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谷融愿厚英的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发布时间：2012-10-01 20:32:00
发布人：
vczcwo
关于戴厚英
钱谷融
厚英是我的学生，但在班上我对她并无印象。我是在1960年初上海作协有名的49
天大会上，她上台批判我时才认识她的。她在会上是如何批判我的，我已完全不记得
了。当时发言批判我的当然不只她一个，她表现得比较突出的一点是，其他人在发言
中对我总还是以先生或同志相称，唯有她，却是直呼其名的。当时离“文革”的爆
发，还有6年之久。旧有的人际关系中的礼数，还没有到荡然无存的地步，所以在场
者听了都不禁悚然动容。对于身受者的我来说更是不胜骇异。她上台批判我的言辞是
激烈的，但我毫不介意。因为我知道，在当时看来，我的确是该受批判的，她不站出
来，也会有其他人站出来的。而且，不管是她或者别的人，他们多半都会真的认为批
判我就是帮助我，就是对自己老师的爱护和挽救，所以我确实丝毫没有责怪他们的意
思。唯独对于她的声色俱厉地直呼我的名字，不免很不习惯，我觉得她是大可不必如
此的。称我一声“先生”，不见得就会于她的革命立场有损。而且，从帮助我改造的
动机来说，反而易于收到较好的交果，但是就连这一点，我后来也渐渐释然了。因为
她毕竟太年轻了。
她的长篇小说《人啊，人！》出版后，引起了轰动。1981年春天我在大连开会
时，才知道有这本书的。有人从《后记》中知道作者过去曾批判过自己老师“人道主
义”思想，不少人知道她所说的老师就是我，告诉了我这个消息。等我开完会回到家
里，就收到她亲自寄来的这本书。以后她每出版一种新著，也大都寄赠给予。厚英是
很硬气的，尽管知道自己过去错了，却决不忏悔。80年代初，她由一位当年的同班同
学陪同到我家里来看我（这是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跟我谈了这些年来她的种种遭
遇，颇多牢骚不平之意，而绝口未提当年对我的批判。我倒颇欣赏她的这种态度。她
能够跑来看我，就表明她心里还是有我这个老师的，何必重提当年那件不愉快的事，
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呢？不过，厚英有一次也曾当众婉转地向我表示过她的歉意。那是
在华东师大出版社为推出近年来所涌现的华东师大作家群（除戴厚英外，还有沙叶
新、王小鹰、王晓玉、格非、孙（禺页）、赵丽宏、陈丹燕等）所创作的一批作品的
新闻发布会上。厚英在会上说，她曾做过不少傻事、错事，做过的事总要受到报应，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譬如我对钱谷融先生的批判，尽管钱先生本人很宽容，我却好
的、坏的报应都受到过了（大意如此）。从厚英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是很不容易的。
我和厚英一生的接触，大概只有上面提到过的那几回。噢，不，还有一次就是吴
中杰兄在他的《忆戴厚英》一文中提到的我为厚英晋升副教授写评审意见的事。文中
说厚英任教的上海大学“校方原来是请某先生写评审意见的，某先生因怕触犯时忌，
怕得罪厚英的对立面，不肯写，把材料退回上海大学”，这才改请我来写。上海大学
之所以改请我来写，是否有其特别的用意，我不知道。就我来说，我为厚英写评语，
而且作了肯定的评价，我觉得是既平常而又十分自然的事，厚英从大学毕业后已工作
了20多年，书教得很不错，还写出了颇有影响的作品，有什么理由不让她晋升副教授
呢？除了前面已提过的再加上这次为她写评审意见以外，我与厚英几乎就没有什么接
触了。她所寄赠给我的许多作品，我也只读了《人啊，人！》一部，其余或者因为
忙，或者因为收到后就被人借走，几乎都没有看过。所以对于厚英，我其实是了解得
很少的。倒是最近复旦大学出版的《心中的坟》这本厚英的遗著，包括高云、吴中杰
