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清明
想写点东西回顾父亲一生的愿望已经很久了。清明将至,在都市的一隅,仰望夜空,感慨顿生。阴阳两隔的父子已经分别快15年了,父亲一生的经验和教训让我受益匪浅,而我呢?如果灵魂有知的话,父亲会要我为他做点什么呢?我想,谨以此文缅怀父亲,也许是今年清明带给他老人家最好的祭品。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每年清明节前后,踏着松软的泥土,闻着满坡芬芳的野花野草的气息,我和家人总会从县城赶到乡下父亲的墓前。站在父亲的墓地上朝坡下望去,有一条新修的马路延绵二到三里路,跨过条小河,有一大片民居掩映在绿树之间,这里曾经是我的老屋。记得母亲告诉过我,年少的父亲曾经由于家境贫困,有段时间不得不从这条路上走出去靠乞讨来维持生计。但苦难并没有消磨他的意志,却激起了他摆脱困境的勇气和力量。后来通过几年的私塾生活,父亲终于考取了一所林业中专学校,从此背井离乡,毕业后分配到酃县县委办工作。
坡上的清风,把我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童年。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个非常模糊的慨念。父亲远在外地工作,母亲在老家当民办教师,一年到头,离多聚少。记得有一次父亲回家,我根本不知道是哪个,以为家里来了客人,在他面前摇来摆去,不准他抱我,要我喊“爸爸”我也不喊,搞得他挺伤感的。但小时候我一直是以父亲为荣的,因为乡下老家像父亲跳出农门的人物不多,伯伯们谈起父亲来仿佛家里出了一个好大的官一样。我也一直这样认为,以至于在小朋友面前总还有那样一种优越的感觉。小时候父亲对我的严厉也让我记忆犹新。一次是大年三十,伙伴们玩得高兴,我在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不小心滑倒,痛的“哇哇”大哭起来,父亲见状,不是安慰我,而是拎起我朝两米开外的床上一丢,除了吓住了我之外,还吓坏了当场的大人。还有一次,我和儿时的伙伴模仿大人唱戏的样子,戴着纸裱糊的各色帽子,扮演各种人物,玩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结果错过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当我拿着玩具“官帽”回到家里时,五根竹棍摆在地上,父亲一把抓住我,厉声喝道:跪下!然后好像是一顿暴打。
应该是我7、8岁的时候,父亲调回了汨罗老家。他调回的时候,组织上问他有什么要求?追求上进的父亲立刻要求到环境最坏的地方去锻炼。当时在磊市设置洞庭湖围湖造田的指挥部,正需要年富力强的青年干部顶上去。父亲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里。在湖区,他以一个勤政爱民的公仆形象深入湖区人民的心中,人们自发地给他送来一块又一块的匾牌来感谢他,父亲也多次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表彰。但同时,这里带给他一个血吸虫病状,还有一次在田头摔倒的断臂经历。
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始于1983年后。1983年,一场几十年难遇的洪水把我家老屋冲走了,我们由坡下搬到了坡上的中学,开始了我们家的“游牧”生活。老屋被淹的时候,父亲当时在老家邻乡的黄谷市乡当乡长了,他还在工作岗位上,母亲也在另外一个学校监考。我们姐弟三人在洪水到来之前,学着别人家的样子,也挑了些日常生活用品和米、油、盐之类的东西往山上的亲戚家搬,虽然很累,之后却受到母亲的赞赏。这次洪灾后,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父亲把我和弟弟放到他身边的黄谷市中学就读。一直生活在母亲身边的我和弟弟起初显然不适应和陌生的父亲生活的环境,而且工作忙碌的父亲基本上无暇顾及我们的起居,最后只能把我们寄宿在学校 。11岁的弟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学习生活,有时候想母亲和从小带大我们的外祖父母,经常眼圈红红的。幸亏父亲再忙,也会抽出点时间来看看我们,有时托人叫我们去乡政府美美地吃上一顿,有时天冷托人送过来衣服要我们注意防冻,让我感到,表面严厉的父亲其实身上更多涌动的是柔情啊!
半年时间后,父亲调到县城机关,全家终于相聚,我们才开始真正意义上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了。由于贪玩和缺乏父母的管束,我的学习基础非常薄弱,进入县城中学读初三二期,感到特别吃力。父亲可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开始对我进行严密的监督和近乎军事化的管理。早晨天还没亮,他一声吆喝就会把我惊醒,跑步、晨读成了必做的课程。有时实在受不了了,读着读着就瞌睡了,但父亲是不允许这种现象出现的,看到了便会骂得个狗血淋头。半年的煎熬换来了中考的过关,这是我人生关键的一步,这一步是父亲为我引领的。
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党员干部。市场经济之初,面对世风日下、金钱至上的社会风气,他痛之入骨却又无能为力。一次,一个当事人为了通融,想让父亲在一件经济纠纷上敷衍了事,到家里送过来几千元现金,被父亲严词拒绝,痛骂一顿,最后灰溜溜的从我家里走了。亲戚朋友找他办事,他从不利用职权开后门、行方便。甚至我们姐弟三个或招工或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他也没去打一个招呼,全凭我们自己考进单位。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有两大爱好,一是喜欢喝酒,一是喜欢掌勺。有时哪怕早餐吃面条,他也要泯上二两酒,然后精神焕发地上班,只要不出差,家里的饭菜活由他包了,基本不让母亲插手厨房的事。50岁以前的父亲是一个勤奋肯干,积极工作和乐观向上,热爱生活的人。
而父亲眼里越来越揉不得沙子的性格让他在工作和生活中备受排挤。我不知道50岁左右的父亲突然变得苍老的原因究竟是他被现实击垮还是被血吸虫病引发的综合症状击倒?也许两者兼而有之。53岁的父亲在当年冬月的一个深夜,他因血吸虫病引起高血压继而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当我从工作的外地赶回老家时,父亲连最后的遗言已经无法与我表达,但我分明看到他的眼角噙着泪花,不舍得离开至亲至爱的家人呀!
天地永恒,生命脆弱。父亲走了,长眠于故乡的山坡,每天守望和见证着故土的点点滴滴的变化。每年清明,我总爱站在父亲的墓前,眺望远方,父亲的身体已经离开尘世,而他的精神和风骨,却长久地激励着我珍惜生活,努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