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
父亲突然就走了,走得那么急,连让我舔舐伤口的时间都没有。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年关的到来,越发觉得父亲是走不远的,父亲永远在我心中,那似乎结痂了的伤口,时不时地隐隐滴血刺痛。
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父亲。思念的浓的时候,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看着父亲过去的照片,听着刘和刚和筷子兄弟的《父亲》,任凭泪水涕泗横流。也许只有在这最恣意的宣泄中,郁积的情绪才觉纾解些。
每每在梦中见到父亲。梦里的父亲时而笑容满面,时而闭口不言。可不管怎样,我都不愿从梦中醒来,所以自然地喜欢上了“庄周化蝶”的故事,真想这梦就是现实,而现实是一场梦。
那天夜里醒来,忽然想到父亲生前的点滴,细细想来,我很惊讶地发现,父亲其实是一位真人。父亲是大地之子,生长在乡村的黑土地,最后就连离去,都在这土地上。父亲爱亲人,爱生活,爱家庭,爱玩爱笑,敢打敢闹,活得很真,不带面具,没有伪装,我自愧我还做不到父亲那样。所以特别想记录父亲的点滴,以此缅怀,以慰我心。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其实父亲原本还是有很多机会的,父亲读过高中,学过木匠,也考虑过去当兵,那个年代的高中毕业生要是当了兵,还是很有可能提干的。但最终在阴差阳错之下还是留在了东北的黑土地上。虽说是农民,但要当个地道的农民也是不容易的,因为你得把地种好。之所以说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就是因为父亲能把地种明白,而种明白的要领,在父亲身上体现的就是两点:勤劳和动脑。
种地真正开始的时节其实不在春天,而在冬天。数九寒天,当大多数人都在屋里猫冬的时候,父亲却坚持了最古老的传统,开始给地上粪了,粪是最好的农家肥料。先要把冻成坨的堆了一年的牛粪、猪粪用镐头刨开,再用锹装到车上,装满车拉到地里后,再一锹一锹卸到地里,堆成间隔均匀的小堆,来年开春的时候还要把粪扬开,分洒到地里。这活儿,很多人都知道能增添土壤肥力,但却很少有人坚持做了。还有就是锄草。现在种地,很难再见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情景了,现在人们都是喷洒农药,喷完之后,这种地的活儿基本就算完了,等着秋收就行了,而父亲却不是这样。父亲还有三天两头拿着锄头往地里跑,看看有没有草长出来,有没有多余的苗,如果有,还是要清理一下的。除此之外,还得动脑啊,什么地块选择什么种子,什么时间播种,种多深,密植还是希植,父亲总能掌握得特别好,每年出苗的时候,我家的苗长得总是最好的。那时候,给家里打电话,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总有种踏实的、美滋滋的感觉。
父亲的一生,跟两种动物“打交道”最多,一个是牛,一个是猪,就先说牛吧。
打我记事儿起,家里就养牛。印象里,牛的毛色有老红的,有黑黄花的,还有土黄的,但大多都没有角,因为父亲曾经被牛角顶过,所以就不太喜欢带角的牛。养牛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首先要给准备草料。夏秋季节,为了节省粮食,父亲就要去地里割草,成捆成捆地用肩膀往回扛,有时会用到小推车。但割的最多的还是那种不结玉米棒的青绿玉米杆,这就需要穿梭在地里找,带锯齿的玉米叶子刮在皮肤上生疼,每次把一大捆玉米杆扛到家扔到地上的时候,我都看见父亲的脖子上、脸上都有很多刮红的小伤口,有时甚至会渗出血来。而到了北方漫长的冬春季,就要铡干草和玉米秸秆喂牛了,隔一段时间,家里的主要劳力就要集体出动,铡一仓干草。再有就是清理牛粪。牛是大型的草食动物,吃的多,粪便也多,牛棚里一天不清,牛就没法躺下休息了。所以父亲几乎每天都要清理牛粪,风雨无阻。除此之外,还要给牛接生。开始的时候,我记得给牛接生都要请兽医,可时间久了,父亲琢磨出了门道,也敢自己下手接生了,即使遇到牛难产的时候,也很有信心自己处理。而假使我要是在家务农的话,我想这活我是做不来的。
再说猪,我家能够改善生活条件,猪可以说是“功不可没”。90年代的东北农村,如果光靠种地,是很难成为“万元户”的。父亲就打起了养猪的主意,从一开始时的养一头两头,到后来的十几头、几十头,从一开始时的泥土猪圈,到后来的石头垒的猪圈,再到后来几百个平方的砖砌水泥猪圈,伴随着养猪规模的扩大,家里盖上了新房,装上了电话,换上了彩电。说起来,这颇具励志传奇色彩,而实际的辛苦,却只有父亲自己最清楚。而永远刻在我脑子里的画面是这样的:父亲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鞋子,两手拎着猪食桶,穿过院子;父亲穿上工作服、带上小红帽,站在仓房门口,操纵着粉碎机磨料,伴着粉碎机断电时哐啷哐啷的响声,眉毛胡子沾满了粉尘的父亲,走出了仓门,摘下帽子在身上拍打着,那粉尘似乎永远也拍打不干净,拍打不完……
父亲有三大爱好,看篮球、打扑克和听歌,但确切地说,是爱看篮球却几乎从未摸过篮球,爱打扑克却从未痴迷,爱听歌却不会唱歌。
父亲迷上篮球是近些年的事,随着家境的好转,随着我和妹妹都大学毕业工作,父亲多了点空闲的时间,不知怎么地就迷上了篮球,以至于到了篮球时间,身为资深电视迷的奶奶都要给父亲的篮球频道让步。最后,父亲把奶奶和妈妈也都培养成了半个球迷了,她们都能脱口而出一些篮球明星的名字。人有点爱好还是好的,最起码聊天的时候能多一些谈资。以前,我和父亲打电话、聊天是没什么太多话题的,后来这些年,我们会经常聊聊篮球。我跟父亲生前的最后一个电话,就还聊到了篮球。我多想能带父亲到五棵松的体育馆看一场CBA的比赛呢,但由于之前工作的原因,我很少有时间陪父亲。而现在有了时间,父亲却不在了。那一天我去了五棵松体育馆,却是我一个人去的,我多想我的身旁能坐着父亲呢!