伉俪所写的两篇情文并茂的回忆文章，我却是一字一句地认真读了的，这才对厚英有
了较多的认识。原来在我的印象中，厚英只是一个大胆泼辣的女孩子，涉世未深，说
话行事，往往顾前不顾后，因此如她自己所说的做了不少错事，得罪了不少人。我不
很清楚她在“文革”中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所熟悉的许多文艺界的朋友，对厚英几乎
很少好评。我的这些朋友，我觉得并不是特别偏狭而不知宽容的人，我想厚英在“文
革”中的一些言行，一定确有令人难以谅解的地方。现在厚英惨遭杀害，已永远离开
了这个多事的尘世，我相信我的这些朋友今天也会在默默地哀悼着厚英的。读了怀念
文章，我才知道厚英竟是一位重情义、念桑梓、能赴朋友难的赤心人。她对父母的孝
顺，对兄弟和家人的友爱，对家乡父老生活的关怀，种种表现，都十分使人感动。她
一生坎坷，特别在婚姻恋爱方面遭遇尤其不幸。因而她的心常常是寂寞和孤单的。
“这种寂寞和孤单已使她格外依恋童年生活过的故乡。”1991年安徽发大水，她寝食
不安，奔回故乡，亲赴救灾第一线，到处呼吁，奔走募捐。在个人生活方面，她自奉
甚俭，她的收入几乎全部用在了接济家人和帮助亲戚上面，包括杀害她的那个凶手，
也曾不止一次得过她的赠予。了解了这些情况以后，我才认识到厚英本质上是个土生
土长的中国农村姑娘，在党的教育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由于那几年正是在错误路
线的指引下，加上“四人帮”的肆意横行，她接受的是一种背离马克思主义的畸形教
育，因此她的个性被扭曲了。做了许多傻事和错事。“四人帮”被粉碎以后，特别是
新时期以来，她才猛然觉醒过来，回复了她作为一个中国传统的农村姑娘的本真，她
身上固有的美德和亮色，才冲破多年来强加在她身上的牢笼和心灵上的障翳，一下子
突现了出来。令人万分痛惜、无限怅恨的是，她竟在这个时候惨遭一个极端愚味而又
凶残的凶手杀害。唉，真是不幸的戴厚英！不幸的中国这一代！
愿厚英的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钱谷融
厚英是我的学生，但在班上我对她并无印象。我是在1960年初上海作协有名的49
天大会上，她上台批判我时才认识她的。她在会上是如何批判我的，我已完全不记得
了。当时发言批判我的当然不只她一个，她表现得比较突出的一点是，其他人在发言
中对我总还是以先生或同志相称，唯有她，却是直呼其名的。当时离“文革”的爆
发，还有6年之久。旧有的人际关系中的礼数，还没有到荡然无存的地步，所以在场
者听了都不禁悚然动容。对于身受者的我来说更是不胜骇异。她上台批判我的言辞是
激烈的，但我毫不介意。因为我知道，在当时看来，我的确是该受批判的，她不站出
来，也会有其他人站出来的。而且，不管是她或者别的人，他们多半都会真的认为批
判我就是帮助我，就是对自己老师的爱护和挽救，所以我确实丝毫没有责怪他们的意
思。唯独对于她的声色俱厉地直呼我的名字，不免很不习惯，我觉得她是大可不必如
此的。称我一声“先生”，不见得就会于她的革命立场有损。而且，从帮助我改造的
动机来说，反而易于收到较好的交果，但是就连这一点，我后来也渐渐释然了。因为
她毕竟太年轻了。
她的长篇小说《人啊，人！》出版后，引起了轰动。1981年春天我在大连开会
时，才知道有这本书的。有人从《后记》中知道作者过去曾批判过自己老师“人道主
义”思想，不少人知道她所说的老师就是我，告诉了我这个消息。等我开完会回到家
里，就收到她亲自寄来的这本书。以后她每出版一种新著，也大都寄赠给予。厚英是
很硬气的，尽管知道自己过去错了，却决不忏悔。80年代初，她由一位当年的同班同
学陪同到我家里来看我（这是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跟我谈了这些年来她的种种遭
遇，颇多牢骚不平之意，而绝口未提当年对我的批判。我倒颇欣赏她的这种态度。她
能够跑来看我，就表明她心里还是有我这个老师的，何必重提当年那件不愉快的事，
