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安玉花)
夜深的时候,天在下雨。收音机里轻轻地飘来一曲排萧演奏的《回家》,勾起人想家的心绪。于是转天就歇了假,背起一个简单的行囊,踏上西去的归途。八月的天津烈火骄阳,到达中转站西安时正赶上倾盆大雨,想去杂食坊看一看,想去吃一碗老宋家的羊肉泡馍,但却被大雨阻隔在了车站的屋檐下,归家的迫切心情使我重又登上列车,直抵甘肃省盛产辣椒的甘谷县城。
夜里11点钟,夏利车行驶在县城正在建设的马路上,四周拆建得已不是离开时的模样。司机问:你的家在哪里?刹那之间竟有些模糊,姚庄?杨道?康庄路?故乡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年迈的父母叶落归根之地,对我来说竟有些生疏,连名字都记不住。夏利车载我进入一条幽深的小巷,眼里先是印进砖瓦的古朴,接下来就是白杨树后面一幢一幢的黄泥小屋和大片的高梁地,我的爹和娘就在那样的黄泥小屋里,正等着我回家。
家就是前方那块亮灯的地方。走近了,见一个人影在门口的黑暗里静静地坐,在分辨我靠近的脚步,一个苍老的熟悉的声音从门口边传来:是老五吗?是爹的声音。刹那间喉头哽咽,我赶紧回答:是我,爹。我情不自禁用扑实的爹极不习惯的拥抱方式靠近了爹,年老的爹在我的胸怀里轻轻飘飘,我只摸到爹一身的瘦骨。
爹为我拉开了家的门,一院的苍翠碧绿朝我扑来,我的娘就站在绿荫后面的厨房门前,两手沾满了面,正在为我擀面条。我一手牵了爹的手,一手牵了娘的手,叫一声爹,又叫一声娘,将爹和娘一起牵到屋里的灯光下,仔细地看我的爹和娘,已白发苍苍,完全成了老爷爷和老奶奶的模样。爹和娘也一直地看着我,就那么看着。
坐在炕上,看娘在蜂窝煤炉子上炝韭菜为我做浆水面,看爹在地上穿梭忙碌给娘递调料,家的感觉真真切切浸润着我,我贪婪地吸吮着家的味道。感受着爹娘的温暖。
乡村的早晨要比城市来得早,当第一缕阳光爬上窗头,我就起身了,背上一个简单的傻瓜照相机,就跟了爹的身影出门,走向乡间的小路,久积的在城市无法渲泻的伤感心结,刹那间被田野的碧绿和一望无垠涤荡得纤尘皆无。绿树在道边倚立,青山在远处斜卧,庄稼在地里生长,果实在枝头成熟。随便地找一个麦积垛躺下去,就能享受天簌,狗儿在远处吠,虫儿在耳旁鸣,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大自然里的一只飞虫一棵树一块庄稼地,揉入乡村的骨髓进入乡村的血脉,和乡村一起永恒在与家休戚相关的回忆里。
跟着爹的脚步,走过了田野走过了山岗,穿过了一条条迂回的小巷,路过了一扇扇吱呀儿乱响的木门,漂流的心寻找着归家的感觉,哪里有爹和娘,哪里就是家。哪里有着爹和娘栖身的小屋,哪里就是故乡。“故乡的年轮是一种模糊的怅惘,就像风雨中的挥手别离”。惆怅也是充实的幸福的惆怅。
剩下的时间就哪里都不去,陪爹和娘在院子里坐。娘絮叨了许多发生在我身上的往事。我却记住了许多关于爹娘的事情。娘在寒冬的腊月里,在为我纺织麻线,娘的手已冻裂了口,娘不顾狂风呼啸,在不停地纺麻线,冬天的深夜是多么寒冷寂寞,我的娘却在冰冷的厨房里纺麻线。
娘在牵牛花藤下落泪,我却没办法劝娘不流泪。娘可能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好好哭一场了,但娘忙碌得却连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娘为儿女们生,娘为儿女们活,娘差点活活被儿女们拖累死。
我陪爹和娘在凉风习习的院子里坐。院里子袅袅回旋着花儿开放的芬芳,我的爹就坐在朵朵冲上的向日葵下面打盹儿,爹在似睡非睡中醒着,漂流在他的岁月之河里,堂屋里那台破旧的收音机里,一个铿锵的声音正在唱着秦腔,是爹最爱听的《杨继业碰碑》,爹也随了收音机的声音陶醉地哼:“手捧着坐马肉心肝疼烂,吃一口心一口泪如涌泉,叫马儿你莫要将我埋怨,我和你都为了大宋的江山。”邻家的一个种花的疯婆婆,从大门里悄悄地走了进来,坐在了娘脚边的台阶上,我昨天刚给她的那个开满了花的小院子里照过像,她不知道她的那个开满了花的小院子有多么的美丽,带给我多少痴醉和惊喜!娘问疯婆婆:你想念我吗?疯婆婆说:想念。我问疯婆婆:你想念我吗?疯婆婆说:想念。我逗疯婆婆:你十八岁吗?疯婆婆说:我六十八岁。我问疯婆婆:你从哪里来?疯婆婆说:我从马二湾的菊英家来。然后我就不说话,盯了疯婆婆看。疯婆婆也不说话,盯了远处看。虫儿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琐琐屑屑地在交谈,门来有打夯的声音一阵阵传来。我在此刻沉默,沉默是今夜的留连,留连在今夜交谈的小院,小院是今夜心头的酥醉和温柔,温柔地和爹娘乡亲一起永恒在故乡的回忆里。
五天的行程犹如蜻蜓点水般来去匆匆风雨兼程,五天的行程却点缀了一年的苍白和单调,在巷口和爹娘分手,车轻轻地驶出了幽深的小巷,告别乡村告别满身是病的爹娘,满心的牵挂和放不下,心里有眼里有口里没有,怕说出来带给爹娘更多的痛,独让自己消受这徘徊在生死边缘上的离别,转头的刹那,热泪已将心滴穿。
告别乡村的朴拙凝重,重新进入城市的飘逸灵动,心头时常飘摇着家的样子,想起每一次回家的心情,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与你相逢,就像一个梦,梦醒无影又无踪,总是看了不能忘,总是过了不能想,总是让我为你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