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尽的思念，永远的记忆
像往常一样，时间在如此这般地流失，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繁忙的街道上依然是车水马龙，无垠的雪地里依旧是欢歌雀跃，大地的脉搏依旧在无可顾忌地不停跳动。看似普通的一个月，我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茫然和难以平静，思念如烟波缭绕，悲痛如溪水流淌，只是由于一个质朴又平凡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她就是我心目中永远活着的母亲。
一个月以前，母亲因病悄然离开了人世。怀着对儿女的深情眷恋，对期盼已久而又刚刚开始的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她走了，从容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仅仅停留了二十天的异域它乡。母亲静卧在为逝者专门准备的纸棺内。纸棺的制作谈不上考究，可色调柔和庄重，淡雅中不乏华贵，沉寂中尽显灵气。棺寝中的母亲，双目微闭，神情安详，体态舒展。尤其令人驻目的是，母亲身着一件镶配着金黄色衬里的红色斗篷，面带着可爱的微笑，手持糖果，仿佛回到了童话般美妙的梦幻世界。
其实，母亲原本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农家妇女，家境贫寒，文蕴薄浅。她的故乡在晋北与内蒙古接壤的雁北地区。也许就是这块贫瘠不毛的土地，孕育了她自强不息的刚毅性格，也许就是这片辽阔的西北大地，赋予了她蓝天般坦荡的胸怀。
母爱是纯真的、无私奉献却又不求丝毫回报的。这种无与伦比的爱在母亲的一生中体现得那麽完美。你分明可以看到，在星光未逝的黎明，点着油灯在昏暗中为孩子们准备早点的是母亲；在梦乡中仍然熟睡着的我，仿佛又一次朦胧地听到母亲一遍又一遍催促我们起床上学的呼唤声。在终日不见阳光、阴冷潮湿甚至连最起码的供水设施都不具备的寒舍里，替别人拆洗缝补，为儿女们换取寥寥学费的是母亲；我似乎重新看到母亲那营养匮乏致使筋骨频繁抽搐的双手，仍然在洗衣板上来回搓动。在曙光藏匿于东方天际、月色依稀朦胧的凌晨，挥舞着沉重的扫把，独自一人出现在街头巷尾的是母亲；我仿佛再一次偷看到母亲那疲惫的身躯和难以掩饰的憔悴的面孔。作为保姆和亲人，先后有六个天使宝宝们在母亲的精心带养中长大成人；我似乎再次看到在对视中孩子们那天真可爱的微笑和母亲那自豪欣慰的目光……
其中应该特别一提的是从小就寄养在母亲身边长达十年的我的独生女儿。女儿由当时一个出生不足五十天的柔弱娇小的婴儿，到后来成为当地小学一名品学兼优的年级学习委员；从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的重点高中生，到聚集着万名以上精英学子的上海交大的一名佼佼者，以至于现在著名的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博士生。在她前进历程的每一步足迹中，无不浸透着妈、爸、奶奶和爷爷的心血与汗水。特别是在其人生航向和学习兴趣启蒙阶段的把握和培养上，爷爷、奶奶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关怀引导首当其冲，功不可没。与同龄人相比，女儿有着超人的毅力、良好的悟性、充分的自信、特有的简朴和与生俱来的好胜。要知道，她可是赵氏家族中唯一一个出类拔萃的后代。从这个意义上讲，对于我的母亲而言，“伟大母亲”的美誉是当之无愧的。
母亲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涩与不幸。且不说包括“文革”在内的历次政治运动中，父亲因为“历史问题”受到不公正批判使得母亲屡遭株连；短短的近十多年内，家庭内外三位亲人的先后离世，就足以给这位母亲纯朴的心灵造成沉重的打击和致命的创伤。
早在1968年，面对下乡插队不足两个月，憨厚且健壮的年仅二十岁的我弟弟的因病突然去世，母亲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多少个阴冷的黄昏，母亲背着家人在荒郊野外面对着儿子的墓碑在凄凉地哭泣。然而又有谁人可曾想到，对于这位善良的母亲，在其漫长而苦难的生活历程中，这才是刚刚开始。此后的日子里，恶魔般可怕的幽灵频频在母亲的身边隐现。1990年，母亲唯一在世的小弟—我热心而可亲的舅舅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从荒无人迹的西北大漠回到塞北张垣，家庭团聚的梦想刚刚成为现实，情同手足的姐弟情谊畅叙未尽，舅舅就因病离她而去。此时此刻，对于即便是有着刚毅性格的母亲而言，也无异于雪上加霜。
舅舅生病前，我的父亲就被冠心病和前列腺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同样是1990年，在焦虑和恐慌中，我在父亲造瘘术的医治方案上万般无奈地签了名。那时正值寒风凛冽的数九严冬，我和母亲轮流看护着父亲。我为父亲清理大便，擦洗下身。我第一次为病中的父亲尽孝，第一次联想到抚育婴儿的甘苦，也第一次感知到上帝的公平。你不是没有感受过抚养孩子的辛苦吗，那就让伺侯父亲作为补偿吧。不过，我是有盼头的，不久我返回了自己就职的另一个城市，繁重的陪护与家务重担只好落在了远过花甲之年的母亲。