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呢？不过，厚英有一次也曾当众婉转地向我表示过她的歉意。那是
在华东师大出版社为推出近年来所涌现的华东师大作家群（除戴厚英外，还有沙叶
新、王小鹰、王晓玉、格非、孙（禺页）、赵丽宏、陈丹燕等）所创作的一批作品的
新闻发布会上。厚英在会上说，她曾做过不少傻事、错事，做过的事总要受到报应，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譬如我对钱谷融先生的批判，尽管钱先生本人很宽容，我却好
的、坏的报应都受到过了（大意如此）。从厚英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是很不容易的。
我和厚英一生的接触，大概只有上面提到过的那几回。噢，不，还有一次就是吴
中杰兄在他的《忆戴厚英》一文中提到的我为厚英晋升副教授写评审意见的事。文中
说厚英任教的上海大学“校方原来是请某先生写评审意见的，某先生因怕触犯时忌，
怕得罪厚英的对立面，不肯写，把材料退回上海大学”，这才改请我来写。上海大学
之所以改请我来写，是否有其特别的用意，我不知道。就我来说，我为厚英写评语，
而且作了肯定的评价，我觉得是既平常而又十分自然的事，厚英从大学毕业后已工作
了20多年，书教得很不错，还写出了颇有影响的作品，有什么理由不让她晋升副教授
呢？除了前面已提过的再加上这次为她写评审意见以外，我与厚英几乎就没有什么接
触了。她所寄赠给我的许多作品，我也只读了《人啊，人！》一部，其余或者因为
忙，或者因为收到后就被人借走，几乎都没有看过。所以对于厚英，我其实是了解得
很少的。倒是最近复旦大学出版的《心中的坟》这本厚英的遗著，包括高云、吴中杰
伉俪所写的两篇情文并茂的回忆文章，我却是一字一句地认真读了的，这才对厚英有
了较多的认识。原来在我的印象中，厚英只是一个大胆泼辣的女孩子，涉世未深，说
话行事，往往顾前不顾后，因此如她自己所说的做了不少错事，得罪了不少人。我不
很清楚她在“文革”中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所熟悉的许多文艺界的朋友，对厚英几乎
很少好评。我的这些朋友，我觉得并不是特别偏狭而不知宽容的人，我想厚英在“文
革”中的一些言行，一定确有令人难以谅解的地方。现在厚英惨遭杀害，已永远离开
了这个多事的尘世，我相信我的这些朋友今天也会在默默地哀悼着厚英的。读了怀念
文章，我才知道厚英竟是一位重情义、念桑梓、能赴朋友难的赤心人。她对父母的孝
顺，对兄弟和家人的友爱，对家乡父老生活的关怀，种种表现，都十分使人感动。她
一生坎坷，特别在婚姻恋爱方面遭遇尤其不幸。因而她的心常常是寂寞和孤单的。
“这种寂寞和孤单已使她格外依恋童年生活过的故乡。”1991年安徽发大水，她寝食
不安，奔回故乡，亲赴救灾第一线，到处呼吁，奔走募捐。在个人生活方面，她自奉
甚俭，她的收入几乎全部用在了接济家人和帮助亲戚上面，包括杀害她的那个凶手，
也曾不止一次得过她的赠予。了解了这些情况以后，我才认识到厚英本质上是个土生
土长的中国农村姑娘，在党的教育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由于那几年正是在错误路
线的指引下，加上“四人帮”的肆意横行，她接受的是一种背离马克思主义的畸形教
育，因此她的个性被扭曲了。做了许多傻事和错事。“四人帮”被粉碎以后，特别是
新时期以来，她才猛然觉醒过来，回复了她作为一个中国传统的农村姑娘的本真，她
身上固有的美德和亮色，才冲破多年来强加在她身上的牢笼和心灵上的障翳，一下子
突现了出来。令人万分痛惜、无限怅恨的是，她竟在这个时候惨遭一个极端愚味而又
凶残的凶手杀害。唉，真是不幸的戴厚英！不幸的中国这一代！
愿厚英的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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