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刘希全的诗集 有一种感动叫慰藉
2010年02月02日10:13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案头有刘希全的三本诗集,最后一本叫《慰藉》。按我的阅读习惯,由后面往前读。最先读的是《祭奠》,诗人为汶川地震而写。一开始就是一串死者的名单,从九十岁到三岁,依次排列。名单之后是亲人间撕心裂肺的对话。读到这里,我的眼睛润湿了——他的诗把我带回了那场大灾难的现场。这是诗人“一个人静静的永远的祭奠”,他几乎不用一个形容词就打动了我。
随后读的两首是《一次车祸》和《重复》,顾名思义,后者是前者的“重复”。两次车祸媒体都有报道,实有其事,不是虚构。《一次车祸》中,诗人再一次使用了简单排列的句式:“第一辆车从一个人的身体上碾了过去。”紧接着第二行:“第二辆车从一个人的身体上碾了过去。”如此简单的重复,一直排列到第十三辆车!十三辆车,所有的司机都对那一个人的“身体”熟视无睹,无一例外地从开始还是生者、后来成为死者的身上“碾过去”!直至第十四辆车出现,忍无可忍的人们用喊叫,用摇动的双手,甚至用木棍抵住了它的速度,终于避免了第十四次重复。
可是“重复”并未避免。事隔八年,在另一个时间,在另一个地点,那一场令人惨不忍睹的悲剧,却以更加触目惊心的方式“重复”了!这就是我读到的诗人的第三首诗:《重复》。也是一次车祸,一个人(开始没有死,后来)死了,另一个人活着。活着的人为了救他的同伴,先后向有可能挽救同伴生命的人下跪十三次。《重复》的写作很特别,一开始就是一字不差地“重复”《一次车祸》的开头,那次是十三次“碾过”,这次是十二次“下跪”,数字有点差别,而惊人的重复却是事实。是什么在重复?是冰冷!即使事件发生在夏夜,也还是冰冷!我们面对这样冰冷的事实,能责怪诗人笔墨的“不含蓄,不委婉”,单调、沉闷、而且是如此一再地“重复”吗?
三首诗读过,心意难平。这些充满泪水的诗篇,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只能用现在这样简单、素朴、不加任何装饰的词语和结构,用极朴实无华的言说,才能传达我们内心的伤痛以及难以掩饰的愤怒。至哀无文!这是处理这类题材适当的方式。也许是诗人长期从事新闻工作的缘故,他崇尚通过诗歌“如实说出”。这正应了通常说的“让事实说话”的道理。读者也许会觉得其中有某种欠缺,例如我们通常说的少了点“诗意”什么的。其实,这一类诗的诗意,全在言语之外。诗人此刻的“无言”,正是诗人心中的“不尽之言”。
希全习惯于用单纯来表现复杂,用近于白描的“实录”来表现丰富,他以他所擅长的方式,用来传达他内心的积郁与沉淀的激情。他的诗风恬淡而高远,清朗而简约,少夸饰而绝奢靡。他善于以表面上的不动声色,来表达内在的炽热和滚烫。他总在有意地追求并实践他认定的“朴素的诗歌”主张:要写出朴素的诗歌,删除多余的想象和比喻;删除所有的妄念和预言;我的笔迹,浓重,锐利,不让它有回旋的余地。
《报纸上说》、《切换》、《一天》,都有类似此类借重新闻的特点。特别是《一天》,副题是“2007年6月13日《新京报》”,几乎就是那一日报纸标题的分行排列,却是非常真实地展现了我们日常生活的琐屑和纷繁。按照通常的理解,人们会以为诗人的着意有悖于诗的抒情习性,而这正是他刻意的追求:他要在人们的“熟视无睹”中揭示世间不应有的“忽略”,他要予以针砭的是普遍的冷漠和麻木!唤醒是更深切的抒情。
这也许就是希全把他的诗集命名为“慰藉”的原由。诗人在后记中说:“‘慰藉’这个词里,有现实生活,有人生,有生命,有疼痛,有爱,有回忆,有遐思。”关注我们的日常生活,关注日常生活内中蕴含的快乐和忧伤,新生的欢娱还有令人难安的积弊,这就是诗人为自己写作确立的准则。他不能忘怀他现今生活和工作的城市,更不能忘情于生养他的那座遥远的小村落。他的一颗诗心,一半分给了城市,一半留在了乡村。他总是通过他的诗篇,寻找心灵的慰藉。
南宋村,胶东半岛偏远的一个小村庄。它是“世界上最好的村庄”:旧槐树的好,新槐花的好,母亲低头写信的好。他总是这么想着,念着,家乡、田野,那里生活着他的父辈和同辈,那里有埋葬着亲人的坟地。春天了,地面开始微湿,蜜蜂开始凌乱地飞,有时会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所有的人看来都幸福,忘了昨夜的叹息和哀伤。诗人对此充满了思念。他有时会责备自己的远离,幸而他未曾遗忘:“我偶尔回来,我看见/太阳正在落山/当我闻到草木气息,当我/走进屋子,并在一把木凳上坐下/我和南宋村都转悲为喜”。
不曾相忘,不曾相忘充满纷扰的昨日和今日,不曾相忘昨日的乡村和今日的城市,惦记着那里的一切,一切的欢乐和悲苦,这就是慰藉。慰藉是令人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