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后的家

购买这套位于胜利三路的房屋，主要想到你若在夷陵就读高中，离家近，回家更方便。

选择楼层时，在只有七楼和九楼可选的情况下，我征求你爸的意见，我们选择了九楼。按中国传统九为尊，于我们又为痛，为最痛，我亲爱的儿子！

说到这里，妈妈不得不和你讲讲我和你爸爸，原准备等妈妈带你旅游时好好和你谈谈的，谈谈感情，谈谈我自己的心路历程也谈谈我们的家，不曾想最后竟是在这里。宝贝，我和你爸来自不同的家庭，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虽共同组成一个家，但双方有性格上的差异，有观点上的分歧，稳固地维系着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家，有一些根本的东西，那就是我们都尊重传统，都坚持做人的原则，不趋炎附势，不投机取巧，都真实地磊落地活着，我们都深深地爱着你。

购得这套房屋，其过程颇为曲折。早在2000年妈妈就向单位缴纳了集资款，由于种种原因，却没有买到房。这次是为解决遗留问题，由单位出面协调，才得以购买这套拆迁安置房。宝贝，我和你爸没有一官半职，没有下海经商的经历，靠微薄的工资收入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生活着，很抱歉孩子，我们没有太多的闲钱。为购买这套面积77.38平方米的房屋，我和你爸提取了双方的公积金，加上我们攒下的积蓄，付了首付，余下的购房款不得不以这套新房作抵押，在银行办理了金额10万元的十年期贷款。还贷从2010年5月6日起，每月由你爸按时存入指定的银行卡。至2013年你和你爸相继离世，房贷尚未还完，家已不复存在。

宝贝，让我们问心无愧的是，家中的一切皆是我们辛勤劳动所得。这个家从装修设计到购置物品我们都作了长远打算，从厨房的小水宝到阳台上的组合柜到选择什么样的水龙头，每一个细节我们都考虑到方便适用，我和你爸打算在这里终老，我们想以后即使你在外地安了家，在宜昌也应该有一个属于你的家，这个家最终是留给你的。  

2010年交房时，正值你爸学校放暑假，那一个夏季，可把你爸忙坏了，他跑了一家又一家装修公司，反复比对，慎之又慎。我则负责在网上查询，确定装修风格、室内陈设及小件商品的采购等。最后，我们以半包的方式承包给装修公司，对于装修材料坚持自己把关。从暑期到年底，我和你爸几乎跑断了腿，差不多每个双休我们都在跑材料，到了吃饭时间就在外面将就吃一点。

你那时还在外校上初中，整个装修过程你参与甚少，顶多在周末回家时和我们一起陪装修方吃顿饭。

对你的房间布置，需配备的物品，妈妈总会先问问你的意见，力求让你满意。原打算将你的房间用蓝色墙纸，弄得别致一点，弄一些创意，考虑到墙纸的二次污染等问题，妈妈和你商量后才放弃。窗帘是妈妈从网上购买的金丝提花柔纱卷帘，专门替你定制了山棕床垫，考虑到你的书本太多，做作业时书桌可能摆放不开，妈妈又在你房间进门处购置了手推车置物架，架上有三层收纳板，容量特别大，白色的现代简约风格，摆在家里又美观大方。妈妈还对你说过，你以后晚上学习需要加餐，这个可以当餐车用。

你是什么事都好商量的孩子，你充分相信妈妈的决定，只因担心你爸玩游戏影响你学习，坚持电脑不要放在你的房间，再就是书柜上要摆放你的书籍。因这，我和你爸的大部分藏书被束之高阁，放到衣柜最上层，有的甚至放到夷陵区你胡奶奶家。

装修完毕，于2010年12月18日，我们从杨岔路的家搬到胜利三路我们最后的家。那天你还在上学，搬家时，你大伯请朋友替我们将冰箱等大件商品运到新家，剩下的物件说出来不怕人笑话，我和你爸雇了两辆三轮车搬过来。我和你爸都很低调，从来不愿意给别人增加麻烦，没有操办没有请客，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搬到胜利三路我们最后的家。

