲,直到成文,这是身为编辑的责任。把一位年轻作者扶植起来,不能光说说,必须真心实意地去帮他。对于王朔的创作和成长,老章就是这样做的。一个作者能连续在刊物上发表作品不容易,尤其是一个初学者,那就更难了。老章却认为培养一个青年作者,就要这样做。老章从王朔的作品看出他有前途,看出他是会有发展的,所以才这样尽心地去帮他。
记得王朔初期发表作品时,常到我们家来和老章谈稿子的事,那时他非常谦虚,遇上吃饭,坐下就吃,虽然那时我们的工资低,饭菜简单,但炒两个清菜还是有的。他手拿筷子光往嘴里扒拉米饭,不好意思夹菜。来到我们家,我从来都是把他当我们自己的孩子对待,他管老章则称“恩师”。
后来老章被从维熙同志调到作家出版社创办《文学四季》。就是那时,发表了王朔的第一个长篇《玩的就是心跳》。1989年“6•4”事件后,工作组进来,组长是两位早已退休的老人,其中一个叫黎辛,这人曾在延安待过,总在大家面前摆老资格,他带的人,对出版社的出版物,精查细看。对老章签批的《玩的就是心跳》和张贤亮、莫言的短篇小说,查来查去,定了罪,所谓反党内容数百条。这位姓黎的组长找老章谈话,拍着桌子叫喊着,指责老章是什么立场,竟然批准出这样的书,要立马撤职、反复检讨。这样折腾了一年,老章才又被安排到《中国作家》任副主编。
老章被撤职后,在家所谓“反省”时,很多同志、作家都来家看望他。王朔和张聂耳两个年轻人连续几天,每天带着熟食、西瓜、水果来陪老章,那时我把王朔当孩子,感到很亲切。他一直把老章当“恩师”,因为他比我的儿子还小几岁呢。
再以后,王朔出书多了,又改编了很多电影,名气也大了,也就不再来家看望我们了。第六届作代会后,老章突发肺炎住进医院抢救,我给王朔打电话,请他来看看老章,因为已报病危了。他不接电话。我又请陈染同志转告他,他也不来。当时,我认为他写作忙,也许外出拍片顾不上。
再以后,王朔写了一篇稿子,谈到《空中小姐》送稿时对龙世辉同志(早已去世)形容得不对,与事实不符。老章写了一篇纠正的稿子,发在《今晚报》上。我不愿叫老章写,怕挨骂,老章说:“我了解王朔,我最有资格评王朔,我是小人物,连鲁迅、老舍他都敢评论,我不值他一提……。”
从这以后,我们不敢想王朔能理睬我们了。今年10月3号,老章走了。我想:当年的“恩师”离开人世了,应通知他,能来送送啊。但是,我请潘宪立同志通知他,潘副总编说打了很多电话都不接,他又通过别人联系,据回复:现在王朔不和外界联系……。
我们老章为人作嫁一生,唯独没有自己。他这么用心良苦培养过的年轻作者,临到走了,却不能来送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