随后的日子有过一段平静，可“好日子”终归是昙花一现。不久，父亲由于糖尿病并伴有严重的并发症不得已再次入院治疗。为了更好地陪护，医院破例让母亲也住到了同一间病房。从此，这对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生活伴侣不再“流离失所”，医院成了他们新的“寓所”，病房成了他们抗争病魔的主战场。为了不影响其他病友，凭借电筒微弱的灯光，母亲几年如一日、一丝不苟地为父亲喂药、擦洗、翻身、按摩。几度寒暑，几度春秋。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母亲以星月相伴。在父亲痛苦的呻吟中，母亲忍受着莫名的抱怨；在父亲淡淡的微笑里，母亲期盼着奇迹的出现；在父亲温馨的话语中，母亲感受着亲情的温暖。然而毕竟是七十开外的人了，心境尚好但力不从心的母亲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摔倒在了湿滑的楼梯间。忍着手腕脱臼红肿的疼痛，母亲依然寸步不离地守护在父亲身边。三年半过去了，父亲还是带着遗憾离开了我们，而母亲则又一次坠入了痛苦的深渊。不过让母亲感到慰籍的是，正是由于她精心的呵护，才使父亲的生命再次得以延长。
几乎在父亲患病的同一期间，患有严重类风湿关节炎的我的妹妹也让母亲牵肠挂肚、心痛不已。为了她，母亲毅然离开了自己分配不久的新居，年复一年、忍痛负重，为本应侍奉她却卧床不起的女儿日夜操劳。其实妹妹的疾病是缠身已久且根治无望的，只要不再发展或稍有转机就很幸运。可是，祸不单行。两年前，死神再次闯入这个历经磨难的家庭。作为家庭唯一希望的我的外甥大学刚刚毕业，美好未来的希望之帆即将起航，却在一次意外的检查中被发现得了癌症……送别了枯叶飘零的深秋，迎来了又一个冷瑟的寒冬。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外甥永远地离家而走了，离开了他相依为命的妈爸，离开了与之朝夕相处、爱抚情深的我的母亲。几年来，连续遭遇的种种不幸，特别是外甥的英年早逝最终使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庭陷入了绝望的困境，更深深刺痛着母亲那颗质朴的心。
今年八月，妹妹的病情日渐加剧，无奈之中的她只好入院救治。面对如此冷酷的现实，母亲再次担当起陪护，一如既往地重复起与父亲住院时同出一辙的工作。尽管母亲已经八十四岁高龄，你仍然可以看到她那永不停歇的足迹和劳碌弯曲的身影，那充满活力和自信的慈祥面孔，那谈笑风生中尽显幽默的乐观神情。同一所医院，同一个家庭，同一种亲情，但与十二年前相比却有着迥然不同的差异，至少在母亲的脸上又多了十二年饱经风霜的印记。
斗转星移，人渐老；日月轮回，情更浓。几十年来，我和母亲远隔千里，一脉相承。无论是在美好的日子里还是困难的时刻，我们同甘共苦、心心相印。时光在飞逝，母亲脸上印记着苦难岁月的年轮密而又密、深而又深，可是母亲对我的关爱却有增无减，一往情深。至今我还保留并穿用着母亲利用破衣烂衫纳制的鞋垫儿，那麽亲切，那麽合脚，那麽耐用。生活中的母亲，数十年如一日，节衣缩食，粗茶淡饭。母亲很少为自己购置物品。在她为数不多的衣物中，纯棉或毛绒制品廖廖无几，绝大部分都是打折促销的化纤处理品。母亲平常分毫无几，却把多年来儿子寄去的生活费用积攒起来又“还”了回去。虽然积蓄微薄，却令人不可思议。在我的心目中，这笔积蓄既不是金钱，也不是纸币；它是母亲圣洁心灵的体现，是留给儿子宝贵精神财富中最大的一笔。从母亲身上，你可以看到上世纪中国女性勤奋正直的优良传统、纯朴的性格和对儿女的满腔浓情。
母亲是一个从旧中国走过来的人，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连起码的小学文化水平都不具备。但是，母亲对各种事物都有着敏锐准确的观察和判断能力，有时看法还很超前。母亲看破红尘，开通、豁达。尤其令人感到意外和钦佩的是她对自己后事的直言与不同寻常的安排。即使在重病期间，母亲仍然不止一次地以恳求和坚定的口吻叮嘱我们，后事的处理要低调、从简，要将骨灰撒入大海。
每当夜深人静，我总爱听听音乐。那舒缓、低沉的乐曲，寄托着我对母亲的深切哀思。我怀念那繁星似锦的夜空里高挂的月，那清风吹拂的蓝天下飘过的云，那皓月和白云下我和母亲曾经走过的白杨相伴的路。
母亲的病情日益加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有一天，母亲深情地对我说：“妈妈总想到你这儿来生活，你也一直怀有同样的愿望，今天你把妈妈接来了，这个目的总算达到了”。是的，我和母亲终于团聚了，尽管在一起的日子来的是那麽晚，又是那麽的短暂。在母亲生命结束的前十几天，我衣不解带地精心守护在她的病榻前。我甚至和母亲同枕共眠，我们手牵着手，心贴着心，感受着彼此的温暖和甘甜；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我们脸贴着脸，肩靠着肩，享受着母子温情的“幸福时光”……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腊鱼儿”—我亲爱的母亲，您含辛茹苦、无怨无悔，为家庭和儿女们奉献出了一生。您太过劳累，也终该休息了。在那童话般美妙的梦幻世界，您安息吧。亲爱的妈妈，您没有遗憾也不会孤独，在浩瀚的大海，在遥远的未来，儿子是您永远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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