这一年你进入初二年级，离家不远的公汽有直达外校的车次，我们便要求你每周放学后直接从学校坐车回到我们自己的家。

你和外校的同学们，经常在周末约了到CBD、万达等地方唱歌、吃饭、看电影，也就是从那时，我知道你同班同学中有一个叫思梦的女孩子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有时你们约了一起出门和同学们见面。面对妈妈的疑问，你告诉过妈妈，那个女孩子，是和你像哥们一样的好朋友。在我们最后的家，你常到离家不远的图书馆看书、买书，夏天的晚上有时从家里散步到江边泡泡脚，你还喜欢站在阳台上，一边思索，一边向远处眺望。搬到我们的新家后，我和你爸的单位几乎同时搬得离家远了，妈妈的单位一直很忙，你爸周末偶尔也会值班，有时候就留下你一个人在家做作业，午餐你自己用微波炉热了妈妈头一天做好的饭菜。

宝贝，妈妈和你一样，喜欢我们的家，我在家里种上花花草草，有吊兰、袖珍椰子、金钱树、滴水观音、仙人掌、红参、卢荟等等，还在你房间的小置物柜上养殖了常青水培植物白鹤芋，妈妈曾拍摄下你书架一角风信子生长的全过程。妈妈还喜欢从家里到你就读的学校，替你换棉被、送书、接你放学回家。

搬到我们最后的家，尤其在你上高中后，因为学习一天紧似一天，我们一家几乎深居简出，到我们家来得最多的是两边疼爱你的老人们。

每周五，郑奶奶会打电话询问你的情况，后来，妈妈就让你到家后主动给两边的老人们打电话问好。基本上每个周末郑奶奶王爷爷会给你送菜来，每每从老人们手里接过大包小包，妈妈的心和手头一样沉重。住在夷陵区的胡奶奶也是，大老远把自己种的青菜、别人送来的土鸡蛋等给你送过来。老人家这样做，让妈妈感觉承受不起，我经常会嗔怪老人们，让他们不要这样，可是他们哪里会听，他们最关心的是你呀！

亲爱的孩子，这个家，满满的是亲人们对你的爱。

在我们最后的家里，妈妈得知你爸查出小肝癌，是在2011年底12月13日。你爸在市一医院检查时发现，那次检查是他一个人去的，不知为什么医生直接将结果告诉了你爸，你爸回家才告诉我。你爸爸的病情，我们一直瞒着胡奶奶，对于你爸的治疗，我和你大伯姑姑一家反复商议，决定采取中药保守疗法。经多方打听，杭州有一家艾克医院控制肿瘤效果不错，于是你爸在不久后的寒假亲自去杭州，从那里带回几麻袋中药，拿回家自己煎。杭州艾克医院告诉你爸，他们在武汉设有分院，从那以后，每隔半个月左右，你爸要去武汉分院开药。那些中药，就堆放在我们家客厅的一角。

你爸爸的病情除了瞒着胡奶奶，起初我们也瞒着你。查出病情后，你爸还算乐观，我们也相信有些肿瘤是能够被控制的。他的生活较以前有规律，每天晚饭后会出去散步，散步范围控制在我们家周边步行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

对于你爸的病，其实妈妈一直很担心，虽然没有在你爸面前表现出来。宝贝，这个家，抑或是你，确实给予了我太多灵性，只是妈妈愚钝罢了。记得妈妈做过这样一个梦，梦中，小时候的你告诉妈妈说，五十七。第二天醒来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妈妈想难道是你爸只能活到57岁吗？让我不解的是为什么会是你告诉妈妈呢？亲爱的孩子，在你走后，妈妈才恍然明白，那个五十七，又作吾十七，既指你在十七岁那年要离开妈妈，又指你爸要在你十七岁那年离开我，你们一起离开我们最后的家！仿佛是一句谶语，这短短的三个字，还隐含了何种寓意，妈妈不敢想，且不去想吧。

在我们最后的家，预感实在太多。在这个家，看电视剧时，无端地对妙玉那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发生兴趣。经常感觉有人在家中的某一处一闪而过，之前听老人说，人临死前要拣脚迹，要到他去过的地方将自己的脚印拣拾回去。妈妈还经常梦见下雪，这都是不好的兆头。

亲爱的孩子，在妈妈潜意识的忧虑中，想得最多的是你爸爸，家里其他人也排查过，妈妈认为最不可能的就是你儿子!你那么生龙活虎，充满朝气，你那么健康旺盛，正处于生命的花季呀孩子！

