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伪政权时期的钱仲联先生
(双照楼主)汪精卫一去世,各方面以其各自的认识或关系,而有各种不同的反映。……再看同时刊出的署名仲联的三首五律:
太息孙胡逝,艰危仗一人。河山终复汉,志业迈椎秦。
神理资筹笔,先几在徙薪。云霄垂万古,八表共沾巾。
去国霾黄雾(原注:渡海就医之次日,建业黄雾塞天),归魂降玉棺。
身先诸愿尽,病为众生殚。填海心终切,回天事已难。
山颓我安仰,空有纸刳肝。
拯溺情难恝,甘心积众诬。五年凭赤手,百折奠黄图。
忧国廑深抱,怜才到腐儒。淮南鸡犬感,无路向清都。
……
现在大家都知道此诗作者是一个著名的学者,述作颇多,贡献甚大。但其过去与龙榆生先生一样,都受到汪精卫的赏识,却是不容讳言的事,考其在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署理汪伪国民政府行政院参事,次年一月十九日实任,一九四四年又升任伪检察院委员,直至伪政权覆亡。其实汪氏不过用之妆点门面。……但他们实际上或许也谈不上是为虎作伥吧。然而这就已经足使被赏识者感激涕零的了,因此也就有了第三首的抒发,我相信这里面表现的感情应该是没有半点虚假的。
“此挽诗原刊《学海月刊》第二卷第一册,只有一、二两首。首句作‘太息谭胡去’,当指谭延闿和胡汉民,后改作‘孙胡逝’,则是指孙中山、胡汉民,又把汪的地位和作用提得更高了。其自注‘渡海就医’作‘先生出国’、‘塞天’作‘弥天’。那当是初稿,第三首则为后来所加。”
但是物换星移,面对天翻地覆的历史巨变,有些人不能不在立场观点上有所表示,譬如解放后的一本《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就把汪口口拟为地耗星鼓上蚤时迁。虽加框框,而实多此一讳,谁不知道这是指的汪精卫呢!时迁固是贼也,然而寄食贼门之下,则又当何以自善其身耶。从“云霄垂万古”的三十三天之上一下子把他推倒了十八层地狱之下,真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不可理解的了。何况我曾见过作者尚刊出有《平型关大捷志喜》(《梦苕庵诗词》题《闻平型关大捷喜赋》)、《欢呼抗战胜利》这样一类的诗篇。记得我当时身处大后方的瓯脱之地,因消息封锁,只知有百灵庙、台儿庄的胜利,而平型关、百团大战是直到解放后读了近代史才逐渐得知的。殊不知作此诗者何以得知,更不知何时而有此作,然前后对看,与其说英雄欺人,更确切地说,毋宁是自欺乎?”
诗人的用词往往是喜好和习惯的,钱仲联先生也不免如此。《梦苕庵诗词》里有一些词就曾反复出现,比如“呵壁”、“孥云”,还有“黄图”也是,另外出现“黄图”一词的是《乙卯春感八首,次草堂<秋兴>韵》,句子是“黄图廿载看中华”。如“一笑凌云”之类,就用得更多,《挽榆生》诗云:“桑海同身世,风流倏逝川。祭尊南国去,词砚霅溪传。定论新天日,前尘小劫年。凌云应一笑,精爽在遗编。”“凌云应一笑”在《题包孝肃墓园二首》诗里就甚至原句又用了一次。
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3月一版印行的当代人文社科名家学述丛书《钱仲联学述》附录年表相关部分记述的事项是:
1942年(壬午) 35岁
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上海租界,国专分校处境更趋困难,部分师生离沪返乡。