父亲爱打扑克,这个爱好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们也都喜欢找父亲打牌。因为父亲打牌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拿到一副好牌,常常会比较激动,所以容易被别人看穿。父亲爱打牌却不嗜赌,常常是过年前后,在一天的劳动结束后,才带着一种解脱释然的心情出去溜达一会儿。活干不完,父亲是不好意思出去玩的。
父亲爱听歌,很喜欢看《星光大道》《黄金100秒》等唱歌类的节目,而每次换手机,我的妹妹和爱人都会给父亲的手机里下载一些他爱听的歌曲。但父亲唱歌却是跑调的,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哼唱那一成不变的调调,可这调调现在我竟然模糊乃至于遗忘了,我多想还能再听听父亲唱的歌呢,那应该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了。
父亲有四个比较突出的特点,这也是大家公认的,本分、朴素、纯厚和聪明。父亲的本分,体现在,他不偷不抢、不输不耍,就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他没有什么大的理想,没想过出人头地,没想过挣多大的钱。父亲的朴素,体现在他的衣着,他总是穿着“寒碜”的衣服出门,母亲总是跟在父亲后面催着父亲换,可却总是振振有词,“干活不就又脏了吗,穿啥能穿出好来!”家里还真不是没衣服,可父亲就是舍不得穿。父亲走后,收拾他的物品,妹妹给买的体恤,我给的皮鞋,还有好多其他的衣服,就那么在那里放着。我现在想,父亲也不是不爱穿,主要还是活多啊,没活了,整天溜溜达达,谁不爱穿好衣服啊!父亲的纯厚,体现在他到哪里帮工干活,不偷奸耍滑,总是有几分力就出几分力。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那些脏活累活,很多人是能躲就躲,父亲却是看不下去,总是能帮就帮一把。父亲的聪明,其实是特指的聪明,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脑子好使,算数快。父亲是那个年代不多的高中毕业生,数学学的真不赖,我上高中时,父亲还能指点我一二呢!虽然现在计算机已经满大街都是了,但父亲还是比较相信笔算,每次卖苞米、卖猪,父亲都要拿个本本,把数记下来,最后再笔算一下。父亲有很好的习惯,就是记账,我现在还保留着父亲的小笔记本呢,上面还有我当年用过的电话号、银行卡号,每当看到父亲那特有的字体,我都情难自已。
老实巴交的父亲,在我记忆里跟别人有过五次大的冲突。有的是听母亲说的,有的是我亲历的。一次是很早的时候,跟住在前院的父亲叫做叔叔的人发生了冲突;一次是跟父亲的舅舅因为地界的问题发生了冲突;一次是在公社分地的时候,跟很多人吵了起来;一次是跟西院住着的父亲的表哥因为牛犊啃地的事儿对骂了起来;最近的一次是因为下大雨放水,跟西边的金姓人家打了起来,父亲一镐下去,给那人打伤了,赔了些医药费。以前,我认为这些冲突是不应该发生的,尤其很多冲突还是跟自家的亲戚。现在再反思,我倒是理解父亲了,也觉到父亲的不易了。不了解农村的人,是不会理解父亲的行为的。在农村这个环境里,要想生存,要想不被当成软柿子捏,就要有那么一股子“楞”劲儿,父亲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捍卫自己家庭生存权的无奈之举。
无论如何,我都永远地失去了我的父亲。我的儿子,父亲盼了很久的孙子,爷孙俩却只见了一面。我的儿子也是不幸的,他从小就失去了爷爷的爱,他还不如我,没有机会享受隔代之间的那种舐犊情深。等儿子长大后,我一定要给他讲他爷爷的故事,以弥补这段缺憾,让儿子的生命里,也能感受到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