我满足于有你这么优秀的孩子，满足于宅在这个家里，一次次推掉和同学朋友的聚会，妈妈想我们以后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太少，我情愿多留些时间守着你。一次次打开电脑，点击一个个购物网站，总在考虑你需要什么，挑选你现在乃至以后需要的，一次次在脑海中规划，趁高一还有时间，等暑假了我们找个地方放松放松。

在我们最后的家里，不论是上网玩着游戏，还是打扫房屋，做你爱吃的饭菜，总感觉心里有一片柔和的光，暖暖的，似乎能驱走内心深处的什么，因为家中有你。在这个家里，妈妈替你在你的书桌前留了影。替你和你爸拍了生活照。那天，小去的石榴花开了，妈妈拉着你下楼，拍下石榴花旁的你。

在这个家里，孩子，因为你爸的身体状况，我曾想过我们以后的生活，我想无论怎样，只要有你我一定能支撑下去！让妈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我们最后的家，你在家最后的时刻，妈妈没有抓住你离开的脚步。

孩子，从你离开到下葬将近三个月时间，一惯低调的我们一家，人来人往，两大家子所有的亲戚同事朋友都来了，进进出出没有断过人。  

你离开的当晚，到了半夜，亲友们都累了，静静地睡去，我坐在你的书桌前，深入脑髓的是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被这个世界遗弃的感觉！宝贝，家是什么？家是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冰雹雷电，都要回去的地方。是有着最亲近血缘关系的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地方。每次你一到家，若没见着我，就会问你爸：我妈呢？每次你到家里，我若没回来，你就会拨打电话问妈妈在哪里？宝贝，家是你的脚步、你的声音、你的呼吸，曾经都是真实的存在，如今却如此虚妄，宝贝，在我们最后的家里，痛彻心扉的爱是真的，幸福和快乐统统是幻觉，是宿命设下的局！

想起你和妈妈一起唱《我的家庭真可爱》；想起你操着清亮的童音，跑到妈妈跟前，告你爸的状：妈妈，我爸爸的那个话，说得好大哟！想起我们俩自编歌词，唱山东快板，拿你爸爸逗乐；想起你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的情景，想起你体贴地将手机贴在妈妈耳边等我接完电话，想起你在家最后三天的分分秒秒……宝贝，家是活色生香，是有你进进出出、说说笑笑，如今怎似五彩的肥皂泡，一眨眼就破了！

家，是我泪流满面的地方。我拿起电话，给我最亲近的朋友发了短信，告诉他们：毛毛走了。我最爱的儿子走了！

也是在这个家里，同事们劝我说，让我看开些，说不能为我送终的孩子那就不是我的孩子，和我没有缘份。亲爱的儿子，你知不知道那一刻妈妈有多心酸啊！你怎么会不是我的儿子，你分明是我付出全部的爱倾注一生心血养大的孩子啊！

我最爱的儿子，你的离去，老天亦不忍！妈妈想起在你最后的日子，与你亲密的接触：你去找书妈妈接你回家的路上，好像是为了感觉你的存在，妈妈特意拉着你的手，拍了拍，问是不是有人为难你 ，你说怎么会呢；第二天从郑奶奶家接你回去，坐在郑奶奶家的沙发上，奶奶说我的孙子瘦了，妈妈为了宽慰奶奶，拍了拍你的大腿，对奶奶说：妈你看他壮着呢！你莞尔一笑；你离开的那天早上，妈妈临上班前，轻轻抚摸你的额头，好想亲亲你，又怕惊醒熟睡的你。我的孩子，这都是老天在垂怜我，不忍看着你我唐突地分离呀！ 

亲爱的孩子，因为你的悄然离去，在我们最后的家，妈妈就像一个孤苦无助的孩子，无力地痛哭着叹息着，不舍昼夜、不论晨昏。生活，如同妈妈哭花的脸，面目全非。在我们最后的家，曾经的欢笑只是飘渺的梦境，在失衡的生活中，妈妈颠颠簸簸，只想找回我最爱的你，找回我们的过去。亲爱的孩子，你的房间、你的书桌、你的书籍、你的小玩偶、你的衣物用品，妈妈都为你留着，你留下的轨迹无人能替！

