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的回忆文章
在我们家,我把母亲的父亲叫爷爷,与别人不同,但我很喜欢这个称呼,仿佛是这样一种方式让我得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亲人一般。
爷爷叫寻味,当年是毛泽东的校友,毕业于湖南一师,在当时当地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文革时被批得很惨,我从来没有听完全过爷爷的一生,都是从母亲,姨妈,奶奶的碎嘴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当年你爷爷被关起来了,怎么怎么的,当年你爷爷去哪儿,怎么怎么了。我突然后悔起来当他身陷病榻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多陪他聊聊,以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但很多时候我们对老人的态度就是这样的,我们关心他的衣食住行,并且以为这样就够了,我们没有关注他连带的记忆,时间的痕迹,也许爷爷的病就是这样积郁所致的。
我细数与爷爷一起度过的20余年,爷爷从小时候那个骑单车带着我走街串巷,避开奶奶的监视给我买油条的高大的老人变成了一个瘦弱矮小留了个稀疏寸头的病人,最后将要变成一缕灰。暑假回家给他做他最爱的红烧肉,他特别高兴说,只要是红烧肉,怎么做都好吃。姨外婆来看他,爷爷耳背,又偏执,躺在床上一遍一遍讲他的人生有什么样的遗憾,讲想见谁谁谁,最后自己蜷得像个小孩开始流泪,我无法想象当年的爷爷能蜷成这么小一块,占一张单人床的这么点儿地方,而自己,竟然习以为常的生活,正如他也没多想当年的小孩能长这么大,从那么一点点高长到这么高。我们在生活中总是最容易忽视细节的人,而当我们失去的时候第一个涌现脑海的又是哪些气势汹汹的细节。小时候的一天,我还住在爷爷奶奶家,一天一早醒来听到一阵嗒嗒的声音,梦里正要说是机关枪,醒来一看,爷爷买来一只底下带轮子的鸭子,拖着到处走,走起来鸭子摇摇晃晃,发出的嗒嗒声。小时候的爷爷还爱笑,印象中有一张照片爷爷抱着我看着我笑,阳光从左脸颊照过来,笑容,皱纹,轻微的龅牙,有力的苍老的手,这些组合和谐而好看,构成了小时候印象中的爷爷。那时候的爷爷可能听力也稍微好些,几乎从来没见他生过气,他的大半生,正是以这种温柔的脾气度过的。
生病了以后,爷爷的第一次手术,麻药效果致幻,手术的那几个小时,他说他的床被到处推,说我们见到他无动于衷仿佛要抛下他了。我突然很是理解为什么他生病以后脾气变差了。你放一个不懂现代科技的老人在一间病房里,任由陌生人开膛镗肚,没人跟他解释他可能是药物后产生的幻觉,而那些所见所梦又无比真实,那种感觉的确如同遭弃。那次手术后爷爷终于也开始糊涂了,即使他眼睛里还闪着如平日般的淡定光彩。他开始迷信报纸上治癌症的药,开始迷信那些做广告的名人大字典要收录他的名字和诗,开始说舅爷爷不来看他多么多么薄情。俗话说人越老越像小孩,这回是真正像小孩一般不辨是非了。暑假在家的时候,老听他说要整理出他写的最好的诗,出个小集子,他说就叫寻味遗诗十首,听得我们心里都不好受。现在想来怕是他已然感受到另一个世界的召唤了。
直到现在这刻,我身在北京无法赶回家,都不能感受到死亡对人带来的效应。我没有亲眼见过一具尸体,只是沿用儿时的观点,说谁死了,就是不见了,永远的不见了。而现在我想起爷爷,还是那具鲜活的肉体,他慢悠悠的经过短短的走廊坐在他专属的位置上吃饭,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因为耳背想来看得是无声默剧,看着看着睡着了,他白衣白裤躺在床上老人的皮肤竟然显出一种红润的粉红色,他安静的坐着任由我抚摸他那些极细而稀疏的头发。在珠海临走那天爷爷早上起来就吃不下早餐,他抱着我很久,我能感觉到柔软陈腐的身体和老人身体的微微颤抖,我能感觉到他是怎样软软的毫无力气的站在这地面上,那一刻我突然想到的是一只被炖烂的禽类动物,轻而脆的骨骼,柔软腐败而又新鲜的皮肉,以及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是的,那是来自爷爷的预感,他流泪,他不知到如何有了一种奇异而有敏锐的触觉,感觉到这是最后一面了。而我还在大言不惭的哄骗他过年回来给他做红烧肉。我没有屈从老人的感觉,把这个最后一面见得更加深刻和长久一些,出了门便开始考虑自己的事情,把老人抛诸脑后。
原以为隔辈的人,感情总归没那么深厚,原来还经常在内心觉得爷爷是个挺拙劣的诗人,我以为我们的生活没有交汇,却不想曾每天出现在生活里的人总是有说不出的感情,时空的联系。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经常兴致勃勃的跟奶奶讲他们诗社的人,事,而后来不再多提,提的多的是谁谁谁过世了,如此想来他倒不会有那次上手术台那种孤单吧?这大概是在世的我们唯一的慰藉,毕竟我们谁也说不清死亡,广却得像宇宙一般无尽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