应师陈柱之召,兼南京中央大学教务,不久聘为专任教授,与龙榆生等同事。
在无锡国专任教近十年,门下弟子以文史学术成名者有马茂元、汤志钧、杨廷福、姚奠中、吴孟复等人。
1943年(癸未) 36岁
与廖仲恺之兄恩焘相识,次韵答和所赠《烛影摇红》词,是为填词之始。
应李太疏之聘,主编《学海月刊》,并在《学海》上连载发表《读宋书札记》和撰著中的《海日楼诗注》。
1944年(甲申) 37岁
与张尔田通信订交,讨论学术
《读北魏书崔浩传书后》发表于《学海月刊》。
1945年(乙酉) 38岁
上半年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并任文学院院长。
8月,日寇投降,抗战胜利。遂办理交接,息影还乡。
后来收入《龙榆生先生年谱》的一篇文章也刊登在《同声月刊》第四卷三月号上,这就是《梅花山谒汪先生墓文》:“维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为汪先生权厝梅花山之第五日,受知晚学龙沐勋谨以残菊数枝,致祭于墓门前曰:苍梧云断,辽左鹤归。痛绝遗弓,感深前席。梦回午夜,犹疑飞骑以传笺;吏散寒原,始得纵声而一哭。凛霜风之凄紧,揽血泪以低回。忍辱勤修,冀了移山之愿;危弦罢抚,空悬捧日之心。敢掬微忱,伏祈昭格。”龙榆生还有《挽汪先生联》:“其心皎然,如日月经天,临照东土;弃我去者,有疮痍满体,苦念吾民。”亦收入年谱。龙先生其实比钱仲联幸运,他至少存了一个真实的自己在人间。其实钱仲联先生要是不悔当年的“少作”,以本来面目存诗,亦无不可的,反而能省却日后再出别人的“考据”,红尘世间的钱仲联,还会一样的光彩照人,只不过会更多一份亲切和坦然。
关于钱仲联同情汪政府的心迹,见1948年《咏史三首》,收入《梦苕庵诗词》页153。现录诗如下:
寄奴灭燕秦,桓温曾入洛。义声振中原,虏骑亦惊愕。孰知贪天功,资以济其恶。未闻南董评,取侔韩与岳。由来枭雄辈,志匪在民族。捩眼窥神器,攘外特藉托。可儿复可儿,后讵不相若。法乳传千年,北顾双泪落。
人心长不死,汉实未有奸。(名山先生语)有之唯一二,卫律逮张元。其余李陵辈,略迹皆可原。景略仁苻秦,戴晋垂遗言。崔浩佐佛狸,寇宋不与闻。终挈河东旅,倒戈从北门。所志虽不遂,已夺胡奴魂。二子陷虎口,图使国脉存。毁誉非所计,肝胆明秋(上日下文)。齿冷过江流,偷生何足论。
联金抗共图辽,辽覆宋南渡。联元更灭金,金亡事亦去。用夷岂不佳,回纥曾唐助。自力不更生,一误终再误。明堂值倾欹,蒿柱何能拄。相公蟋蟀经,掷国作孤注。轻心策收京,遂撄狼虎怒。白雁江南来,葛岭尚歌舞。一身不足诛,虫沙悲载路。
我以为这三首诗显然借古喻今,分别指涉中共、汪政权、蒋政权三方。其中对中共、蒋政权皆作批评,而对汪政权却抱有同情。第一首指中共借抗战以自谋发展,上窥国家政权;第二首指汪政权不计身败名裂,为国家保存元气;第三首指蒋政权不惜以国家民族为孤注,而与日本一战。其中用典,不必细述,已足以见其喻意。
这是钱氏在未受到中共政治影响以前所作。有可能是钱氏有意未加删除(抗战期间诗作多有删除),以暗中寄托其心事。我们推测钱氏当时的心迹,当据此类“心史”,若根据他后来的回忆反不可靠(事实上他根本回避这方面的回忆)。
读钱先生学述第147页,即言要“明确目的,端正学风”,即“做学问要有踏实的学风、求实的精神”。可钱先生自己的事就已如此云深不知处了,这也难怪做文史研究的人为何要有考辨的功力。这方面我倒要佩服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了。