孩子，在你走后，在我们最后的家，你爸爸陪伴我苦撑了近四个月，尤其在你下葬前的那些个日日夜夜，他拖着病弱的身躯，和大家一起坚持要为你讨回公道。我们面对的，除了你的离去还有你爸的重病以及方方面面的压力，多重打击之下，好多时候妈妈都想放弃，想尽快让你入土为安，可你爸依然坚定地坚持着。在他辗转于我们的家与市肿瘤医院、市三医院、市中心人民医院之间，最后一次于2013年十一过后我们将他送往市中心人民医院，你爸爸终于撑不住了，他，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回到我们最后的家。 

孩子，你离开后的那些日子，你爸爸对我特别依恋、体贴与不舍，无论他到哪里都要带着我，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妈妈知道属于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放下手中的一切，全心照料着你的爸爸。

亲爱的儿子，我们最后的家，并未因我们的艰辛我们的不易得以保全，2013年12月16日，这一天，中国社会最基本的单元之一，我们最后的家不复存在！

早上五点左右，从医院送走你爸爸，我一个人走到我们这栋楼的电梯口，大脑一片空白。站在大门口，我依稀听到家里的声音，有你和你爸大声说笑的声音，有我们家空调的声音、冰箱的声音、厨房炒菜的声音、电视的声音，还有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电脑里你播放的歌声、游戏的声音和你坐在电脑前侧身等我通过时我瞥见里面放着电影的声音。有你三步两步走到妈妈前面掏出钥匙替妈妈开门的声音，随着我的脚步一步步临近，一步步靠近大门，家的气息那么浓郁那么亲切，却又那么遥远，我听到的只有我自己的哭声，那么辛酸那么苦涩那么无奈的哭声。

看着空荡荡的家，感受黎明前的寂静，你们的影子，弥散在每一个空间每一处平面每一角落，亲爱的儿子，从此，家，对妈妈而言意味着什么？从此，我没有了家，又处处是家，我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陪着你爸熬了最后几个通宵，那一刻，大脑里的那根弦终于放下，我却没有一丝睡意。孩子，我打开家中所有的灯，打开电脑，打开你的纪念馆将这一消息告诉了你，我们一起为你爸爸送行，妈妈对你说：

毛毛，你爸来陪你了，你去接接他吧...... 

毛毛，妈妈和你一起点亮烛灯，为你爸爸照亮去往天堂的路。

为你爸爸祈福吧孩子！  

文鼎，你爸上路的时候已有几天没吃东西了，妈妈在你的灵堂准备了包子馄饨，好好地陪你爸爸吃个早餐吧！

毛毛，你给妈妈托梦不到一周吧，你爸就真走了。前两天，你爸还在病房捏着妈妈的鼻子，说妈妈的尖鼻子，跟妈妈开玩笑呢，今天回到家中却只有我一人了。毛毛，你的爸爸他真的好坚强，他好想陪着妈妈，不让我孤独啊，他凭着他的毅力强撑到最后，确实所有的能量都耗尽了。毛毛，我们祝福爸爸吧！愿他在天堂健康快乐！

宝贝，妈妈听到的千万种声音，渐渐淡去后，在妈妈脑海反复回旋的是那首《老黑奴》：快乐童年，如今一去不复返，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离开尘世到那天上乐园，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我来了 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宝贝，在天堂，不仅有我的朋友故人，有你爸爸，还有我最爱的你，你们带走了我最后的家！

亲爱的孩子，我们最后的家，至今仍陪着我，每次回到家中，你房间外防盗网上啁啾的鸟儿们，一听到我的声音就会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风吹到屋子里，留下任何声响，妈妈都会联想到你，都会让我心惊，心疼！习惯了每天都回来看看，看着家里熟悉的一切，重温你的温度。我常常会想，我不在家的夜晚，我们最后的家中，灯影不再摇曳，清晰地印在你的床上、地板上、家具上，印在每一处缝隙中的银色月光，是何等地凄凉、安详而又孤独？

或许若干年后，或许有一天，当我拾掇好这里的一切，带上我最珍爱的你的小物件，我会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倾注了我和你爸全部心血、承载了我太多伤痛、见证了我的婚姻融入我浓浓亲情的家，我还是会前行，只是没有了目标，我还是会笑，却不是由衷的表情，我还是会活着，只是没有了期待没有了未来，没有了以往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